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那边赭平也有些摸不清燕城王的套路,抱着老者哭了许久之后,好说歹说,跟老者说明白了赠金养老之事,铺子还给老人,马上就可以住回家去,收养的孩子可以去赭家读书认字云云。以后赭家包办老者的养老送终,连□□的婚丧嫁娶也都一并包圆……
赭平故意把供养的条件大声宣扬,确保燕城王能够听清楚:“老人家,你若是也答应,要么我就送你家去?我带了车来!”
老者拦住在一旁发牌子的缵缵,深施一礼:“女郎,小人要向王爷礼拜告辞。”
“老人家稍等片刻。”缵缵领着老者往前边排队。
前一个老妪申告完毕,被缵缵领去里边整理口供,老者就上前磕头谢恩。
燕城王问道:“金子你接了,铺子你也领回去了。此事就不再追问了?”
老者颤巍巍地磕头:“王爷深恩,小人无以为报,只待来世结草衔环,为王爷鹰犬牛马。”
“这天下既然还姓妘,就是我该当的。”燕城王挥手示意老者可以回家去了。
眼见事情都摆平了,赭平腆着脸跟着上前施礼:“小人也要代家中多谢王上垂问,方才揪出这么一根祸害良善的大蛀虫,清理了门墙。”他很恭敬地给燕城王磕头。
燕城王劳累一天早就憔悴得不成样子,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候斜着眼睛瞥了赭平一眼,坐在一旁的谢青鹤都能感觉到这股朝着赭平呼啸而至的杀气。
赭平被盯在当场不敢动弹,呼吸都跟着他谨慎的目光变得浅薄瑟缩。
“管家所倚仗的是你赭家的势,赭家仗的又是谁家的势?”燕城王问道。
赭平已经感觉到不妙,冷汗从额上津津而出,根本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燕城王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你的姐夫姓王,是王琥的儿子。赭家仗的是王家的势。王家仗着谁的势?王琥的姐姐是宫中贵人,王琥的女儿是东宫正位,王琥侍奉多年的主人,是天下之主——王家,仗着的是天家之势。”
“此恶贼之于你,则如你之于我。仗势欺人,凌虐下民,罪大当诛。”
燕城王看着赭平的眼中没有一丝温柔,冷冰冰地下了命令:“杀了吧。”
这命令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燕城王这么刚烈,对着赭平说砍就砍。说到底,当初侵占染料铺的人是谁?策划那么多恶毒计划,打死老者儿子,强娶老者女儿的人是谁?这些都没有查实的结论。
赭平很可能只是临时被派来处理这事的棋子,他未必参与了对老者一家的谋害。
然而,燕城王并不在乎。
赭家想要弃车保帅,不想交出真正的幕后之人,燕城王就让他们“弃车保帅”。
不过,对于燕城王来说,死一个管家不够份量。老者家死了一儿一女,自己也险些被打死,这么恶劣的灭门惨案,当然要死一个赭家嫡系才能抹平。
赭家觉得管家贱奴的性命不值钱,燕城王也觉得赭家人的性命不值钱。
——身为曾经受命监国的天家王叔,燕城王绝对站在权贵血统鄙视链的顶端。除了天子,任何人跟他玩这一套都要完败。
在场燕城王府的卫士即刻就近控制住了赭平带来的家仆。
距离赭平最近的卫士踏前一步,将赭平一刀枭首。
就像当初赭平命令家仆杀死管家一样,赭平的脑袋也轻而易举地被摘了下来,颈上怒血狂喷。
在场所有的百姓彻底哗然。
这位刚刚还风度翩翩的富贵公子,这么轻易地丢了性命。
他的鲜血就这么不值钱地流淌在王府门口的地面上,他价值千金的丝绸衣裳就这么委顿于尘泥……这一切都让生活在绝境中的百姓们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前路。
原来真的可以讨回公道?
不仅仅是惩戒贵人们豢养的恶狗,四处撕咬的恶奴,还可以直接惩戒高不可攀的贵人?!
燕城王没有对赭家赶尽杀绝,杀死赭平之后,卫士们就放开了赭家家仆。赭家家仆大多数都懵逼了,过了片刻,才在燕城王卫士的指点下,收起赭平的尸体与脑袋,灰溜溜地搬上马车,回家报信。
缵缵安排人来泼水扫地,带着血的污水被扫入沟渠,这个形容稚嫩的少女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亥子相交之时。
燕城王的咳嗽变得频繁,缵缵给他兑了几回热汤,他喝了两口,又要更衣。
谢青鹤见身边的卫士都跟着,他也不好独坐在小马扎上,便也起身跟着。
几个卫士有意无意地将谢青鹤隔在了后边,那个叫符光的卫士就跟了过来,跟谢青鹤说话:“你这样年少英雄,想来不与我们一样,必定另有前程。”
谢青鹤不得不傲娇地哼了一声。
根据符光的表情反馈,他觉得自己演得挺好。
谢青鹤心知肚明,如他这样来历不明、突然送上门的“小壮士”,肯定不会马上得到重用。
他也没打算去当燕城王的心腹。只要能留在燕城王府,离燕城王近一些,就能掌握到对面的动静——也就是韩瞿和姜夫人的动向。姜夫人的药下得越猛,燕城王就会越难受,反馈会很及时。
唯一让谢青鹤比较疑虑的是,他真的觉得燕城王今天搞的这一出,是在自寻死路。
赭平一死,谁还敢来应讯?
