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我也趁势把与大兄的事跟阿母说了,她也没有半点生气意外。想来与陈起相比,与陈隽年纪相当、自幼相处的陈丛,也不算很难接受的坏事。”伏传觉得今天也不是没有收获,“现在只等着师父来了,我和大兄就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了。”
幽精倒是很有谢青鹤的自觉,并不把自己代入被嫌恶的陈起,笑道:“我却不想师父快来。”
伏传挪到他跟前坐下,仰头看着他的脸:“嗯?”
“许久没有这么快活了。”幽精捧着他的脸,口吻轻快似是玩笑,可没有任何玩笑之意,“每天都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必去管‘正事’‘要事’,还有小师弟陪在我身边,一心一意爱护我的身体,照顾我,陪我去做我喜欢做的事……失去理智,不通知识,放纵恣意……我好快活。”
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换了理智尚存的谢青鹤,绝不可能说得出口。
伏传却很是心软,忍不住说:“以后也可以的。大师兄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他事我来做。”
“傻孩子。”幽精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颊,眼底都是晶莹的温柔,“这么多好玩的事情,若没有你陪在身边,何不如独自抄经悟道?”
平时谢青鹤也不会这么撩拨示爱,幽精说甜话却像是吃饭喝水,伏传与他相处时久,突然被这么表白,还是觉得太甜,脸颊微微泛红,不是害羞,而是兴奋:“那就……我也分身乏术了。”
他俩在一起总是好玩爱笑,没多久,幽精就会跟伏传分享他的小爱好。
伏传这才发现大师兄是真的很会玩,一张纸一支笔都能玩出各种花样,何况如今地位尊贵,想要什么玩具,只管画出图纸叫夏赏带着人去做,若是夏赏领会不了,伏传就亲自指点常朝去找自家的作坊想办法,以至于整个年节都在玩乐,家里堆满了各种新奇玩意儿。
临近正旦时,各地往来将军官吏都纷纷递来问候的帖子,想要到紫央宫谒见陈起。
就算陈起不回相州祭祖,也拦不住底下人来拜见。
好在别宫上下有姜夫人带着常夫人张罗,待客摆宴受礼赏赐……一切都安排井然有序。
幽精只要负责充门面接见下属,在人前显露出对姜夫人的十二分礼遇,再疯狂给姜夫人赏赐礼物秀恩爱就行了。
正旦当日,幽精颁赐了爽灵早就写好的手令,大赦天下。
这事很快就引来天下震惊,连带着陈家治下的州县都很懵逼。须知道大赦天下历来是皇室帝王才有的特权,陈家既无世勋世禄,混到现在连个官职都没“封”上,怎么就突然要大赦天下了?
——这是陈家欲要称帝的前兆吗?
震惊归震惊,懵逼归懵逼,除了被人撕了脸皮放在脚下踩的秦廷王都,各方面都觉得理所当然。
位于东海畔,陈家暂时没空去打的烟州明氏,得到陈家大赦天下的消息之后,居然还专门写了一封信来,也没有公然表示归降,措辞却很客气,什么“相州福肇,海内共沐天恩”之类的马屁话,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想要谈条件,以封地换爵位、换世代荣华的心思很明显了。
陈家治下的州县则苦哈哈地加班,临时把刑狱清理了一遍,符合赦免的条件的犯人,全都开释。
华家妇孺很早就被放出去了,趁着正旦大赦,华泽、华谷兄弟甄别梳理过后,确实不曾涉及华辟勾结秦廷奸细的这部分男丁,也都随之走出了青州将军府的牢狱。
与此同时。
秦廷王都,玉藻宫。
丞相安平与大将军王琥在吵架,天子脸色灰暗地坐在丹陛之上,冕旒垂下遮挡住他的双眼。
大赦天下是天子加恩四海的一种手段,通常会在新皇登基、大婚,立储,册封太子妃,或一些比较特殊的条件下,如为病重的重要皇室成员祈福、为天下祈福消灾时,才会由皇帝颁旨,诏令天下。
因先帝死得不怎么光彩,前丞相韩瞿也有通敌之嫌,天子登基时面临着朝堂清洗,非常仓促。
这种情况下,天子并没有在登基之初就大赦天下。
恰好面临新年,天子打算把改元和大赦的事一起办了,圣旨也在正旦当日颁行天下。
谁也没有想到,陈家居然也在这时候“大赦天下”。
两边撞到了一起。
按说秦廷才是正统,王都未灭,天子尚在,陈家不过乱臣贼子,没有名分的反贼。
难堪的事实是,秦廷的治下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王都。陈起却手握一十九州。两边同时下令大赦天下,秦廷旨不出王都,陈家才是真正地加恩四海,一声令下,罪人皆山呼万岁。
这些年陈家一直在窃夺帝王权柄,且是实打实地用兵攻伐,秦廷早就很难受了。
然而,这么诛心打脸的大动作,陈家也是第一次搞。
天子郁闷得想要吐血。
最让他生气的是,安平和王琥吵架的重点,并不是陈家冒犯天威,是否应该下旨申饬。
他俩吵架的原因是,丞相安平认为陈家势大,陈起大赦天下必然是有了称帝之念,朝廷应该先笼络安抚住他,不让他借口来攻打王都,所以,天子应该马上降旨,夸赞陈家贤仁风度,最好再给陈家封个王。王在自己的领地上赦免自己的治民,这也是说得过去的,咱们不丢脸。
王琥则认为安平是在做无用功,封王怎么可能满足陈家的贪念呢?说不定他会认为封王是对他的挑衅,马上就带兵来攻打王都。保险起见,天子应该马上颁旨,承认陈家有大赦天下的权力。反正就是——里子都快没了,还要啥面子?
