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从前在祖师爷空间里就没有这种感觉。谢青鹤判断,或许是因为那是叶庆绪祖师的空间。
就这么懒懒散散混到了八个月后,谢青鹤的躺椅茶桌都泛起了熟光,打坐用的草编蒲团也用烂了五个,一日,谢青鹤行功内视之时,突然发现自己的玄池与空间有了一种奇迹般的契合——
一瞬间。
天地摇晃,小树崛起。
原本逼仄的空间突然开疆二里之外,贫瘠的土地上生出琼花异草,歪脖子小树变得粗壮挺拔。
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也在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木屋。
木屋辐射的范围也变得更大了,前边扎着木篱笆,围出半间小院,将长大的树围在篱笆之内,树下除了谢青鹤的躺椅茶桌草编蒲团,还有一组青石桌椅,对边则是一口水井。
这就是谢青鹤初次进入祖师爷空间看见的规模摆设了,一模一样,连尺寸都没有变化。
“这空间与我的玄池相连。”
谢青鹤感觉到空间与自己无比密切的联系。
就如同人知道自己的手指是什么,有什么用途,这空间与玄池的关系太过密切,亲密得仿佛谢青鹤身体的一部分。就在空间与玄池取得联系的这一个刹那,谢青鹤自然明悟了许多事机。
这一方空间与谢青鹤的玄池共生同长,玄池内的真元越充沛,空间里环境越灵动。反过来,人在灵气充沛的空间里修行,修为提升的速度也会比外界更快。这是个循环叠加的大利环境。
升级后的小木屋不再破破烂烂,勉强达到了谢青鹤的居住标准。
谢青鹤在歪脖子树下幕天席地坐了整整八个月,能有个屋子窝着,它不滋润么?
盘算着要好好布置自己的练功房与静室,谢青鹤走进木屋,发现屋内摆设非常简单,只有一间起居室,摆着一张小榻,榻上放着一个看上去非常舒适的蒲团。
屋内两扇门,一扇门里是逼仄的卧室,另一扇门则是藏库。卧室没有被褥寝具,连盏油灯都没有,藏库里更惨,连个光秃秃的书橱都没有,四面不着,全都是空荡荡的。
这和谢青鹤初入祖师爷空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还记得自己初次踏入祖师爷空间的神妙感觉,同样是逼仄的小屋子,祖师爷空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卧室里有三卷书,一盏碧玉灯,藏库里则是放得整整齐齐的几面书柜,药屉子里放着各类珍贵的药材……
祖师爷空间里的一切典籍丹药,并非空间所赠,一书一物,全都来自于叶祖师的遗荫。
谢青鹤还记得自己初次在藏库里翻到各类经典,诵读时口齿留香的惊喜与恍悟。
寒江剑派知宝洞里藏着许多秘本典籍,与祖师爷空间里的珍藏又绝不相同。叶祖师在空间中留了修行秘籍,留了各类珍材秘宝,留给后辈弟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朝闻道,夕死可矣。
叶祖师遗宝惠及后人,我又能给后辈弟子留下些什么呢?
谢青鹤素来只修自家,不管人家,今日看见空荡荡的屋子与藏库,心中油然生起一股使命感。
当天下午,谢青鹤就用青石凿碑,在木屋中堂供上了“天地”二字。
他将蒲团放进屋内,每日行功时对着堂上天地二字。
挪进木屋修行之后,谢青鹤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在空间修行的好处。
聚灵更迅速,杂念越发地少,修行提升一日千里。
他的修为提升得越多,压制体内诸魔的能量越多,身体负荷越小。
以谢青鹤估算,照着这么下去,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他就能恢复全盛时期的状态,能够光明正大地返回寒江剑派。
师父还在,师弟也很乖。
一切都与未发生变故的三年前一样。
然而,计划都很好,变故随之而来。
不过短短十日之后,谢青鹤就感觉到了瓶颈。修行速度再快,境界无法再提升。
死死禁锢着他修行的元凶是不够坚固的玄池。谢青鹤想起那日在酒楼入魔的经历,不管是李钱、卢渊还是被他干脆烧成飞灰的麻吕亚,都成为修葺坚固玄池的一部分“砖”。
如今他所需要的,正是这个!
