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不禁失笑:“你把人都埋在我家门口了,还不想给我知道?”
舒景吃惊地抬头。他很肯定谢青鹤一定是离开羊亭县去了京城,他也很肯定他杀人埋尸的时候绝没有失风,他就是干这一行的,怎么可能出错?谢青鹤既然不在羊亭县,羊亭县也没人知道他做的事,那谢青鹤是怎么知道他把尸体埋在小院南墙下的?
“水是不是烧好了?”谢青鹤蹬上木屐,站了起来,“我先去洗澡,你不妨考虑一下,怎么跟我说。不说肯定是不行,撒谎也得掂量掂量,毕竟……我说不得能算卦呢?骗过我也罢了,若是撒谎被我抓个准,下场你自己想?”
谢青鹤逗贺静和原时安玩儿的时候,会用最简单的梅花易数占卜,三枚铜钱起卦,没有不准的。
舒景跟在小院服侍了好几个月,也被贺静和原时安拉住占了几回,时验时不验。两人都对谢青鹤的准确率非常钦佩。之后谢青鹤才说出了十占十准的秘诀——只占已经发生过的事。
没有发生的事情,即将发生的事情,永远有变数。所以,不可能一定准确。
唯独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成定局,一占即有。
谢青鹤每次占卜都只占已经发生的事情,对于涉及未来的事情,他就故意使铜钱竖起,忽悠贺静与原时安说天机不可测。这就保准了他的正确率。
这些往事给舒景心中树立起一个牢不可破的印象。
——任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主人一占即知,且绝不会有任何谬误。
所以,想对主人撒谎,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谢青鹤洗了澡还在盆子里多泡了一会儿,此行京城实在称不上轻松愉快,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洗去一身尘土,慢慢地才觉得舒服了起来。待他更衣出门时,夜风轻抚,褪去了白天的暑热,气候对皮囊的影响低到了极点,他的心情也变得非常好。
舒景给他泡了茶,跪在他的身后,用毛巾给他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小声说发生过的事。
事情很简单。
下坡往南一条小巷里有一户做豆腐的人家,家里有个刚五岁的小男娃,附近没有适龄的玩伴,他通常都是自己玩。附近街坊都相识,家长忙着做生意,也放心让他到处跑。
这小男娃喜欢到坡上玩,舒景整天没事就坐在门口发呆,一来二去就跟那小男娃熟悉起来。
没多久,小男娃手里总是有各色糖果,还分了一块冬瓜糖给舒景吃。
舒景也没多想。男娃总是比女娃更受宠爱,得到糖果的机会也更多。再是贫苦的人家,也会尽力给男娃吃好穿好。吃了男娃给的冬瓜糖,舒景投桃报李,专门去买了些孩子爱吃的糖块,打算等那男娃来的时候分给他吃。
哪晓得这糖才分了出去没两天,街角篾条店的老板趁空来了,倚在门口跟舒景挤眉弄眼。
“他说,你也好这个?弄上几个小崽子了?”舒景低声说。
谢青鹤喝茶的动作顿了顿,问道:“他弄了几个?”
“很多。他说他都记不清了。据他所说,他十六岁成亲,十七岁有了大儿子,二十岁那年,他发现自己原来不是有问题,而是不喜欢成年女子。他喜欢小孩,特别是小男孩。自己的儿子舍不得动,他就去逗姨姐的儿子。”舒景不敢省略这些往事。他杀的人若不罪大恶极,他怕谢青鹤不肯饶他。
“他姨姐的儿子比他儿子大一岁,刚刚会走路。姨姐带着儿子到他家玩,他的妻子和姨姐一起晒咸菜,他就把姨姐的儿子骗出门去,抱到拐角处……事后就埋在那边林子里。”舒景指了指院子外边,小院地方比较偏僻,再往东走就是成片的树林,没什么人居住。
“姨姐只当儿子走丢了,或是被拍花子带走了,从没怀疑过他。”舒景说。
“这些年他只骗四五岁的孩子,爱哭闹爱说话的都被他杀了,傻一些闷一些家里没人管的,他就留下来多玩几次。他还给奴指了下面裁缝铺的二儿子,小时候也被他欺负过,非但没有告发他,这么多年了,他还常常欺负人家,去铺子里顺个布头,拿些针线,那人也不敢吭声。”
谢青鹤又问道:“他杀了这么多人,为何要来找你坦诚?”