两个贱人。
天子忍着心中怒火,看着安平与王琥吵得唾沫横飞。
偏偏这两个下流卑鄙之人,一个是朕之丞相,一个是朕之大将军。
天命不佑!
天子不想再听下去,起身扬长而去。
底下安平与王琥吵得你来我往,压根儿也没人注意到已经离开的天子,还在互相掰扯。
“传大长公主进宫。”天子冷着脸吩咐。
小阉奴气喘吁吁地跑出去找管事的宦官,磕磕巴巴地说不清楚:“天子传大长公主进宫,也没说是哪位大长公主啊……”
年长的宦官拧了拧他的耳朵:“除了素长公主,还有谁啊!”
小阉奴得了准信儿,匆匆忙忙驾车出宫去找,心里很是纳罕。素大长公主是天子的姑姑,平时也不见得和天子很亲近,宫里宫外都只知道她贪财,在民间名声很坏。
天子在玉藻宫发了脾气,为什么要召见素大长公主?难道……是要抢大长公主的钱?
第259章 大争(71)
素大长公主,闺名宝器,是先帝的异母女弟。
先帝登基之后,由皇女直接晋封长公主,就是王都中赫赫有名的素长公主。
素长公主深得先帝宠爱,由先帝亲自选婿下降,开府之后,她也很少待在公主府里,和从前一样肆意出入宫禁,久居玉爱宫中。
这位非常得宠的素长公主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她无比地贪财。见了皇帝、皇后就要各种赏赐,见了各个官员也暗示人家上供,各处索贿乱法,乃至于卖官鬻爵,终于触怒了先帝。
奇葩的是,以权谋私、祸乱朝纲之事,换了皇子诸王以此过犯,多半也要削爵削封。
先帝暴怒之下,居然也只是把素长公主赶出宫去,不许她再常住玉爱宫,此外没有任何处罚。每逢年节诞辰,内外命妇觐见,皇后仍旧和往常一样邀请素长公主进宫,宫中颁赐的各种赏赐礼节,素长公主也从未被落下,且总是能拿到最丰厚的一份。
宫中的偏爱助长了素长公主的威势,她被先帝训斥之后,依然可以风风光光地上下勾连,收受钱财为各处衙门引荐谋私,索贿乱法、卖官鬻爵之事,她一直都在做,只是不像从前那么高调而已。
当初谢青鹤与伏传初入王都,遇到楚家惨遭城门吏灭门,就曾指点他家去找人哀求庇护。
一说东宫仁爱,二说荆王公正,第三个候选,就是贪财的素长公主。
长主是出了名的爱财,只要肯向她献上钱财,偌大的王都总有办法可想。当然,素长公主的名声也不大好。欺软怕硬,据说还有黑吃黑的传闻,收了钱若是事情办不好,干脆就把买家斩草除根。
总而言之,这位公主不是什么好人,没有任何皇室淑女的品格,坏得像个男人。
太子登基之后,居然也没有忘记这位皇姑,素长公主便晋封为素大长公主。
小阉奴带着天子口谕找到大长公主府时,素主宿醉刚醒,正搂着心爱的面首喝还魂汤——即宿醉之人,醒后再来一盅酒,谓之还魂。
听说天子传召,素主揉了揉额头,残留的额妆登时四分五裂,红艳艳黄灿灿似一团烂旧的鲜花。她将脑袋埋在俊俏少年的怀里,纤长瘦弱的五指死死揪着少年的胳膊,生生掐出血印来。
“去不得。”素主摇摇晃晃地在少年怀里蹭,“昨夜喝多了,头晕目眩。去不得了。”
小阉奴得了前辈指点,知道这位公主不好惹,威逼利诱不好使,只能软磨硬泡。
素主宫中一张大床,床上坐卧的皆是俊美清秀的少年,屋角站着服侍的婢女亦貌美如花。小阉奴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回,乞求素主洗漱入宫,素主只管摇头不肯,小阉奴便颠颠儿地爬上床,无比谄媚地殷勤服侍,手里端着水酒:“奴婢服侍殿下吃酒……”
素主见惯了各色美人,突然被小阉奴的扁脸凑近,竟是被丑得胃里翻腾:“呕……”
一通呕吐之后,素主指着小阉奴骂:“快滚,滚远些!”