入魔不耗费任何时间,理论上来说,只要谢青鹤心志足够坚韧,一天就能处理好所有魔类。
然而,介入他人的人生,承继他人的记忆、情感,太过耗费心力。谢青鹤自认为心志坚毅,也不敢太过挑战底线。他知道自己体内的魔类多如沙砾,尽量寻找身携杀气、有着冷血杀手特征的魔类入魔,这种与“麻吕亚”类似的魔类,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处决对方,换取填进玄池的“砖”。
一日之间,阅尽世间极恶。
谢青鹤自问也算见多识广,遇见这一波恶到堕魔境界的变态,也觉得五花八么、大开眼界。
他很难理解这群人的思维方式,也无法与之产生共情,裁决起来毫不留情。
然而,他对恶人没有同理心,也不带一丝感情,可他要裁决这群人,同样要入魔,要进入他们的人生,尽知他们的想法与记忆,很多时候,谢青鹤都会用第一人称视角去面对记忆中曾经的受害者。
这样的入魔不花费时间,消耗的是谢青鹤的心力。
烧毁八十余条邪恶的地魂之后,谢青鹤内视自己玄池里多出来的砖,觉得自己需要歇一歇。
他知道虚伪的入魔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以局外人的角度,明明看见了一场可以阻止的悲剧,你会出手吗?
那些记忆里的人与事或许都已逝去了几百上千年,可他们都曾经真实的存在过。花是香的,蜜是甜的,少女的泪珠是苦的,离人的悲伤也那么刻骨铭心。你会不会想让好人得好报,坏人受惩戒,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德者高居庙堂?
那个结局对已经逝去的人们没有意义,对你呢?
谢青鹤躺在露天上,看着天上的圆月,问自己:你觉得呢?它有意义吗?
当然……
有意义啊。
我想读一个结局美好的话本子,我想看一幅花团锦簇的画。
我若不知道这个故事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我就会给它一个美好的结局。
轰隆一声。
晴空之中,突然响起炸雷。
正在小屋里呼呼大睡的苏金斗被惊醒,睁眼就看见窗外狰狞的紫电。
好粗壮的闪电啊!那样明亮狰狞,几乎撕破了天穹。苏金斗瞧着那闪电离得挺远,八成不会劈到自己头上,还是有点胆战心惊。
下一秒,他听见什么东西炸开了。
过了一会儿,苏金斗小心翼翼地爬到窗户前,探出脑袋看了一眼。
谢青鹤住的大木屋一角被闪电劈了个焦烂,残留着一点火光,带着一股焦木气息。原本躺在露台上休息赏月的谢青鹤翻身趴着,嘴角挂着血丝,正狠狠地盯着他自己的手——
哎哟喂,谢老爷被雷劈啦!
苏金斗不敢再看下去,抱着自己的小被子瑟瑟发抖,抖着抖着……就睡着了。
被雷劈的谢青鹤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手里的金印,一口血吐不出来更咽不下去。
那枚金印上刻了四个字,【九转文澜】。
谢青鹤熟读宗门典故,当然知道这是叶庆绪祖师的旧印。问题是……哪家祖师的法宝是雷劈下来的?!还专门照着徒子徒孙的手劈!谢青鹤半个左手都被劈得焦烂,压根儿都不知道痛了!
真想给它扔粪坑里!谢青鹤咬牙。
相比起这枚不知用处的金印法宝,谢青鹤更想要自己完好灵巧的左手。
被雷劈坏的手养起来非常麻烦。谢青鹤当初能用修为强行养住自己崩溃支离的身体,是因为皮囊的负担来自于自身,伤愈同源,倒不是说谢青鹤的医术到了肉白骨的高明境界。
如今手伤来自天雷,谢青鹤手边也没有对症的药材,应付起来非常困窘。
一连几个月下来,手伤虽未恶化,却也不能痊愈,谢青鹤已经考虑给师父写信求助了。
这日他照例进空间修行,突然发现树下多了一个撅着屁股玩蚂蚁的小娃娃,顿时大吃一惊!又是读经教授,又是浇水施肥,这歪脖子树终于化形了吗?……不过,这小孩儿身骨有点眼熟?
