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身处的人群就简薄许多,大多数人都只是摸出随身的水囊,喝一点水消解饥渴,少数人连水都没喝——想要一个水囊随身带着,也不是人人都弄得到。
谢青鹤想着这里一时半会不会完事,正考虑是不是出去找个食肆吃点东西,休息片刻再来时。
有一队人跟着几匹马踢踢踏踏地赶到燕城王府,有眼尖的路人看见对方带着的仪仗,惊呼荆王驾到,没多久就听见来人队列里有人喊道:“荆王出巡,闲人回避!”
沿街的老百姓纷纷走避,已经有卫士前来封路,这时候走避不及被马蹄踩踏,就是死了白死。
按说前边还在封路清理街市,荆王的座驾应该稍等片刻才到。哪晓得这荆王不讲道理,前一步卫士把街边的百姓驱赶离开,后一步他就骑着快马飞驰而来,且完全不管正在回避的百姓,手举长鞭照着街边的百姓狠狠抽打!
谢青鹤早已经退到了安全范围,看见荆王手里的长鞭,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众所周知,策马皆用短鞭。人在马背上,不可能挥舞荆王手里那样近一丈长的鞭子,太不方便。
荆王此行就是专门来抽打百姓,他很娴熟地控着马,卫士把百姓驱赶成一排,恰好让他的长鞭呼啸而至,抽在成人的头脸之上,倏地一道血痕。一鞭子抽完,他掐着马缰绳继续往前,弯腰朝着被驱赶到另一个方向的百姓又是一鞭子!
百姓们受惊之余,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开始逃窜,前仰后伏,弱者倒地,疯狂踩踏。
荆王还在继续抽打百姓。
他眼中一片凶狠仇恨,仿佛被他鞭挞的不是百姓,而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孤身徒步而至的百姓都被抽打驱赶离开,纵然不肯马上离开的如谢青鹤等人,也都躲到了安全的位置上,暂时不能近前。再往里边就是坐着车、带着奴婢来堵门的富户们了。
荆王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客气的意思,鞭子抽不动实木打成的马车车厢,他呼地扔了长鞭,马上就有卫士扛来一杆长兵。这是一把纯铁打造的长刀,并非铜头木把,重量非同一般,两个卫士策马并骑才将之驼来现场。
荆王骑在马背上,单手就将这柄起码五六十斤的长刀操在手里,挥舞着轰地劈向马车。
那马车打造得再结实,也禁不起荆王这么狠狠一砸。
在场的富户都惊呆了。被长鞭抽一下顶多撕下半张脸皮,这要是被这么沉这么重的长刀砍一下,岂不是整个人都要一刀两断?负责保护他们的家僮更是不想当盾牌,连忙拉着家主往旁处躲闪。
荆王纵着性子把堵在燕城王府的马车都砍了个稀巴烂,怒吼道:“滚!都滚!谁再敢堵在这里,孤砍了他的脑袋!砍他三族九亲!”
冷不丁看见一个吓得趴在地上、腿软跑不动的富户,荆王就瞪着一双冷津津的双目,口中发出仿佛烈火般的声音:“你滚不滚?啊?滚不滚?——孤记住你了,孤晚上就去点了你的房子!”
吓得那富户满头冷汗,也大声喊道:“滚,滚,马上滚!”
不止现场的百姓被荆王的狂暴吓坏了,燕城王府的门子也大气不敢出,看样子有点想关门。
很意外的是,荆王撂下长刀,下马来到燕城王府门前,模样就恢复了正常。他看着目光闪烁的门子态度称得上和蔼:“日后再有刁民来围堵,你要派人来找孤。孤倒是想放个人在门口,随时通风报信,又怕王爷误会了孤的用心。你只记得,有人来堵,马上就来通知孤。”
那门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挤出一个笑容,战战兢兢地说:“这……小的也不能做主。”
荆王居然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你要问问王爷,听他老人家吩咐。今日王爷好些了吗?你快使人去里面问一问,孤能否前往拜见?”