舒景被问得一愣,半晌才说:“以奴愚见,他大概……就是想炫耀一番。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非常自豪。而且,他希望奴和他一起。”
谢青鹤见惯了各种十恶不赦的变态,闻言也有点懵:“他不是只喜欢小男孩?”
“他的意思是,让奴和他一起,再……找那小孩。三个人,一起。”舒景磕磕巴巴地说。
谢青鹤点点头。根据他各种入魔经验,这种神经病的想法是有先例的,各种行为会升级。当他觉得诱哄小男孩的行为不再刺激过瘾之后,他就会寻求更过激的体验。
“奴假装答应了他。但是,奴也不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在说大话。”舒景说。
这份谨慎反倒让谢青鹤有些意外。人们通常对自夸自贬充满怀疑,但是,如果一个人承认自己犯了什么罪,在不涉及替亲人顶罪的情况下,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相信。谁会拿这个撒谎?
舒景对篾条店老板的供述如此谨慎,没有查实之前都不肯相信,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反应。
舒景把篾条店老板供述的详情都调查了一遍。篾条店老板也很狡猾,他所说埋尸的地方不仅模棱两可,很多地方甚至根本就不准确。唯独他姨姐儿子的埋尸处,可能是他太过得意,在描述时完全沉浸在当初犯罪的快感中忘记了胡乱指点,舒景找了几天,真的找出了一具深埋的幼尸。
“奴不想打草惊蛇,把那小尸体又埋了回去。过了两天,那人又来找奴,叫奴把豆腐店的儿子绑了藏在家里,等豆腐店找人的风波过了之后,他再来慢慢享用——”舒景眼底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奴假意请他进屋来看看地方,把孩子藏在哪里才好。他来找奴也藏着形迹,没什么人看见,所以,奴就顺手杀了他,埋在了新植的湘妃竹下。”
说完整件事,舒景也把谢青鹤的头发擦得不再滴水了,起身下榻跪地,低头说:“奴不敢撒谎。那具小尸体还埋在林子里,主人若是不信,奴这就去挖了来给主人看……”
“看见行李里灰色蝠纹包袱了么?”谢青鹤问。
行李是舒景帮着庄家下人一起安置的,蒋家姐妹的私物已经取走了,路上用过的炭炉小锅药瓮之类的则放回了厨房,其余药物之类的东西,舒景也不知道谢青鹤要怎么收拾,就放在了另一边。
谢青鹤这时候要灰色蝠纹包袱,舒景依稀记得里边装的是药瓶之类的东西,心中忐忑。
他拖着不能动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去堂屋里拿了灰色包袱,心里回忆着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这时候又不敢打开来看一眼。然而今天归置的东西太多了,他实在记不起来。
包袱送到谢青鹤手边,舒景略微屏息看着包袱皮被打开,咕噜噜滚出来几个药瓶子。
舒景连忙伸手去帮着扶住,不让药瓶从坐榻上滚下地。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卷熟悉的皮囊,被谢青鹤从包袱里拿了出来——针囊!
舒景只觉得口中发苦,犹豫片刻之后,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只能软软地跪在地上,低头轻声说:“主人,奴……杀的是该杀之人。若奴不杀他,他就要害豆腐店的小孩。就算奴救了豆腐店的小孩,也不能一辈子都盯着他,见一个救一个……”
谢青鹤点着头,已经摊开了针囊,用烈酒棉花擦拭银针。
舒景不再跟他讲道理,小声哀求道:“主人,奴知错了。求您开恩。”
谢青鹤不禁好笑,说:“你知错了?哪里错了?”
