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它的前主人被迫将它贡献出来给人做碗时,大概只有不到两岁。
两岁的孩子能做什么恶?
是这个世道对他做了恶,是那群坏蛋对他做了恶,他才是最纯粹又无辜的受害者。
谢青鹤久久地看着这只碗,突然伸手将它拿起,用袖子拭去它上边的尘土与露水,拇指轻轻抚摩那早已被人啃得干干净净不剩一丝皮肉的白骨,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孩子生前的笑脸。
伏传在前边招呼:“大师兄!快看!”
谢青鹤将那只小头骨拿在手里,循声去找伏传。
还残存半间的石头屋子是这群“猎人”的住处,充满了多人聚居的生活气息。
然而,这与正常人类的住处不同,檐下挡雨通风的地上挂着被切割后的人尸,用来御寒的除了兽皮、粗布之外,还有一些皱巴巴的人皮,饭桌上摆着人骨削成的筷子,墙上甚至有指骨穿成的帘子做装饰。
“大师兄,他们不会是吞星教的人吧?”伏传想起了当初误入杨柳河庄园的恐怖。
“他们是老吢人。”谢青鹤说。
“上古时老吢人定都于箢,应该就是这附近不远。他们将箢都的百姓称为‘和人’,箢都方圆十里的百姓称为‘甸人’,箢都方圆百里的百姓称为‘服人’,其余诸野生活的人,则是‘野人’。”
“对于老吢人来说,野人与禽兽无异。他们日常会猎食野人,祭祀时也会把野人当作牺牲。”
谢青鹤站在那间坍塌了小半的屋子里,看着墙上挂着的人指骨帘:“他们吃人有千年了。”
“史料记载,箢都被罗族所灭。那时候生活在箢都的人也都灭绝了,留在史书上的记载也就只剩下箢都二字。世易时移,现在桑山都已覆灭,这些吃人鬼反倒阴魂不散地活了下来……”
伏传听大师兄讲古,颇有些不平:“爱吃人的歪门邪道都跟蚯蚓似的,截成八断都能活。”
“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修法与传承。”谢青鹤看了满屋子的人骨帘子一眼,“只剩吃人了。”
“大师兄去过那个时代?”伏传好奇地问。
谢青鹤摇头:“见过那时候的魔。”他吞魔的时候会把魔类的生平经历记忆都过一遍,人类与魔类开始纠缠的时代一直到吞魔时,他横跨了无数个岁月,鲜少有他没见识过的时代。
就在这时候,谢青鹤发现西面墙上的骨帘颇为奇怪。
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伏传歪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大师兄,你怎么拿着个骨头?”
“给自己提个醒。”谢青鹤摸了摸那只被烹煮过的小头骨,就像是在抚摸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我今日对你说的多半不是人话,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伏传眨眨眼,将小包袱解下来打开,说:“那我给大师兄装起来吧。这么拿着手里也怪吓人。”
谢青鹤把东西交给他,伏传收拾好重新将小包袱捆在背上,催促着说:“走吧。这地方瘆得慌。寝人皮,饰人骨,吞星教的祭坛也没这么邪性。”
谢青鹤又看了西墙的骨帘一眼,伸手在某处空档比划了一下。
伏传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事。”谢青鹤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放下,“应该是已经失传了。”
“什么东西失传了?大师兄,我在史书上只读到箢都两个字,还是说桑山旧主罗族人带着飞龙与凤凰大杀四方的时候顺道提及,根本就没提到过‘吢人’,吢人会不会跟吞星教有什么渊源?”伏传把脚边横死的尸体踢开,给大师兄清出一条道来。
“你知道‘吢’是什么意思?”谢青鹤在伏传手心里写了这个字。
伏传挺吃惊:“这个字啊?就是……”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谢青鹤被他逗乐了,说:“吢,是小猫小狗吐出来的东西。”
“在上古时期有一种说法,说有三种东西天生就能看见阴间的东西,一是未杀生的畜生,猫儿狗儿或是通人性的牛马,二是眼睛纯净的孩子,三是神仙转世投生的非常人。”
“老吢人自称‘qin’,后世将它记载了‘吢’,是因为据说罗族人攻打箢都时,带了很多小狗去做侦察。罗族擅养各类活物,吢人则擅养阴物鬼魂,罗族豢养的小狗发现吢人携带的鬼奴鬼使时,就会恐惧地吐出秽物,所以,后世将老吢人蔑称为‘吢’。”谢青鹤说。
“那就跟吞星教没什么关系了。吞星教修的倒是自身,老吢人是养鬼。”伏传想得比较远,“怎么上古时候的传承都喜欢养外物,罗族养龙,吢人养鬼……”
“到后世全都断了传承。”伏传做了总结,“可见不修自身的,都是外道。”
谢青鹤知道小师弟是个话痨,只要没有问到他头上,只管任凭小师弟天马行空叨叨,也不必费心琢磨怎么给小师弟捧哏,反正小师弟自己就能说个全场。
——当然,小师弟心情不好,或是惦记着别的事时,就会很沉默。
现在伏传拉着他边走边唠,谢青鹤就含笑听着。
小师弟的想法很简单。遇见坏人就去杀光,遇见好人就帮帮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只要能做到这几点,小师弟的心情就会很好,念头通达,身心畅快。
谢青鹤觉得,这也挺好。
去找王都驰道的路程比较远,离开那群吢人遗民的狩猎范围之后,荒地里开始出现野兽。
伏传的驯书已经学得有模有样,遇见野狼群远远地跟着时,他很兴奋地跑前边去使用自己的驯兽之法,很快就驯化了头狼,企图完成自己骑狼的人生愿望。不过,野狼的毛大概比较扎,谢青鹤远远地看着小师弟从狼背上翻了下来,好像还捂着屁股揉了两下。
这时候,谢青鹤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吢人狩猎人类已有千年的历史与经验,今天猎杀他与伏传的那几个“猎人”,技艺手段是不是太生疏了点?