谢青鹤心想,荆王还真是来替燕城王解围的。
处在燕城王的位置上,汹汹民意不忍得罪,否则王都百姓都会绝望。
可是,这么多上门求做主的百姓,燕城王又能怎么做主?他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被皇帝关在牢中十年不得开释,连旧部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消息。好不容易趁着王都之危重见天日,民意又催促着他去挑衅天子。
燕城王不能驱赶百姓,也不能跑出来接了百姓的景仰与寄望,他只能在府内“养病”。
现在荆王气势汹汹地跑来,打跑所有百姓,骂名是荆王独自背了,燕城王也不再骑虎难下。不管荆王想要图谋的是什么,他这么来一趟,算是救了燕城王一回。
谢青鹤身边有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很失望地看着远处荆王的身影:“坊间传闻荆王刚直公正,从不阿谀奸谗,唉,庙堂之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说罢,他低下头,步履沉重地离开。
荆王还在燕城王府门口等着传见或不见的消息,附近的百姓都在陆续离开。
就在此时,有个稚嫩的女声从门内传来:“等一等!都等一等!”
“王爷请诸位不要散开!他老人家马上就出来!”一个戴着花竹金冠、肤白如雪的少女匆匆走了出来,招呼着正在离开的百姓们,“不要走!王爷这两日都在病中,不知道诸位在门外等候!他才听说了诸位有冤屈申诉,已经出来了!你们都不要走啊——”
荆王很吃惊地看着那少女,又回头望向王府门内,急忙想要进门。
没有人知道门内发生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只看见须发皆白的燕城王虚弱地坐在榻上,被几个卫士抬了出来,荆王努力地想要阻拦他,被几个卫士挤在了一边。
这是谢青鹤第一次看见燕城王妘黍。
陈丛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么人,在原本的历史上,陈起攻入王都之时,燕城王已经死了。
燕城王将眼前的百姓都看了一眼,左手指了指在他面前被砍得乱七八糟的车厢,说:“你们是有什么冤告?还是,如下人禀报所说,都是来求我,请旨打开城门,让你们携带家资,自由离去?”
他说话声音不高,中气不足,然而,没有人敢打断他说话,也没有人敢不听话。
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虚弱苍老的老头儿,带领着他的旧部,打退了气势汹汹的陈家兵马,保住了王都,保住了妘氏国祚。他说话时气不足,肺上显然有病,刚停下就轻薄地咳了两声。
燕城王问了一句,没有人前来应答。
这时候前来请求开城的富户都跑得差不多了,这波人只是想跑,并没有后排徒步前来伸冤哭诉的老百姓那么迫切怨恨地将一切希望都放在燕城王府。能跑得出去是锦上添花,跑不出去也可以另外想办法,遇上荆王这么个拖刀猛砍的暴脾气,当然是保命重要。
燕城王也不是真的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将目光放在还在安静等待的其他百姓身上,说:“你们为什么来找我,我心知肚明。不过,你们不知道我的想法。”
“我听了楚家的哭诉,决意保护他们,是因为他们遭受贪官恶吏哄骗,又险些被贪官恶吏灭门。此事罪在贪官恶吏,不在楚家。”
“你们这群人,太平时,依仗着天家朝廷,盘剥民脂民膏,攒得一点家资,摇身一变就成了家主,郎主,天子危难之时,你们就要跑!带着你们从天子手里抠唆里的金子,银子,珍珠,丝绸……去投敌!去资敌!换一个地方,换一位主上,继续狐假虎威,风风光光地过日子!”
“我呸!国蠹民痈,世人不耻之祸患!”
“你们以为我会支持打开城门让你们跑?若我今日监国,尔等阖家上下,鸡犬不留!”
哪怕那群来求开城的富户都跑光了,其余百姓听见燕城王上气不接下气的怒斥,也纷纷露出胆怯气短的害怕情绪。他们并不懂得分辩燕城王话中的道理,只知道燕城王的态度很明确,燕城王绝对拥护天子所颁发的封城诏书,他不肯为了百姓去和天子打擂台。
原本被少女喊住,打算静观其变的百姓们,这时候都稍微有了些耸动,有些人害怕得想要离开。
那少女急切地说:“哎,你们别怕啊!王爷只是不肯开城,也没说不替你们做主!你们有什么冤屈仇恨,哎呀,你们得有道理啊,只要是有道理的,快近前来排队,一一告诉王爷!”
