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最初杨奚被春姬责罚冻伤了膝盖,华谷还帮着杨奚抱不平,替他取药疗伤。然而,当春姬被打发回夫家,华谷也知道杨奚为何会被春姬责罚之后,他就不再理会杨奚了。
——你家父母兄弟对你再不好,你可以抱怨或是不理会他们,但是,你不能背叛家族!
这是这个时代做人的底线,最朴素的道德观念。
华谷认同这种道德,杨奚同样也认同这种道德。如果他当初知道夏女和春姬换了孩子,如果他知道小郎君问的是春姬抱进别宫的孩子来历,他绝对不会那么毫无戒心地回答小郎君的问话。
所以,对于杨奚来说,他有心替华家兄弟求情,并不是以德报怨。
他一直认为,他被华谷所厌弃割席,是罪有应得。
这事他可以对所有人解释,就是对小郎君解释不了。总不能直愣愣地告诉小郎君,是我背叛家族抱了你的大腿,我完全理解华谷为啥不理我。搞得好像抱小郎君的大腿是件丑事。
虽然它确实就是丑事。但是,他不能对着小郎君这么理直气壮地承认啊!
杨奚趴在门口许久都没吭声,谢青鹤也没有继续问他,说:“下去吧。”
仙道贵生。
谢青鹤生于乱世,常有唏嘘悲悯。
他知道人力有时尽,也知道这个贫瘠混乱的世道,催生了许多残忍。
能救的人,他都在尽力救,只是生在兵家,满眼杀戮,很多时候确实很无力。刚进青州的时候,安莹就因谋乱杀了于延一家,不分老□□女,尽数斩杀。
谢青鹤自问不是仁懦之人,杀敌、杀罪,他也从不容情。
但是,动辄灭人满门,将无辜妇孺一起杀死,他是真有些吃不消。
当初让春姬和夏女把孩子换回去,又叫华辟去青州府任职,叫华泽、华谷来别宫伴读,都是因为他想告诉青州所有世家旧族,不必担心陈家大开杀戒。
华璞从战场上溜走串联了东州、献州,华家诸人困在青州能给他提供什么支援?
就因为华璞是华家家主,为了惩罚华璞,就把他满门杀绝?
稚子何辜。
等待安莹带人过来的同时,谢青鹤把华泽抄写的墨稿翻了出来,又看了一遍。
华泽是个特别有才华天分的少年,不能说举世无双,也绝对是当世一流。若能让他好好地成长起来,文赋史上必能留名,放在府衙执事也有治世之才。这样的人去给他父亲陪葬,太可惜了。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安莹才匆匆忙忙赶来,带回了华泽、华谷两兄弟。
华泽、华谷显然是刚刚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华谷的下巴上还有一处淤青,两人进门就跪在屋角,俯首不敢抬头。安莹上前与谢青鹤叙礼,解释说:“仆不敢冒犯小郎君。使人今日在小郎君出门时将人带走,实是担心小郎君与他二人相处时久,当面拿人时若他二人哭喊求饶,叫小郎君为难。”
谢青鹤接受了他的解释,说:“你来看看这个。”
安莹不明所以地上前,在谢青鹤示意下落座,面前就是华泽抄写的圣人语。
这个时代用得更多的还是竹简与笔刀,华泽在短时间内就掌握了软笔的用法,写出法度井然的一笔字来,安莹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抄书的人文墨功夫扎实:“好字。”
“安将军知道天下有多大吗?”谢青鹤又突然改了话题。
安莹想了想,答道:“秦廷立国之初,天下有三十六州之多。四海八荒,当无尽数。”
“好。四海八荒,天下之大,有多少识文断字,能伏案文牍,经营民务之人?”谢青鹤问。
安莹不禁笑了笑,说:“小郎君是青州之主,陈氏少君,要恩赦华家两个小儿,一句话只管吩咐,仆照办就是,哪里就要与仆仔细解释?”
“不止他们两个。”谢青鹤将华泽抄写的墨稿合上,“华璞已死,华家诸人也已归顺,人既为我所用,岂能因华璞一介罪人轻易废弃?若华家诸人之中有心生怨愤、念念不忘旧仇者,显戮于市也无不可,余下安生度日之人,叫他们好好活着。”
华泽、华谷年纪小,且走的都是学文读书的路子,杀与不杀安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现在谢青鹤一口咬定所有人都要赦免,安莹就觉得不大好办:“小郎君,非是仆存心为难。一则华璞罪重,若不严惩如何震慑后人?二则华璞新丧,他在城中遗下九子十二孙,如何辨别其中心生怨愤、念念不忘旧仇者?”
