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陈丛嫉恨堂弟,怨恨亲爹,唯独对嫡母姜夫人毕恭毕敬,充满了感恩与仰慕。
他打小就喜欢去姜夫人房里玩耍。
陈丛与姜夫人住得不远,跨过月牙门,沿着廊轩走了几步,转身就是姜夫人居住的正堂。
沿途的仆婢看见小郎君背着手一板一眼地走来,素姑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护着,全都笑眯眯地屈膝施礼,这个说“小郎君今日精神旺健”,那个说“小郎君雏凤之姿龙行虎步”,今日陈丛没有叫保姆抱着撒赖,自己走路来了正堂,家里仆婢都很惊讶也很欢喜。
姜夫人正在屋内跟几个妾室纺纱说话,听见仆婢们议论,连忙放下手里的纺锥,迎了出来。
“我的儿。”姜夫人就在门口蹲下身,逗刚学走路的小孩儿似的,伸手要接陈丛,“今日出息了,快来阿母抱一抱。”
谢青鹤:“……”
六岁的孩子了,搁寒山外门都能学拳脚功夫了,走了两步路,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走到姜夫人跟前,谢青鹤拱手施礼:“拜见母亲。”
姜夫人把他搂进怀里,一把抱了起来:“我儿出息了!”
陈丛整天嫉妒堂弟陈隽,认为堂弟被父母疼爱,是绮罗丛中的娇儿,自他掌权之后,天天下旨呵斥堂弟,没事儿就把堂弟骂得狗血淋头,谢青鹤真以为他小时候日子过得多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姜夫人虽不是亲娘,对他哪里就很差了?
谢青鹤被姜夫人抱进屋里,几个妾母也都不做活儿了,全都挪了位置,带着他去烤火。
这时候虽是暮春时节,暑气未至,春寒料峭。昨夜才下了一场雨,今天就有些寒凉。姜夫人房里烧着炭,煮汤熨烫都能用得着,几个妾室围坐一起,看着姜夫人逗娇儿。
——陈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偌大的院子里,也就这么个小把戏值得一弄。
几个妾室都想跟小郎君玩一会儿,这个摘了簪子,逗猫儿似的在谢青鹤跟前晃动,那个抱了干果盘子咔擦咔擦剥花生,还有把衣裳上的绣花给谢青鹤看:“小郎君,喏,快看阿母的小鸳鸯……”
惟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含笑坐在姜夫人身边,仿佛是姜夫人的贴身女婢,安静无声。
谢青鹤想从姜夫人处探问陈起目前的状况,确认这会儿究竟是陈起还是师父,就不得不忍受这一众妾母的逗弄。他不能不配合,让人看出反常。也不能太配合,让妾母们玩得太开心再接再厉,只好用手抓住方氏伸来的簪子,坐在卫氏的衣摆上,去抓姚氏剥的花生米。
这一众妾母围着他玩儿了一会儿,见他倒在姜夫人怀里似要睡觉,个个放轻声音,换了话题。
这群女人先说府上的宴会,又说吃喝穿戴。
谢青鹤原本以为大户人家的后院都免不了勾心斗角,正室嫡妻总要摆出体面收拾小妾,哪晓得这个时代的风气似乎不大一样,也或许是姜夫人特立独行,总而言之,陈家的后宅风气很特殊。
姜夫人不止是女主人,更像是诸多妾室的母亲和依赖,妾室们想要什么,就跟姜夫人说,姜夫人能给的都给,还像长辈般教育丈夫的妾室,几句话的功夫,谢青鹤就发现姜夫人居然还教妾室们读书写字,把自己陪嫁的香谱、食谱给妾室们分享。
谢青鹤没多会儿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姜夫人让女婢拿毯子来给他盖上,就让他睡在自己的身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小郎君既然睡着了,妾母们聊的话题就更花俏一些,说到了郎主新纳的妾室上。妾室们自然不希望夫君有太多新欢,僧多粥少日子就会难过。但是,也不是所有妾室都想生孩子。
刚刚逗弄谢青鹤的方氏就不想生子:“且不说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腰也粗了,肩也宽了,体态不似少女时窈窕,穿衣裳都费事……若是生不下来,那可坏了。”
其余几个妾室都很紧张地看着姜夫人,惟恐她生气。
替郎主生孩子,本就是妾室的本份。当着主母的面,哪里敢说这样的胡话?
姜夫人嗔了方氏一眼,指了指她的鼻子,说:“咱们娘几个说一说就罢了,不要去夫君跟前胡说八道。他如今只盼多生几个孩儿,你顶他的肺管子,仔细这一身皮。”
谢青鹤就知道了,这个热衷跟小老婆生孩子的陈起,肯定不会是上官时宜。
事情就变得非常麻烦了。
如果这时候上官时宜已经到了,陈起不去睡小老婆,就不会遇上花春,也不会被咬掉蛋蛋。这时候被陈家家臣搜罗来的七个妾室、三十个女婢,也都能保全下来。
还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她如今也面临着被勒死的危险。
谢青鹤如今做事非常被动,一来年纪小,二来家业大,这种情况下,他做什么手脚都会被无限放大,很容易被人质疑来历身份。要说以力破巧,那也不行。陈起的皮囊还得给师父留着。
就在谢青鹤思忖对策的时候,有个女婢惊慌失措地奔进门来:“禀夫人,大事不好了!”