燕城王看着那少女的眼神非常温柔,举起帕子咳嗽了一声,说:“缵缵,不要急。人心有不平之事,总会想尽办法来开释。若是走了,想必也不是很重要的冤屈。”
荆王趁势凑近燕城王身边,谢青鹤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从他的口型变化判断。
他说的是,求王爷为国全身。
荆王竭尽全力想要避免燕城王陷入此时的处境,他不想让燕城王继续去跟韩瞿、王琥作对,他不想让燕城王与皇帝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为此他不惜主动出面鞭打驱赶百姓,替燕城王处置乱局。
然而,燕城王并不领情。
已经有胆大些的百姓凑了过来,在少女缵缵的安排下,跪在燕城王跟前。
这人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照着地面哐哐磕了好几个头,抬头时眼中已经有了泪水:“王爷,小人有冤。”
燕城王虚弱地点点头,说:“你可自述。”
这人说的故事半点都不稀奇。
他原本是王都东边的一户匠人,做着烧瓦的手艺。朝廷征役,他因新婚刚刚娶了妻子,家里就让他的弟弟去服役做活。因家里比较宽裕,弟弟出门之前,家里准备了很多吃食,还给弟弟带了不少钱,希望弟弟在服役期间能过得好一些。
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弟弟没有饿着冻着,却因为长得比较清秀漂亮,惨遭监官晋江不许写。
根据他弟弟逃回来时所说,弟弟知道这种事很寻常,也没处喊冤,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反而很配合。甚至于监官想要杀死弟弟灭口时,弟弟也没打算反抗。
让弟弟起心反抗逃走的原因是,那群监官暗中商量,杀死弟弟之后,再给弟弟扣个逃役的罪名。
这时候秦廷征役的法令非常严格,逃役会牵连家人,轻则剥去匠户身份,重则全家剥皮挂路口。
弟弟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反杀了监官趁乱逃回王都,想要去衙门申告——他宁可以杀人罪被判枭首,也不能被杀死之后扣上逃役的罪名,害死全家。
“小人那兄弟走进了天京县的大门,再没有出来。”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眼泪簌簌而下,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颊不住鼓动,“再过三日,衙门说小人那兄弟逃役,将小人的老父老母,新嫁的妇人,全都捉去挂在了墙头……小人因在外找人打探兄弟的下落,侥幸逃过了一劫。”
“此后小人隐姓埋名,烧毁面容,四处打听当年的内情。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在天京县做吏官的恶贼郑雄,正是被小人兄弟所杀监官梁茵的连襟。小人那兄弟刚刚走进县衙,就被他伙同几个吏官拉去了大牢,割了舌头拔了牙齿,骨头敲成几百片,活生生地‘杀了’两天!”
“王爷!纵然杀人该死,也该明正典刑。小人不敢为兄弟喊冤,小人的老父老母死得冤枉啊!”