谢青鹤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我听说,你把华璞的脑袋挂在城头示众。”
安莹还没答话,一直俯首跪在屋角的华谷哽咽了一声,又很快收住,仿佛是幻觉。
“去把他的脑袋放下来,准备寿材好生安葬。华家三代籍没为奴,其余旁支不再问罪。”谢青鹤没有一意孤行,完全不理会自己人的看法心理,取了个比较折中的处置方案,“华家子弟都是读过书的,就不要把人送去奴隶营了,记在我的名下。”
谢青鹤考虑得很全面,安莹闻言也没什么反对意见,直接同意了:“是,仆这就去安排。”
待安莹离开之后,谢青鹤才对华泽、华谷说:“日久见人心。我不会让你们的孩子继续为奴。”
换句话说,只要华家众人不生乱,再过十年二十年,谢青鹤允诺替他们撤销奴籍。
事实上,华家三代都被籍没成了谢青鹤的家奴,根本就不会有搞事情的机会。再等二十年,天下都改姓陈了,华家纵然还记恨华璞之死的仇,他们又能翻得起多大的浪花?
华泽、华谷心中是否有恨,谢青鹤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他只是不想滥杀无辜。
华泽磕了几个头没吭声,华谷则哽咽道:“谢小郎君替家父落葬。”
谢青鹤看了他下巴上的淤青一眼,问道:“家里还有人受伤么?”
华谷一愣。
华泽抬起头来,半晌才说:“本不该无礼哀求。祖母年迈体衰,得知阿父死讯后昏厥于地,似摔伤了脑袋,若小郎君开恩,可否请一位神婆替祖母请神疗伤?”
谢青鹤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不要大夫要神婆的行径,点头道:“我让利叔安排。”
真要是摔伤了脑袋,神婆没什么用。谢青鹤盘算着找机会亲自去一趟。
※
隔天,谢青鹤亲自去望簌门的小院探望华家诸人。
要说家中所有人都老老实实不存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安莹已经把华璞的首级从城墙上摘了下来,暂时安放在灵堂之上,明明白白的杀父杀主之仇搁在当中,全无怨恨那得是多没心没肺?
谢青鹤将家里上下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憨的傻的愣的——不顾一切要报仇那种,那就行了。
安莹派兵去抓人时显然发生了冲突,华家不少人都带着伤,好在都不怎么严重。
唯一伤得比较夸张的是在青州府任职的华辟,胳膊都断了,也就是仗着华家养兵出武将,别的病没法儿治,打个夹板治断了胳膊的伤还有几分经验,谢青鹤进门的时候,华辟的胳膊就挂在脖子上。
谢青鹤见打得挺惨,仔细问过了,才知道这伤也不是安莹的人揍的。
——是安莹抓人时,华家一片混乱拒捕,华辟为了安抚族人减少伤亡,被他几个叔叔揍的。
谢青鹤让把他的夹板拆开,捏了捏骨头,确认没有接歪之后,又给他绑了起来。谢青鹤的绑法与华家的半灌水截然不同,华辟马上就觉得胳膊挂着舒服舒畅了许多,脖子也不那么累了。
谢青鹤又去探望了卧床不起的老祖母卞氏。这时候药材不好找,谢青鹤就不开方子,教床前服侍的菅夫人照着穴位按摩:“三五日就能起床了。”
菅夫人自然是千恩万谢。
临别之时,华家还特意安排夏女抱着孩子出来见礼:“华珈拜见小郎君。”
谢青鹤果然给了这个小婴儿体面,走到夏女跟前逗了逗他,说:“好好养着吧,过些年也到我跟前读书,自有前程。”又安慰夏女,“你们也不必太担心,有事写信给华泽,叫他安排。”
又几日后,华璞落葬。
小郎君对华家轻拿轻放,说是籍没为奴,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华泽、华谷在小郎君跟前,“深受喜爱”。华家都过得好好儿没什么惨烈下场,余下几个心怀忐忑的青州旧族也都纷纷安下心来。
谢青鹤想着恩州的威胁也解除了,也该盘算盘算下一步了,相州的书信恰好送至。
总共是三封信。
詹玄机写了一封,姜夫人写了一封,小师弟写了一封。