本身燕城王接见百姓问案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他的卫士拿着他的帖子出面查案,人家给他面子才听话配合,不想搭理他就直接不理会。那时候燕城王会怎么办?派卫士去砸门?强行拿人?
……那不是以一己之力,打乱整个王都吗?
燕城王身体虚弱行动不便,下人将马桶搬到了门口不远的厢房里使用。谢青鹤也没跟着走两步,人家不让他跟进去,他也不想参观燕城王上厕所。符光笼络着他,陪他在门口说话,无非是介绍些当值的规矩,说些王府的日常。
没多久屋内传来一声惊呼,卫士们匆匆进去,仆人们匆匆出来。
谢青鹤被符光若有若无地拦住了去路,他狠狠踢了符光一脚,符光立扑。
就在符光无比紧张的时候,谢青鹤冷笑道:“你不想让我进去,可以告诉我。我不喜欢别人挡了我的路。”说着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划出一道延伸的直线,“我的路。”
符光的表情有些发狠又隐带了两分尴尬,谢青鹤很熟悉他的反应,那就是凡人面对不可战胜的尴尬与心虚,多半也不会有勇气再挑战。果然符光发狠片刻就拍拍下摆站了起来,很小心地避开了谢青鹤划过的那条线:“小子火大体燥,我且不与你一般见识。”
这时候跑出来的仆人们又捧着热汤热食各类毯子香料,匆匆忙忙地奔进了厢房。
谢青鹤也不往前走,就在门口看了看。
屋子里明显很混乱,燕城王出狱没几个月,收入王府的仆从奴婢来历不一,大部分是旧仆,还有一部分是旧仆带来的亲戚朋友,规矩糟乱,彼此配合得也不好。
缵缵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来,进屋没一会儿,原本混乱的秩序就逐渐有了条理。
谢青鹤猜测着缵缵的身份。这女孩儿说是奴婢,对着荆王也没有半点敬畏。说是千金贵人,跟在燕城王身边又处处做着奴婢才做的事情。不主不奴,很是怪异。
屋内恢复秩序之后,刚刚冲进去的卫士退了一部分出来,只有几个比较心腹的留在里边,阿东就在其中。出来的卫士过来跟符光招呼:“躺下了。”说话时皱眉耷眼,很担心忧虑。
符光还得负责给谢青鹤解释:“王上病中睡不安稳,素来只留手脚轻便的卫士在里边。”
谢青鹤心里想着门外还没离开的那群百姓,嘴上问道:“不会死吧?”
几个耷拉着脑袋在门外透气的卫士齐刷刷地抬头,谢青鹤对上了三张不可思议的脸,两张恨不得掐死他的脸,还有几张表情一言难尽的脸。
符光马上就把想要动手的高个儿卫士拦了回去,对谢青鹤肯定地说:“王上长命百岁。”
谢青鹤一句话就得罪了几乎所有卫士,没有人乐意再凑近他,三三俩俩走得更远一些。只有负责盯着他的符光还靠在他身边的廊柱上,时不时看他一眼。
谢青鹤已经知道燕城王身边的卫士是轮班的,一日一轮,一班就是十二个时辰。
若是遇到比较重要的差事,就像今天这样,燕城王突然要接待来访的百姓,班次顺移,不会中途换岗。燕城王是在更衣的过程中突然昏迷,没有决定结束门前的事务,卫士们就不能马上交班,需要等待命令。
又等了一会儿,缵缵走了出来,对谢青鹤说:“小谢,快进来。”
谢青鹤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喊“小谢”,对方还是个面色青嫩的小姑娘,用王都雅言软软糯糯地吐出来,他听着非常新鲜。
“好。”谢青鹤答应下来,往前跟了一步。
走进厢房,屋子里烧得非常浓郁的龙脑香气扑面而来,差点给谢青鹤憋得喘不过气来。跟着缵缵绕过一扇山水屏风,燕城王面色蜡黄地躺在榻上,背后垫着高高的软枕,嘴唇干涩,汗如雨下。
燕城王的身体太虚弱了。就算他从此不牵挂劳累,一心一意药食调养,花上三五年,也未必能补足此前所有的消耗。以他如今的处境,又怎么可能不牵挂劳累?当然,谢青鹤再是医者父母心,也不可能主动为燕城王调养身体。
“我看见你在外边张望。担心我即刻就死了么?”燕城王虚弱时说话也很温和。
谢青鹤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符合他给自己的人设,他这样的天才少年,才刚刚丢了一张长期饭票,又混上燕城王这么一张长期饭票,当然要担心燕城王意外死去。
见谢青鹤不大好意思地仰头看别处,也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燕城王不禁失笑:“以你的身手,谋生不难。你不肯投奔陈家,辗转来了王都,是记着旧主之仇?不去韩王之家,不谋贵戚之府,非要来我这里……你是指望,有朝一日,我能替你的旧主报仇么?”