不少人听了这人的哭诉都隐隐动容。唯独燕城王神色冷静,好像没有听见。
待那人伏在地上哭了片刻,燕城王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兄弟叫什么名字?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不等那人回答,他又吩咐身边的少女,“缵缵,你带人把他所述之事记下来。事情过了有些日子了,查起来比较费时,不要着急,查实在了再做处置。”
缵缵点头之后,燕城王又对那人说道:“我不说信与不信。你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若是查清楚确如你所说,当日恶吏如何害你,今日如何治他。若你胡说八道,皆是诬告,也要自负责任。”
那人自然是发誓赌咒保证自己所说的真实性,燕城王也不为所动,说:“下一个。”
排在后边的是一个老者。
这位老者说的却是他家经营了五代的染料铺子被赭家抢了。
赭家是攀上王家才暴发起来的家族,这样的家族没有底蕴,也没有蓄养多少匠奴,吃穿花用都要去外边采买。赭家刚开始挑中了老者家的染料铺子染自家的布,接触日久之后,发现染料铺子挣钱,名义上说我就在你家附近开一家店,真正把店开张之后,就把老者家的店当作了自己的地盘。
“说是明抢,也不是明抢。只每日取染料就使人来小人家里搬,后来连搬也懒得搬了,直接帮着小人与客户说买卖,他家收钱,小人家出货。若是小人家不肯出货,买家就来找小人家算账。”
“小人一家也与他耗不起,只想着有这门手艺在,便是不要着祖传的铺子,搬去别处也能过活。谁曾想这家人不肯放过,小人一家才搬了出去,就被他家使人捆了回来,逼着小人替他家做活。”
“小人膝下一男一女,脾气刚烈,与他家理论。”
“没过几日,小人的儿子就被人打死在街头,不知道何人所为。”
“小人一家悲痛无比,正在家中给小儿办丧事,□□就有赭家的悍奴冲了进来,就在小儿的棺材前,强行晋江不许写了小人的闺女,第二天就拿来了三个铜钱,一只母鸡,说是给小人闺女的聘礼,强聘小女给赭家世仆为妻——小人那可怜的女儿,就这么被抢去做了奴婢。”
老者举起自己弯曲不直的双手,眼里的泪似乎早就流光了,只剩下空洞:“小女投井自杀之后,小人就砸断了双手,再不肯为赭家染布。赭家欲要打杀小人泄恨,将小人打得昏迷过去,丢在了乱葬岗。小人大难不死,又活转了回来。”
相比起前一个死无对证的案子,眼前这个案子就很好查实了。
燕城王点点头,吩咐说:“甘浦,拿我的帖子,马上去查。”
侍立在一旁的卫士屈膝领命:“是,王爷。”很快就骑着快马离开了。
缵缵则对那老者说:“老人家,请你也去里屋休息,吃些东西。”
这句话让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有些哗然。这代表着案情没有清楚之前,燕城王都要把所有来伸冤的百姓供养起来?直到结案?!这也代表着,不管来申述的百姓说的是真是假,燕城王都要审清楚!
就如燕城王对第一个前来申告的百姓所说,你说的是属实,就给你公道。你若是诬告,也必要你付出代价。没有模棱两可,没有暧昧不清。天地之间的道理是怎么样的,燕城王的判罚就是怎样的。
……
谢青鹤一直等在人群之中,听着燕城王一个个接待前来申告的百姓。
直到日头西斜,燕城王吩咐缵缵:“给百姓们放饭,供水,支起帐篷遮挡夜露。”
他已经很疲惫了,在榻上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始终没有觉得哪个姿势让他舒服。寒冷让他咳嗽变得频繁,荆王将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无奈与感佩。
就在此时,燕城王突然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若是使人拿几个恭桶来,你们能不能都走远一些用恭桶便溺?……这风怎么就往我这里吹。”
在场不少人都愣了片刻,旋即发出短促的笑声。
有几个刚刚偷偷在旁边五谷轮回的百姓都羞红了脸,有脸皮厚的蹦了起来,说道:“王爷,小人来捡!门口巷道的粪小人连夜都给捡干净了!”
王府里很快就有下人出来分发饮食,水是烧开的热水,装在不值钱的竹筒里,还带了点竹露的清香,吃的则是树叶摊着的豆饭,说是管够,吃完可以再去领。
谢青鹤看着东西都还算干净,吃了点豆饭,又喝了点水,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口饮食。
那边燕城王第一次跟荆王说话:“回去吧。”
燕城王要做的事已经阻止不了,荆王的解围计划彻底失败,他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意义。
哪晓得荆王也伸手抓了个包着豆饭的叶子,卫士给他搬来小马扎,他就坐在燕城王身边,一边啃豆饭,一边说:“赭家的女郎是孤王家表弟的妻室。”
服侍在燕城王身边的缵缵顿时愤怒地盯着他:“王爷才不会看你的情面!”
荆王吃着满嘴乱跑的豆饭,说:“孤留在这里做王爷想杀的那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