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想要形成谢青鹤所描述的局面,有一个必要条件——他和谢青鹤不能住在一起。
没有人能理解上官时宜不耐烦处置俗务的原因。这么多年以来,陈起始终把军政事务牢牢抓在手里,幕僚中的詹玄机,将军中的单煦罡,谁都不能一手遮天,真正说一不二的只有陈起。如此□□霸道之雄主,为什么突然就要把军政分割,且把民务交给还未成年的独子打理?
若陈丛再年长十岁,或是陈起衰朽十岁,一来精力不济,二欲栽培储君,这事也想得通。
偏偏陈丛过于年少,远不到应该独当一面的时候。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陈起因故必须奔波在外,无暇高效迅速地处置机要事务,才被迫将这摊子事交托出来。否则,他与谢青鹤都在青州,为什么不自己处置政务?
“(陈起)原本就打算开春以后,去景宪一带巡防,顺道看看那边的马场。天京河死伤太多,也得去各地转一转。”上官时宜说。
死在天京河的都是陈家最心腹、最精锐的嫡系子弟,陈起逃回青州之后,连着大半年都在外边奔波,不是他不想休息,而是三军兵力发生变化,他很担心各地有不老实的将军兵头生出异心,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到处跑,敲打地方。
上官时宜现在说要去“转一转”,就不是单纯去敲打震慑了。
早前陈起放了话,要从各地抽调精锐充实前线。后军变前军,前军晋中军。上官时宜就是照着陈起的原计划去各地收一波人,顺道安抚地方。
陈家大部分地盘都是陈起掌兵之后打下来的,扩张太快,势必地方不稳。
在前线大败的情况下,想要抽调地方兵力又不撼动守治的根基,非常考验功力。根据陈起的计划,下半年还要再收一拨人,明年再有一拨,不紧不慢地递补军壮,恢复羽翼。
“叫田安民来青州吧。”上官时宜说。
“儿想请姑父来青州坐镇。”谢青鹤也有自己的考虑,“田先生与赵氏有旧,他若在青州主持民务,只怕白先生不大乐意。再者,若是他来了,儿只能继续让许章先生赋闲。”
上官时宜才想起这一点,田安民与田文是父子关系。若谢青鹤想重用田文,田安民就得给儿子让路,绝没有父子二人同在中枢、双双身居高位的道理。
“只怕詹玄机不肯来。”上官时宜沉吟,“罢了,我给他写封信,赔个不是。”
谢青鹤此来没有带上小师弟,闻言亲自去铺纸研墨,说:“姑父想来不是那么小气。不过,阿父肯给他去一封信,他心里舒坦,路上也跑得更快些。”
当初陈起与詹玄机因屠城之事隐有龃龉,一句话就把詹玄机打发回相州,詹玄机当然伤心。
上官时宜给詹玄机写信道歉,骂的都是“陈起”,他也不认为自己就是“陈起”,刷刷刷三五句下来,骂得还挺带劲儿,很快就把信写好了。也不等和谢青鹤商量好细节,先把陈箭叫来,命令把信即刻送到相州詹玄机手中,陈箭火速领命离去。
上官时宜才回头来问谢青鹤:“就在青州不动了?”
“阿父以为呢?”谢青鹤没有提过挪窝,当然就是不想动。
“我知道你的顾虑。先建农部,再立中枢,若是再搬迁到别的地方,你担心底下认为这是立朝定都之前兆,纷纷争权生乱。但是,青州与王都互为腹心,我若离开青州,安莹兵少,如今我也不能再拨兵马给你,只怕生乱。”上官时宜比较担心两个徒弟的安全。
说到这里,上官时宜突然说:“我也不是日日都发脾气。以后不骂你就是了。”
谢青鹤不禁笑道:“也不独是为了这个。小朝廷早就该搭建起来,具体事务就可以筹备了。如今地方治权都在诸牧守手中,他日攻破王都,定鼎立朝,临时组建朝廷必然忙乱,早做准备才好。”
上官时宜是活了足有二百年,谢青鹤在入魔世界的经历却远比他更漫长悠久。
光是乱世夺权、建立新朝的过程,谢青鹤从胜方、败方、不相干的中立方,就来来回回地围观、参与了无数次。他实在是太有经验了。打天下的过程中会有惊心动魄的失败与背叛,但,最险恶的其实是分猪肉的时候——多少骄兵悍将、精锐谋臣死在了立朝最初的十年、二十年里?
早做打算总是好的。
上官时宜又问了一遍:“真不去菩阳?”