姜夫人不喜欢下人这么慌乱,正要教训她,女婢就放了个炸雷:“前面摩雷儿使人来报,说郎主被新迎进门的小夫人咬伤了下体,痛得不住哀嚎,叫夫人快去看看!”
姜夫人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叮嘱花氏:“你在这里看着小郎君,我去前面看看。你们都快散了,别在这里围着。”
几个妾室都知道厉害,唯唯应诺。待姜夫人离开之后,几个妾室也都相约散去。
只有花氏守在谢青鹤的身边,看着熟睡的儿子,丝毫不知大难将至。
谢青鹤听得外边动静远了,即刻睁眼坐了起来,拉住花氏的手,说:“阿娘,快去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心腹从人,马上逃出去!”
花氏很意外地看着他,却没有觉得他说话如此利索、突然语出惊人很奇怪:“为何要我逃?”
“不逃今日必死。”谢青鹤说。
这个时代有很多神神鬼鬼的传说,比如畜生突然说话,猫狗骤然化人,从河里捞出一条鱼,鱼肚子里写着某某要当皇帝……等等。花氏出身世家,读过书,并不是普通下女。儿子突然张口劝她逃走,她读了无数志怪小说、野史鬼话,居然也没有惊讶质疑。
她用斗篷把儿子罩在身边,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这些年积攒的金银赏赐都收拾好,又带上了自己的心腹使女与下人,叫人套了牛车。姜夫人对妾室们非常宽仁厚待,花氏又是府上唯一小郎君的生母,平时她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就叫下人出门采买,府上也会给她拨车辆载货。
这会儿花氏换了仆妇的粗布衣衫,叫心腹下人赶车,与心腹使女一起坐上了车。
“小郎与我同往?”花氏问道。
谢青鹤摇头:“阿娘保重。”
花氏看着他片刻,眼中有些湿润,叮嘱说:“你是陈氏子,养在府上,方得自由。若陈氏郎君以此罪你,可往姜夫人处求得庇护。她是出身大家、素有贤名的善性女子,我儿立身处世,要多多求问于她。”
谢青鹤点头:“儿遵命。”
花氏一向是端庄守礼的模样,临走之时,却忍不住低头在儿子额上亲吻一下,泪水掉了下来。
不需要谢青鹤催促,花氏已擦干眼泪,吩咐赶车的下人:“走!”
眼见着花氏的牛车在蒙蒙细雨中远去,谢青鹤才掖紧斗篷风帽,匆忙往回走。陈丛自幼体弱,姜夫人把他养得娇惯,他连路都不怎么走,突然在大宅后院跑了个来回,谢青鹤就觉得有些喘。而且,幼嫩的脚指被木屐磨得生疼,这会儿飘起小雨,沾湿鞋袜,走在地上铺着的石子路上就开始打滑。
陈起新纳的姬妾都放在了倚香馆,谢青鹤想要过去就得穿过清荷堂,折往飞檐台。
陈丛只知道陈起遇刺之后,下令坑杀了倚香馆所有姬妾女婢,又派人来后院勒死了花氏。具体时间顺序,陈丛一直在自己的住处睡觉,知道得并不清楚。
偷着把花氏送走容易实施,要去倚香馆正面对抗陈起,从暴怒的陈起手里救下那几十个姬妾……谢青鹤也很头疼。偏偏这会儿人小步窄,连走路都很费力,脚上一滑,噗就摔在了地上。
这会儿陈家上下都乱套了,没人发现小郎君到处乱跑,更没人知道他摔了跤。
谢青鹤膝盖手肘与双手都擦破了皮,疼得龇牙,爬起来继续跑。
他没有直接去倚香馆,而是去了陈起蓄养谋士、议事决策的东楼。
东楼常年有文书幕僚值班,陈起对自己的谋臣们也很慷慨大方,美酒好菜常备,还有舞乐娱宾,以至于下属们都喜欢在这里玩耍,他也随时都能找到人问策——这会儿就方便了谢青鹤找人。
谢青鹤的目标很明确,东楼清轩,大姑父詹玄机经常在那里闻香下棋。
东楼里人来人往,认识陈丛的人却没有几个,盖因陈丛身体虚弱,很少被抱出来见客。
见谢青鹤披着斗篷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这群幕僚谋士都会心一笑,以为是哪家的小子或是主家亲戚,跑东楼来找家长了。谢青鹤顺利地找到清轩,猛地将门一推。
屋内暗香轻盈,沉香檀香调和龙脑,谢青鹤刚推门就神志一清,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詹玄机正与白芝凤手谈,听得风声收紧,大门敞开,二人都回了头。
“这不是小郎君么?”白芝凤仰身摊在凭几上,嘻嘻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詹玄机则看见了谢青鹤斗篷上沾污的灰尘,起身走到门前,蹲下身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看了看谢青鹤的手,“要上些药。”
“请白先生行个方便,我与姑父有话要说。”谢青鹤说。
白芝凤有两年没见过陈丛了,毕竟老家主陈敷死了,阖府上下都要守制,家主陈起是丧主,他两年结庐守坟,家里谁敢舞乐饮宴?没有宴会,白芝凤自然没有见到陈丛的机会。
两年不见,小郎君长了两岁,说话口齿清晰,见人态度从容,这都不奇怪。
白芝凤起身拱手,退了出去。
谢青鹤直接就把门关上了,对詹玄机说:“大姑父,快去倚香馆救人。”
詹玄机噎了一下。阖府上下都知道倚香馆是陈起安置美人的地方,叫他去倚香馆救人?他就算是陈起的姐夫,也没有管到妻弟闺阁里的道理吧?