谢青鹤告诉符光自己的来历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思”和“动机”都完善过了,只是他自己不必去说,燕城王会自行脑补。人对于自己脑补得来的东西,最是深信不疑。
这会儿燕城王把他的“心路历程”掏了个透彻,谢青鹤也不置可否,只仰头看着那扇屏风。
“我不能骗你。”燕城王捂在锦被之中,看上去无比虚弱憔悴,“陈家天命所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从战阵之中夺走陈起的性命。你指望我能替你报仇……我也多想能替你报仇。”
谢青鹤已经听出燕城王话里带着两分玄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燕城王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吩咐缵缵:“给小壮士找个近处的屋子安置下来。我喜欢他,叫他多在我身边,也不要给他排什么班,不要用家里的规矩拘束了他。你是个细心的孩子,多关照他。”
缵缵很明确地接受到了燕城王的授意,屈膝道:“知道。”
这时候谢青鹤就该乖乖地告辞了。他却没有跟着缵缵离开的意思,问道:“王爷打算以一己之力挑衅所有王都世家吗?还是就此养病,不再理会门外的老百姓?”
这话问得太过犀利,缵缵都有些急眼了:“你——”
燕城王举手阻止了缵缵,回答道:“我稍微歇息片刻,有些精神,就会去门口。至于我是不是以一己之力挑衅所有王都世家,”他笑了笑,“我还不知道。”
谢青鹤颇有点小子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似乎得不到答案就不肯离开。
燕城王对他很是纵容:“你要不肯走就留下吧。天亮之前,总会有答案。”
燕城王在榻上休息,他不能平躺,背后垫着的软枕让他几乎是坐在了榻上,闭上眼没多久就咳嗽几声,这也打扰了他的睡眠,让他只能养息假寐。
谢青鹤对燕城王没有任何恶感,看见他如此煎熬受苦,夜不能寐,心中也有一丝怜悯。
人生天地间,躯壳病毁衰朽,最是可怜。
若是燕城王没有家国之念,谢青鹤也能动一动说服招降他的想法。
偏偏这个人生来姓妘,又太过爱惜他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国祚。白天燕城王斥责想要求他说服天子开城的富户们,谢青鹤就知道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姓氏,放弃妘家的江山。
所以,不管燕城王病朽的模样多么可怜,谢青鹤也不能展露医术,为他治病养身。
缵缵要出门去安抚仍旧守在门口的百姓们,临走之前,她亲自去端了一壶蜜水,送到谢青鹤的坐席前。得了燕城王“你要多关照他”的明示,缵缵对谢青鹤的态度变得非常温柔,看着谢青鹤的每一眼都带着甜笑,姿态也变得非常俏皮亲切。
出门之前,缵缵还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叮嘱谢青鹤不要吵着了正在假寐的燕城王。
谢青鹤对付这样的小姑娘毫无压力,为了维持人设,还得骄傲地昂起小脑袋。
屋内上演的这一幕,让侍立在旁的卫士们都纷纷拿眼睛瞪他。
燕城王显然没有把谢青鹤当普通卫士看待,卫士们恭恭敬敬地站着,谢青鹤可以客座一边,缵缵还亲手给她送蜜水。然而,说是高看一眼,这种关系又远远不及旧人亲近。
缵缵回来之后,先近前查看了燕城王的需要,见燕城王安静闭眼,就转身回来。
她坐在了谢青鹤的身边。
谢青鹤心想,燕城王这是糊弄小子,使美人计呢?
缵缵坐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端了一盘桃子来,与谢青鹤分着吃。桃上有绒毛,缵缵用木刀一寸寸地匕。谢青鹤不爱逗小姑娘,但是,为了弄清楚燕城王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得“中计”。
站在不远处的阿东一直盯着谢青鹤。
当他看见谢青鹤左手拿起桃子,右手闪过一片刀光时,心里就生起了几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