“上下皆知阿父将我封在青州,我若是迁往菩阳,动静太大了。”谢青鹤说。
上官时宜不再劝说:“我给单煦罡写信,叫他拨些兵马给你。”
以陈起与单煦罡的亲近关系,这还真是陈起干得出来的事。
谢青鹤也没反对:“多谢阿父。”
※
陈箭快马回相州迎接詹玄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青州。
没有人猜到父子俩的真正意图。
白芝凤也挺意外,他歪在榻上暗暗回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符合郎主的心意?否则,郎主为何要千里迢迢召回詹玄机?他确实曾任詹玄机的副手,可已经坐上了东楼幕僚的第一把交椅,哪可能再波澜不惊地退下来?
不少与白芝凤交好的幕僚都纷纷赶来,要与他商讨“对策”。
白芝凤只管招待酒水,笑道:“没有的事。”
正热闹的时候,就接到了紫央宫的传召:“家主请白先生说话。”
白芝凤吩咐下人招待好前来找他的好友同门,独自乘车进宫谒见。有了上回上官时宜招待沈俣的经历,谢青鹤这回也不在正殿作陪,独留上官时宜独自笼络白芝凤。
分明师徒俩都属意詹玄机留青州主持中枢,上官时宜对白芝凤还要假惺惺地说漂亮话:“我身边左右离不得仙瑞,军事民务,但凡有不得其解的地方,总要求教先生。或走或留,都是依依不舍。”
白芝凤也不至于蠢到问,既然都离不开我,为何不一切照旧?
此前陈起就是文武两套班子,全都跟着他满天下跑。最开始大本营在相州,此后挪到了菩阳,也曾经很短暂地留在了恕州。天京河大败之后,又从恕州撤回了菩阳。
现在陈起突然要拆分文武,白芝凤死也想不到是因为上官时宜懒得处理民务。
在他看来,这事不是没道理。
当初陈起宣布在青州休年假,把幕僚们全丢在了菩阳,这才会闹出新天子暴毙之后,白芝凤带着人从菩阳撵到青州追得屁滚尿流的惨事。
这也不是陈起或是白芝凤脑袋有包,没有危机感,就敢随便分在两地休假。
除了陈家,天下没有任何兵马能在冬天开战。士兵们多半没有御寒的棉衣,辎重也跟不上。只要陈起自己没有兴兵的计划,寒冬腊月就不会开战。何况,是陈起任性不肯留在菩阳坐纛,非要跑到青州看老婆孩子,幕僚们的家多半都搬到了菩阳,当然就顺势留在菩阳等着开春再干活儿。
偏偏就闹出个秦廷新天子暴毙的事来,没能马上出现在陈起身边,白芝凤就得自认理亏。
“郎主言重。某承郎主厚爱青眼,先治民事,再随军务,二者皆略有所得。或走或留,只凭郎主差遣,某必悉心专注,万死不辞。”白芝凤心里有盘算,继续随军得其名,留青州主持中枢得其实,但是,若随军攻下王都,还有一份巨大的荣耀功劳等着。不管是走是留,其实都不亏。
上官时宜居然还考虑了片刻,搭住白芝凤的肩膀,认真恳切地说:“玄机他在相州遇刺伤了身子,来往奔波只怕折腾不起。仙瑞,你年轻,还能马背上来回。我就狠心些偏劳你啦。”
白芝凤瞬间想起前些天被颠散架的痛苦滋味,苦笑道:“是。”
※
詹玄机轻骑快马赶到青州时,上官时宜已经带着白芝凤等人去了景州。
一部分东楼幕僚,如王督、褚瑷等人,留在青州,已经在谢青鹤的指点下,开始了他们的中枢参事生涯。给詹玄机接风时,这批前幕僚现参事都是表情古怪,言辞吞吐,笑容暧昧。
詹玄机接了信就往青州赶,送信的陈箭一问三不知,他在路上才渐渐了解到自己的处境。
现在被白芝凤留在青州的幕僚们全都古古怪怪,詹玄机也不禁心生困惑。
他与孙羡交好,趁空找来孙羡询问:“为何都是这副模样?”
孙羡张嘴先叹了口气,摇头说:“想是比照从前,期盼落空,又实在说不出口吧。”
“倾君!”詹玄机催促了一句。
孙羡左右看了一眼,詹玄机是今日接风宴的主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詹玄机身上,二人要背身说话,故意找了个更衣的借口躲在别室说话。这时候外边有詹玄机的下人守着,十分安全。
詹玄机立刻意识到,这事八成和小郎君有关。
孙羡才说道:“郎主在青州筹建‘中枢’,从随军幕僚中抽选‘参事’,统管地方民务,大家都琢磨着,这不就是门下中书尚书合而为一的衙门么?何等举足重轻。”
不必孙羡明说,詹玄机也知道为了争抢参事的名额会打破头,他在路上都收到了请托。
这就像是未来三省定员的预选,只要在青州干得出色,占据了先机,后面选官就是一片坦途。
“早先小郎君领青州牧,以沈英姿为长史。整两年时间只管在别宫读书习武,对青州府的民务是万事不管——也就插嘴给沈英姿荐了几个人——没怎么往青州府去过。哼哼,大家都估摸着,小郎君是不爱操心的脾性,在中枢相比也是挂职,他是少君么,总不好叫他旁站一边。”
“那谁想得到呢?一改常态!”