“大师兄,天快黑了,我们找地方休息,还是连夜赶路,白天再休息?”伏传带着头狼一起跑回来,那头狼排场比较大,身边还有几条年轻健壮的公狼充当护卫。
“我想回去看看。”谢青鹤说。
伏传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哪里去?”
“那座废弃的村庄,老吢人的居处。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谢青鹤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伏传,“老吢人狩猎人类千余年,今天那群人围猎时太过生疏,更像是这些年失去家园被迫流浪的野人。”
“是吢人还是这些年沦落荒野的野人有什么区别吗?”伏传问道。
“走了大半天了,这时候再回去,看完了还得再走回来。一来一去,我怕耽误时间太久,错过乐去驰道等阿母她们马车的时机。要不,大师兄把有何顾虑疑惑告诉我,我趁夜走一趟,我脚程快,快去快回也不耽误时间。”伏传请示道。
谢青鹤考虑片刻,说道:“也好。”
“你还记得那间屋子里挂着的骨帘吗?西墙有一块空档。”
谢青鹤蹲下身,在地上用树枝刷刷刷画出大概位置,墙上每一串骨帘的位置居然记得分毫不差,“这里应该有一块尾指骨,在吢人传承中称之为‘尖’。如果今天伏击我们的是吢人,那他们的传承应该是彻底断绝了,并不知道如何养尖。如果今天伏击我们的是附近的野人,那这块尖很可能是存在的,但是被不知道深浅的野人弄丢了。”
“你在那群人的尸体上找一找,或是在屋子里能藏东西的地方找一找。找到就给我拿回来。找不到也罢了。尽快回来。”谢青鹤说。
伏传点点头:“好。”
谢青鹤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事吗?”
“我先服侍大师兄吃了晚饭坐下休息,再回去找啊。”伏传摸了摸头狼的脑袋,“待会就让小狼保护大师兄,也不怕野物骚扰。”
谢青鹤哭笑不得:“这里不在山脊上,我能照顾自己。”
“那还是得找有水源的地方休息才好。”伏传低头跟头狼说了两句话,头狼就转身带着狼群们朝着西边走去,伏传美滋滋地向谢青鹤显摆,“它带我们去找水。”
二人跟着狼群一路向西,来到一条小河边,伏传命令狼群去捡柴,他自己则去河里捕鱼。
最开始狼群跟着谢青鹤与伏传就是为了捕食,一群狼需要很多食物才能填饱肚皮,结果吃的没捞着,反而被抓去当苦工捡树枝。看着老狼小狼们叼着枯枝来回奔跑,伏传也不想亏待这群狼朋友,给所有叼过树枝的狼都分了一条鱼。
这地方已经荒芜了太长时间,野兽横行,河中渔获丰盛。
谢青鹤想,若是不吃人,光靠这条河能不能活下来?转念又想,这条河能养多少人?
吃晚饭的时候,伏传拿出两只石勺。他凿出来的石勺给了谢青鹤,他就用谢青鹤凿的石勺。谢青鹤还没反应,伏传耳根先红了:“献丑了。不如大师兄做得好看。”
谢青鹤用石勺舀了一点鱼汤,才把勺子挨着嘴边,伏传亮晶晶的双眼就盯着他。
“做得挺好。”谢青鹤必须夸。
“就是,石勺不烫嘴,除了有些份量比较压手,别的没毛病。”伏传连连夸赞,“大师兄用石头做勺子真是太有趣了。”
原来是讨好我呢。谢青鹤不禁好笑,捏了捏伏传的脸颊:“嘴这么甜。”
吃过晚饭之后,伏传又服侍谢青鹤炊水洗脸擦手,给他挪了篝火的位置,将包袱皮覆在烤干的土地上做铺,交代好狼群在四下保护之后,才向谢青鹤请辞:“大师兄,我这就去找东西了。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注意安全。”谢青鹤叮嘱。
伏传乖乖答应一声,用登云术飞了出去,狼群齐刷刷地抬头看他,直至他消失在天际。
谢青鹤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心情比较复杂。
这地方野兽横行,尸体留在荒野之中,很可能被野狗野狼各色虫豸啃食。他告诉过小师弟,那枚“尖”可能在死去的“野人”身上,伏传却不紧不慢不着急,陪着他吃了饭睡下之后才会去。
是因为在小师弟心目中,他的饮食起居比“尖”重要,还是因为小师弟知道“尖”的下落?