“姑父不仅是父亲的姐夫,也是父亲的谋主。此事姑父不能不管。”谢青鹤说。
詹玄机耐心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青鹤不知道陈起是否下令坑杀姬妾,这时候透露具体情况要冒很大的风险。可若是陈起没有下令坑杀姬妾,他通知詹玄机去倚香馆救人,就没有任何道理。
正犹豫时,轰隆一声,春雷响起,雨声渐渐频密。
既有外应指点,谢青鹤果断说:“父亲遇刺,我怕他急怒之下,牵连太过。”
詹玄机听见“遇刺”二字,大吃一惊,一把将谢青鹤抱起来,噔噔噔往楼下跑。
楼下詹玄机的下人见他下来,连忙去找蓑衣雨伞,詹玄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把谢青鹤的风帽拢起盖住他的脑袋,啪嗒啪嗒往倚香馆跑。跑到半路,谢青鹤发现他连鞋子都跑掉了。
陈起遇刺这事瞒不住人,可伤得这么羞耻,府上选择率先通知谁,也有许多考量。
陈起的小厮摩雷儿惊慌之下,先回后院告知姜夫人,这是对的。姜夫人忙着找大夫、照顾陈起,一时半会儿没想起给前面的家臣们递话。谢青鹤选择找詹玄机救场,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詹玄机是陈起的姐夫,也是陈起的谋主,他是自己人,也是家臣的重要代表。
最重要的是,詹玄机读圣贤书,行道德事,不会坐视陈起滥杀无辜。
雨下得越来越大,詹玄机几乎睁不开眼,只听见四处哭声震天,他在暴雨中怒问:“谁在啼哭?谁敢放肆?!”
陈起已经下了坑杀倚香馆所有妾室与女婢的命令。
卫士们奉命捉拿捆绑这几十个女子,女孩子们无辜又惶恐,吓得不住啼哭。就连捉拿她们的卫士们也心生怜悯同情,听见詹玄机在门口喝问,马上就有卫士前来回禀:“詹大人,郎主吩咐将这群女子带去涂山,挖坑活埋。”
詹玄机气得双手颤抖,却再三呼吸,半晌才说:“你们稍等片刻,我去见郎主。”
卫士们作揖应诺,眼神中还带了两分恳求。
詹玄机抱着谢青鹤走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看见了姜夫人的心腹侍女茜姑,于是在门口将谢青鹤放下,低声说:“你自去吧。这里有我。”
谢青鹤便觉得詹玄机是个顶顶厚道的人。这时候顶着雷来劝谏暴怒中的陈起,谁都要担上莫大的干系。谢青鹤把他带下了水,他还记得把谢青鹤撇开,不让父子生疑,这就是真君子。
谢青鹤这会儿毫无自保之力,也不想去招惹陈起,便上前拉了拉茜姑的裙角:“姑姑。”
茜姑见他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大吃一惊,与身边使女低声叮嘱两句,亲自抱起谢青鹤,叫下女撑伞,一路把他抱回了后院。素姑在后院找人已经找疯了,茜姑也顾不上训责她,所有使女看着湿透的小郎君如临大敌,这边烧热水泡澡,那边煮姜汤驱寒,只怕小郎君生病。
谢青鹤心想,至于这么紧张吗?
等他洗了澡,喝了姜汤,睡在被窝里,感觉到身子有些飘时,他才明白,使女们绝不是闹着玩。
不过是淋了一场雨,他就真的病倒了……
谢青鹤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隐约听见姜夫人训斥人的声音,又有一双很温柔的手,抚摸他滚烫沉重的额头。他穿的皮囊太小,所以,有一个怀抱很轻易地将他裹住,让他仿佛睡在了云窝里。
他甚至不自觉地想,十三娘想要云朵做床铺,那云朵做成的床铺,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想到这里,他觉得不懂事的十三娘可笑,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沉沉地醒来时,口干鼻塞,呼吸不畅。谢青鹤从床上坐起来,素姑马上惊醒,问道:“小郎君,你可醒来了。渴了吗?饿了吗?吃药吗?”
谢青鹤还没说话,姜夫人已经带着茜姑进来了,坐在榻边先用手摸了摸谢青鹤的额头:“不烫了,好了。快把药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