舒景看见他的笑脸才知道事情恐怕有些不对,谢青鹤已示意他伸出左腿:“你没有做错。今日把左腿还给你。”
舒景连忙挪动右脚,将自己左腿送到谢青鹤跟前,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主人慈悲!”
夏衫单薄,舒景穿的麻裤更是薄得能见经纬,这一回不必褪去裤子,谢青鹤隔着裤子施针,银针刚刚扎进去,舒景麻木数月的左腿就感觉到一股酸麻胀痛。他一直认为这条腿是彻底废了,突然感觉到它的存在,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此时,谢青鹤突然冷不丁地问:“从前……杀错了很多人?”
舒景被问得差点噎过去,怔怔地看着谢青鹤,一直被圈在眼眶里的泪水倏地滑落。
“我曾说过不会询问你的过去,今天提及此事,也没有探问从前的意思。”谢青鹤突然动问,是经过数月相处观察,加之南墙埋尸之事,让他觉得舒景本性不坏。
事实上,有了南墙下那具篾条店老板的尸体,舒景就不可能再单纯是买来担水砍柴的小厮。
——哪家的小厮能这么干脆利索地杀人埋尸,还埋在主人家里?
谢青鹤把废去的左腿还给他,就是对他的奖励。
“什么时候想通了,或是实在想不通了,都可以来找我。”谢青鹤说。
舒景感觉着自己重新找回来的左腿,看着面前月色下纯净得宛如神祇的主人,莫名升起一种想要皈依膜拜的冲动。他自幼所受的训练让他镇定住了心神,用刚找回的左脚脚趾死死抠住地面,低头谦卑恭顺地说:“是。”
第176章 溺杀(22)
回到羊亭县之后,谢青鹤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生活。
刚回家有些必要的人情要走,他首先腾出时间去庄园拜访了庄老先生与刘先生,贺静家中安置好了之后,也发帖子请谢青鹤与蒋家姐妹、庄彤一起去玩了一天。毕竟天气暑热,秋老虎凶猛无比,来往的都是体面人,谁出门也不好袒胸露背,所以都不爱走动,贺静也老老实实在家给儿子开蒙。
过了十多天,几场秋雨下来,天气渐渐凉爽。
庄彤与贺静先后来约,在羊亭,秋游是非常时兴的一种消遣。
谢青鹤对此类邀约无可无不可,蒋家姐妹则受了糜氏的邀约,非常热衷于此。
谢青鹤就安排她俩专门去做了秋游的衣裳,打了新的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着一起出去玩。羊亭的山都不太高,山路早就被富户们铺上了石板,姑娘们走得也轻松,去山上对着高岩瀑布喝菊花酒,吃螃蟹宴,几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清早上山,傍晚归家。
回到家里,舒景马上送来洗尘的热水。梳洗更衣出来,桌上就摆着舒景做的简单饭菜。
蒋二娘感念着如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想起父母更是触景伤情,忍不住说:“也不知道家中爹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人在享福的时候,就想把自己的幸福与最心爱的人一起分享,这是正常人的本能。
蒋幼娘已经上了桌,正想夹菜,闻言霎时间就沉下脸色。大家都这么开心的时候,蒋二娘突然提及父母,就似她和弟弟都很不孝顺似的,自己吃香喝辣,却害了在家的父母无辜凄惶受安家排揎?
蒋幼娘从未抱怨过把自己卖给赵小姐的父母,可是,她在这件事上瞎了一只眼,受了极大创害。
随着她日渐恢复健康,习惯了用单眼视物,日常也用额前刘海遮住坏掉的眼睛,每天都开开心心地跟着弟弟读书认字,和往常一样做家务过日子,蒋二娘似乎就忘了她才是受害者。
当着弟弟的面,蒋二娘不敢多嘴,跟蒋幼娘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总是念叨,说担心爹娘。
说者未必无心,听者敏感有意,蒋幼娘对此早就积了一团火气。
“二姐这么担心爹娘,明日我陪你回家去看一看呗!”蒋幼娘冷笑着啪地放下筷子,“若是爹娘吃糠咽菜、受尽排挤,正好叫爹爹带着我去安家赔罪。只要我死了,安家就不会记恨爹了,说不得还能继续赏爹一口饭吃。”
蒋二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变得这么尖酸刻薄?”