下午他在打量西墙骨帘的时候,小师弟也恰好打岔,询问他手中的头骨。
……
谢青鹤不想怀疑小师弟。但是,他的感觉很不好。
第226章 大争(38)
夜里,荒野一片漆黑。
伏传穿着的素衣不曾染色,只有纯然的灰蒙,在长满了荒草的野地中,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与谢青鹤分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老吢人的聚居地,先朝着来处飞了一阵,确认大师兄跟不上自己的脚程之后,伏传很快就改了前行的方向,转向南边山地,一口气飞过去近半百里。
“你也知道大师兄在找东西了。”伏传对着虚空中无形无迹的“东西”说话,“快给我。”
很快就有一道莹然若雪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形,看模样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黑发白衣,玉容可爱,身上还带着叫人观之心爱的珠光宝气。她细眉微蹙,轻咬红唇,可怜巴巴地说:“奴家才托身圣骨养了不到三个时辰……”
伏传对她表现出来的可怜姿态完全不买账:“你快把这假模样收回去!我见过你的鬼样子!”
搁了旁人或许会对眼前楚楚可怜的女鬼施舍同情心,伏传自从下了寒山之后,在女色一道上堪称是久经磨练。愣头青的时候,他在杨柳河庄园就被三小姐莫蔷薇哄骗下水,卷入灭门屠家的案子,弄得满身骚,此后行走江湖又遇上了男扮女装的石步凡,在苗疆折腾了几年都没脱身。
最重要的是,他还收了个国色天香的女婢安安养在身边。任何男人在经历过安安那样长得好看、性情平稳、忠心耿耿的少女数年朝夕相伴之后,再中美人计的可能都会无限趋近于零。
那女鬼装出来的模样陡然一改,换成了葛布素裙长发双鬟的婢女模样。她长得不算很好看,脸蛋清瘦,眉间带着一丝轻愁,咽喉正中的颈窝里有一处细圆的伤口,像是一颗血痣。
正是当初在詹家袭击过谢青鹤与伏传的女鬼,凉姑。
她干巴巴地看着伏传,低声说:“不能说找不到么?少君适才说了,找到了就拿回去,找不到就算了。以少君对主人的爱宠信重,主人直说搜了一遍都没有线索,少君想来也不会再问。”
伏传脸色变得不大温柔,皱眉命令:“拿来。”
“不是奴家非要与主人犯颜抗辩,这圣骨对阴质鬼类是有大用,于人来说,不过是一块普通的骨头。少君动念追问此物,想来也是信口一说。他也并没有一定要找到啊!自从随主人修行以来,奴家魂虚灵渺,常受烈日罡风之苦……阴魂之怯,太过痛苦,求主人体恤。”
凉姑说得十分可怜,在伏传跟前屈膝下拜,苦苦哀求:“若能栖身圣骨养魂,百苦消解。”
女鬼故意化作少女模样装可怜时,伏传半点不吃。现在她化作正常鬼影自承苦处,伏传是个容易感动的脾性,很能体谅他人的痛苦,闻言顿了顿,半晌才说:“你与我相伴数月,我教了你一些修行之道,你也任我驱驰、为我尝试了不少鬼修之法,虽说人鬼殊途,我也认你这个朋友。”
凉姑缓缓抬头,觉得他突然说这番话有些不妙:“主人,何出此言?”
“那骨头你要拿着就拿着吧。”
伏传从紫府中拉出一道黯淡的光线,凉姑来不及阻止,已经被伏传倏地扯断。
与此同时,伏传倒退一步,身上有鬼气逸散于地。凉姑的鬼影也退了几步,就像是失去了地上的根基,影子虚虚地飘了起来,她倏地射出一道森森鬼气,身影在钉在了地面上,不再被晚风吹跑。
凉姑颈窝处的血哗哗淌出,她清瘦的脸上露出气急与惶迫:“主人息怒!婢子这就把圣骨还给主人!求主人不要驱赶婢子!”
“这与骨头不相干。拿不拿回骨头,今夜你都要走。”伏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