“各地民务但凡送了消息过来,事必躬亲,半个字不落。说是叫各人帮着分拣奏报,哼哼,大吹法螺、狂拍马屁、死捧臭……反正就是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子,只要是有个字的,全都批复过。”
“这么多人,天天就关在屋子里抄往来奏报批复,留档记录,没完没了地抄。”
孙羡说得皮笑肉不笑,骨子里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钦佩。
小郎君以一己之力架空了整个中枢,把所有参事当文书来用。他不需要参事参与决策,所有事务一言而决。原本梦想着把持中枢大权、指点江山的参事们,话都说不上,只能苦哈哈地当印刷机。
最让这批参事无可奈何的是,小郎君看似年幼,种种决断却并不稚嫩。
哪怕他们想要找到纰漏驳回争吵,或是暗搓搓地看个笑话,居然也很难找到机会。刚开始还等着小郎君撑不住事务繁多、经验不足酿出惨祸,现在快两个月过去了,所有人都死了这份心。
詹玄机印象中的内侄不是这种古怪脾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与孙羡叙礼告辞。
所有人都等着詹玄机与谢青鹤过招。
——若小郎君办事不这么独,詹玄机还有与他合作的可能,毕竟詹玄机性子不独。
现在谢青鹤独揽大权,整个中枢都是他的一言堂,根本不给任何参事说话的机会,那他会怎么对付前来坐镇中枢的詹玄机?
詹玄机也绝不可能是尸位素餐之人。
他奉家主之命前来主持大局,总不能被个年纪轻轻的小辈辖制住吧?
所有在谢青鹤手底下吃了暗亏的参事,都暗搓搓地在心中期盼,打起来,打起来!
接风宴吃得热热闹闹,谢青鹤与詹玄机说话也很亲热,只是二人东拉西扯说了姑母说叔父,把相州老家养的花鸟虫鱼都说了一遍,谁都不曾提及中枢之事。
临近散场的时候,谢青鹤将要告辞,方才笑道:“姑父早些休息,明日早些来堂馆。”
中枢衙门被安置在别宫的东南隅,据有千寿堂与明泽馆两处,参事奴婢们皆以“堂馆”代称,来来去去叫得多了,谢青鹤也沿用了这个说法。
满屋子参事顿时有些“哟哟哟明天就有好戏看了”的兴味。
詹玄机笑容温和,丝毫看不出争锋之意:“是,我早些来。”
谢青鹤与伏传离开之后,想要与詹玄机说点“亲密私话”的参事不少,詹玄机借口旅途劳顿,明日尚有公务在身,提前离席。回到寓馆之后,詹玄机吩咐下人,闭门谢客,很早就吹灯睡了。
次日一早,詹玄机洗漱更衣,吃过早饭,早早地去了别宫。
赶来看戏的参事们也都来了不少,纷纷与詹玄机寒暄见礼,陈利亲自请詹玄机进门。
“这院子里有一颗银杏树,长了有千年之久,这附近的屋子就叫千寿堂。素日里是小郎君与隽小郎处事之用,参事们都在那边的明泽馆差事。”陈利一边引路,一边向詹玄机介绍。
詹玄机看着屋前悬挂的“千寿堂”三个字,觉得外甥有些促狭,微微一笑。
天子万寿,王子千寿。寻常人哪里敢僭越?
秦廷有资格住在这里的不是王子公主,就是天子妃嫔,大咧咧挂着千寿堂的门额自然无碍。
陈丛是陈家少君,也是未来的太子,就连陈隽日后也跑不掉一个王位,他俩也都当得起“千寿”二字。现在谢青鹤故意选在这里办公,明泽馆的参事们就不敢跑来“雄踞不散”。
还没进门,屋内似乎听见动静,很快伏传就走了出来,屈膝施礼:“儿拜见姑父。”
詹玄机心想,身份不同了。正琢磨着谢青鹤不会出来,门帘一掀,谢青鹤也快步走了出来,躬身拜见:“姑父来了。”
詹玄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顺手拉了伏传一把,笑道:“不是叫我早些来么?”
三人相携而入,陈利就守在门外,目光锐利地巡视着。
“这是中枢暂用的几枚印鉴。”谢青鹤先把印章匣子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詹玄机眼皮一跳。
“这是已经归拢的奏报,还不及批复。”谢青鹤指了指左手边的竹简小山。
“这是已经批好的,马上就要叫明泽馆抄录记档,再发往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