“姐姐这话说得有意思。刚出门玩了一天,回到家里大家都很累了,坐下来好好儿地吃一顿饭,你非要扫兴,说起爹娘来。到底是谁尖酸刻薄,半点见不得人好?我也想问问二姐,你只管叨逼叨,爹娘怎么了怎么了,你倒是出个主意给爹娘解围啊?除了拿我去安家抵罪,你倒有什么法子去解救爹娘?你压根儿也没办法,只管嘴里叨叨,那你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逼我去安家送死抵罪?!”蒋幼娘怒问道。
蒋二娘解释说:“我只是挂念爹娘,没有要叫你回家抵罪的意思。你不能这么误解我。”
“我怎么就是误解你了?你只管嚷嚷又不出主意,不就是想叫我和弟弟想办法吗?你要孝敬爹娘自己不往上顶着,倒是一推四五六,都撂我和弟弟头上来了?合着你就嘴上大孝女呢?我蒋幼娘再不济也孝之顺之让他俩卖了一回!你替爹娘做什么了?你就只管挤兑我?!”蒋幼娘愤怒至极。
显然,被父母强行卖给赵家做养女之事,蒋幼娘不是不怨恨,只是被孝道压迫不敢控诉罢了。
蒋二娘特别委屈:“我不过说了一句话,你哪来那么多怨气。都冲着我来了。”
……
姐妹俩就这么吵了起来。
她俩在家也常常吵架,蒋二娘出嫁之后,姐妹感情才稍微好了一点。
姐妹间的吵架是不能声张的,若是被弟弟听见,告到张氏跟前,两人都要挨打。所以,她俩吵归吵,都没有去拉着谢青鹤评理的想法。不过,头一回当着弟弟的面吵架,两人都尽量阐述自己的道理和委屈,想让弟弟主动出面裁决。
哪晓得谢青鹤眼皮都没有抬,低头自顾自地吃饭。
——两位姐姐吵架,轮得到他当裁判吗?谢青鹤一顿饭吃完了,姐妹俩还在吵。
蒋二娘已经开始哭了,蒋幼娘则非常愤怒:“你哭什么?有事说事,闹得好像我欺负你!”
哭泣的蒋二娘并非没有战斗力,她就是喜欢哭,哭着哭着还要带泪反驳,跟蒋幼娘吵得不依不饶。姐妹俩心里都积攒着火气,且都认为对方德行有亏,谁都不肯认输。
谢青鹤离席去漱口,换了燕居常服,打算做晚课休息了,蒋二娘与蒋幼娘居然还在吵。
两人饭也不吃了,从餐厅吵到了廊下,又从廊下吵到了厨房。厨房隔着谢青鹤居住的堂屋有一整个院子的距离,两人的吵闹声清晰地传入谢青鹤耳里,意思很明确——需要人拉架,需要人评理。
谢青鹤在点亮的烛台前坐下,听着门外的吵闹声,仍没有去劝阻的想法。
两位姐姐吵架,他不肯去劝架,和他“守着卑幼本分敬重姐姐”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就是不肯接茬罢了。如蒋幼娘所说,蒋二娘只会嘴上挂念蒋占文与张氏,她没有帮扶爹娘的本事,只会哀愁。
蒋二娘与蒋幼娘争吵的根源来自于对爹娘的挂念,谢青鹤要劝架就得应承解决此事。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想解决这件事。
他认为蒋占文与张氏就是自作自受。若他俩不起心把蒋幼娘卖个好价钱,叫女儿做妾去攀侯府的高枝儿,哪里会有今日之祸?当日种下的就是祸根,做梦想得福果,世上岂有这等好事?
当日得知蒋幼娘被送去京城做陪媵,匆匆从蒋家走出的那一刻开始,谢青鹤就不再是蒋英洲了。
蒋家夫妇是死是活,活得好不好,是不是被安家迁怒刁难……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