“你在做什么?”谢青鹤心中隐有猜测,不动声色近前,柔声询问。
那撅着屁股的孩子转过头来,脖子上果然挂着一枚让谢青鹤眼熟的挂坠,答道:“我看看蚂蚁的家在哪里。我就可以帮它们搬吃的。”这小娃看了谢青鹤好几眼,“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我是这里的主人。”谢青鹤见这孩子口齿清晰,思维伶俐,心中极为高兴,“你叫伏传,是寒江剑派的嫡传弟子,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呀?”小娃惊讶了片刻,又挥挥手,示意谢青鹤别打扰他,“我先找到蚂蚁的家,你不要吵闹,要乖乖。”
谢青鹤算了算日子,他在此地隐居也有三年多了。
这小娃娃不到四岁,能独自出来“玩耍”,与人沟通,思路非常清晰,已然不同于普通孩子。
寒江剑派的弟子通常到五岁才开始练习拳脚功夫,入门第一课就是五龄拳,这孩子也一样,还没开始练基本功,但,这天生的剑骨,非但没有长歪,反而有越加清奇漂亮的姿态。可见师门用心照料,打小就在给他按摩板正,丝毫没有怠慢。
这孩子是谢青鹤亲自抱给上官时宜的,是他留给宗门的希望,他自然格外看顾喜欢。
如今意外相见,得知孩子如愿成长得极好,谢青鹤心中十分欢喜。
他进来只提了两壶清水,手里也没有哄孩子的东西,连忙出了空间,将自己储藏的蜂蜜和麦芽糖找出来,又拿了一篮子从林间采来的树莓。
小娃也已经找到了蚂蚁的家,果然帮蚂蚁搬了几块点心渣滓。
看着蚂蚁们团团转,他还挺着急,又把蚂蚁们也一一运回家门口:“这里呀,我给你们把吃的搬门口了,你们只要搬回家就可以了——你们家在地底下,我要是给你们搬家里,家就塌了。”
谢青鹤听着小儿嘟囔,禁不住微微一笑。
等伏传玩够了蚂蚁,这小孩儿才想起来此间还有主人,转身过来施礼:“拜见前辈。”
“无须多礼。请坐,请喝茶。”谢青鹤见他小小年纪做得有模有样,也给足了尊重,“我这里不是寻常人能找到的地方,伏小朋友是怎么找来的呢?”
伏传大约是玩得累了,大口大口喝了茶,说:“我也有一个很秘密的地方。是我大师兄留给我的!好多天以前,我的那个屋子里多了一道门,草哥哥说不能随便打开,我想都是我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打开?打开就是你这里了。”
谢青鹤突然发现有些不妙。
伏传打开一扇门,就到了他这里。问题是,他这里可没有一扇门,可以让伏传回去……
“前辈,这是给我吃的吗?”伏传问。
谢青鹤把篮子推给他:“是给你的。不过,以后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伏传捻着树莓一连吃了好几个,眯着眼睛非常满足:“前辈不是陌生人。”他从石凳上跳下来,踏踏跑到刻着【谢青鹤间】四个字的石碑前,“我认的字还不多,但是,大师兄的名讳我认得。”
谢青鹤觉得这孩子有点聪明过头了。
伏传又跑回他面前:“二师兄房里好多画,都是大师兄的样子。”
“你既然认出我了,为什么还叫前辈?”谢青鹤问。
“大师兄没有认我,还叫我‘伏小朋友’。”伏传又转头去舔谢青鹤放在桌上的麦芽糖,“我也觉得可能是在做梦……做梦也要乖一点,惹人讨厌的孩子是活不长的。”
伏传还不到四岁。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为什么会说“惹人讨厌的孩子活不长”这种话?
谢青鹤将他抱在膝上,抚摸他的后背,柔声问道:“师父对你好不好?”
“师父身子不好。”伏传吃了满脸的糖,两只手却非常灵巧,轻易地搅出更多的麦芽糖,“大家都说,如果大师兄还在,那就好了。大师兄,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谢青鹤哑口无言。这复杂的问题,怎么跟孩子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