小阉奴兜了一襟酸水,可怜巴巴地望着素主。
素主吐完人也清醒了不少,没好气地说:“待我洗漱换身衣裙……皇帝可真是出息了!”
这么一番折腾之后,素主好歹是醒酒更衣,乘上车辇,跟着天使进了宫。路过永安巷时,素主掀开车帘,远远地看着被焚烧成朽木的灵间,眼中隐有一丝哀伤。
辇乘直抵宣怀殿,宫女扶素主下车,早有阉人前往宫内禀报。天子传见,素主直接进了门。
“姑姑。”天子从席上站起,看似出迎,却止步在玉帘之前。
素主近似敷衍地给天子行礼,问道:“天子何事召见?”
姑侄相见气氛就比较不客气,在屋内服侍的宫人都心知不妙,偷瞄天子眼色后,火速退下。
“朕确有一事央求姑姑。”天子始终不曾走出玉帘,就站在御案之前,抚手对素主做了个拜礼,“姑姑是灵间最后一任巫女,懂得天地造化之术,如今……”
素主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天子弄错了。十六年前,我就被废弃了身份,断绝了传承。就算我曾经是灵间巫女,那也是太多年前的旧事。天子求问鬼神世外之术,不该问我。”
“姑姑,灵间已被付之一炬,除了姑姑,世间再无灵间巫女。”天子说。
素主冷笑道:“那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与姑姑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与姑姑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姑姑生来尊贵,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这些年更是收人钱财,坐拥金山。若是天下亡了,家国破灭,姑姑还能过上豢养面首、肆意索贿的日子么?这江山是朕之江山,何尝不是妘家的江山,不是姑姑的江山?”天子问。
“天子初登大宝,受人叩拜,天下至尊的瘾还没过够,想当然会眷恋不舍。”
素主看着天子的眼神没有一丝尊敬,反而带了些讥嘲:“我逍遥快活几十年,好日子早就过腻了。珍馐美味,难以下咽。美酒好浆,尝之无味。连这世间的美男子我都骑了个遍……只等一死。”
天子沉默片刻,问道:“姑姑就不关心缵缵么?”
素主眼波微闪,也仅仅是一瞬,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她红唇勾起,满眼嘲讽:“我早说你装腔作势,大伪若善,叔王却不相信。呵。”
“你们这些男人丈夫啊,总是觉得手里攥着一个孩子,就能胁迫母亲予取予求。当年你皇父就打着这如意算盘,他算准了吗?他捏孩子一下,我就哭着跪下来卑怯求饶了吗?你如今也来扒拉这所谓的‘弱点’‘把柄’。”
“人心如此,岂分男女?”
“你皇父能狠心杖毙妘濮,我有什么不忍心的?她原本也不是我想要的孩子。”
素主垂下双手,理了理阔袖,侧头问道:“天子若没有其他吩咐,本宫先告退了。”
“缵缵身陷青州已有两个月之久。青州奸细来报,缵缵被陈起幽囚在别宫之中。”天子从御案上拿起一卷细软的皮纸,“姑姑想看一看么?”
素主并未回头:“她选的路,她自己走。聪明便活,犯蠢便死。本宫救不了她。”
“听说陈起对她使了剐刑。”天子说。
素主倏地摔开御殿中层层帐幕,提裙大步,扬长而去。
不及登上车辇,素主便吩咐家僮:“回府!”
上了车之后,绷着一口气的素主瘫软在铺着金丝软垫的车厢里,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洗脱了妆扮精致的面容,终于显出了一丝老态。她咬着下唇,无声地哭了片刻,瘦弱的双手紧紧扣住掌心。
天子并不知道,她早已失去了施法使鬼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