谢青鹤先拆了伏传的信,信中说,在家中书库里找到一些不解的图案,向大兄求教。
随信附了厚厚一沓“不解的图案”。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的信就忍不住笑,拆开那沓“图案”之后更是忍俊不禁。所谓“不解的图案”,就是寒山密文。显然是怕书信被人拆看暴露彼此的秘密,伏传才会如此“加密”。
只是伏传忘记了,谢青鹤此世不修,看密文又非常耗费精力。
“这是要累死大师兄。”谢青鹤嘴里怪罪,还是翻出密文看了起来。
只是才看了半段,谢青鹤的精力就彻底耗尽,头晕眼花,汗如雨下。他歪在被窝里养神,还是忍不住好笑,这蠢师弟第一张密文里大半段写的都是恭恭敬敬地问好请安……看完他就废了。
隔了好半天,谢青鹤才有力气爬起来看詹玄机和姜夫人写来的信。
詹玄机是表示已经收到了郎主手书,姜夫人的安危不必担心,又简单说了相州之事。
姜夫人则催促他尽早回相州,认为外边兵凶战危不安全。信中虽然没有明说,谢青鹤还是能品咂出来姜夫人暗示的意思——打仗不安全,陈起更加不安全,能跑多远跑多远,快点回家来!
谢青鹤已经决定在青州定居,遂写好了给姜夫人的回信。
这时候他很无奈的发现,没法儿给小师弟写回信。不是说他一定要写密文,主要是连小师弟的来信都没看完,这回信要怎么写?提起笔又放下。
紫央宫所有人都发现小郎君最近不怎么爱出门了,每天都窝在内室,食量还变得特别大。
陈利有些担心,不过,在他发现小郎君一顿吃了半只羊之后,所有担心都一扫而空——胃口这么好,能生什么病?无非是懒病罢了。
谢青鹤就靠着卧床与丰盛的食物补给,每天半张缓慢地读着小师弟的来信。
伏传给他写信一直都很老实,用词恭敬,行文虔诚,从来不敢开玩笑或是说些不体面的话题。
密文毕竟不是真正的文字,很多意思都比较模棱两可,必须意会。伏传写很想念与谢青鹤一起吃东西,密文中就还有些互哺交换、心生欢愉的意思,谢青鹤拿着信在被窝里微微一笑。
……
谢青鹤还没有读完伏传写来的密文书信,一个坏消息先传回了青州。
陈起率军攻打王都时,遭遇伏击,于天京河大败!
六万大军在冰河中淹死无数,其余四散溃逃,目前没有人知道陈起身在何处,是否生还!
第221章 大争(33)
收到消息的谢青鹤实打实的吃了一惊。
陈起是上官时宜未来的皮囊,若是陈起死了,上官时宜会去哪儿?这事不敢赌博。
他急切想知道陈起的生死安危,派人打听搜索是不必指望了,纵横数百里的战场,一个人掉进去就跟滴水入海,找不找得到是两说,真找到了只怕也得到明年。
最便捷的方法是占一卦。
他看着小师弟写来的密文书信哭笑不得。精力耗尽了,这时候卜卦是不准的。
谢青鹤最好的选择是尽量多吃些肉食,尽量多睡多休息,尽早恢复精力,卜算陈起的生死,所在的方位,派人去营救。然而,他与陈起父子相疑,陈起失踪的紧要关头他要好吃好睡,日后根本说不清楚。所以,他既不能大食大餐高卧休息,还得毫无意义地召见安莹,不吃不眠表示自己的焦急。
——现在根本不知道陈起在哪儿,青州守兵原本就比较匮乏,轻易出城漫行搜索,实为不智。
安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采取有效的措施营救陈起,两人坐在将军府里干瞪眼,纯粹就是为了形式必须凑在一起干着急。
好在没过七八个时辰,又有消息传来,说陈起带着“溃兵”突然出现,打了追兵一个落花流水。
安莹忙问细节,很想知道先前的“噩耗”是不是陈起的计谋,目的就是此时的“大胜”。结果很让安莹失望,并没有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天京河大败是真正的大败。
只是陈起临机应变的能力太强,见势不妙断尾求生,收拢了一支溃兵后,迅速绝地反击。
这时候打退追兵,截断了秦廷王都乘胜追击的势头,也改变不了陈家此战惨败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