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在旁侍茶的云朝紧跟着飞了下去,没多会儿就把时钦抓了回来。
二人在半空中显然动了手,时钦是有心求死,云朝哪可能准他在眼皮底下死了?拉拉扯扯过了几招,时钦完全不是云朝的对手,被云朝封住浑身穴道,拎着头发扛了回来。
恐防时钦再弄鬼跳崖,云朝想了想,把他搬了起来,尽量放在了远离悬崖的位置。
不能动弹的时钦:“……”
谢青鹤看着桌上早已凉透的残茶,沉默片刻,方才说:“你再想想。”又吩咐云朝,“送他去半山桃李,盯着他。”
谢青鹤转身离开之后,云朝近前蹲在时钦面前,说:“早几天主人就知道你借着小主人的名义给龙城写信的事了,有心周全你,不许我告诉任何人——连小主人都不曾说。换了旁的人借用小主人的名义搞事情试试?你岂不知道主人如何心爱小主人?”
时钦被他封住穴道,倒撅在地上,气都不大喘得上来,根本不想理他。
云朝见他难受,把他拨了一下,让他翻过身来,继续说:“你这人不识好歹。主人对你哪里不好?小主人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到这时候了都没对你说一句狠话。你自己也要懂点事,主人想要知道你隐瞒的事轻松无比,无非是给你两分敬重,才要你自己坦诚。”
“你自己掂量着分数,真到了给你额上贴符,直接翻看你记忆的地步——”
云朝摇摇头:“你和燕不切床上那点事儿也保不住秘密啦!”
时钦一直犟着脖子,闻言瞳孔巨震,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皮。
云朝毫无压力地撒谎:“对啊,什么都能看到。否则主人为何迟迟不动手?不就是对燕不切还存着十二分的敬意,不想太过冒犯吗?主人给你体面,你也不要不识抬举,早些撂了。”
“反正这事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不会认为主人还能吃亏受算计吧?”
“你几时见过他吃亏啊?”
“要不,我给去你找笔墨纸砚,给你解开,你现在就写?免得去半山桃李住,我还要给你赶人,收拾屋子。这事拖得越久越麻烦,你早早地给主人赔个不是,说不得还能赶上吃晚饭。”
“你说怎么样?”云朝和往常一样,大咧咧地拍了时钦一巴掌。
时钦深深吸气,半晌才说:“我和大师兄面谈。”
“你是不是傻啊?真当主人没脾气?”云朝又拍他脑袋,起身给他找来笔墨纸砚,连带着写字的矮几都搬了过来。这处轩室是观赏寒江景致的好地方,伏传喜欢来这里画画写字,文房四宝都是齐全的,不必费心捣腾。
弄好笔墨纸砚之后,云朝给时钦拍开能写字的几处穴道,催促他快写供词。
“你刚才那么不恭敬,还当着主人的面跳崖,他都没抽你。还敢大咧咧叫主人回来听你说话……你长本事了是吧?主人啊,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人么?还不快点写赔罪的文书,你抬头写得谦卑些,先认个错……”
时钦被他叨叨得无语,这些年其实也颇为习惯了在寒山执役的日子,一时竟有些恍惚。
自从被云朝当作吞星教邪徒捉回寒山之后,谢青鹤对他委以重任,施以信重,放心大胆地把伏传交给了他。他是谢青鹤交给伏传的人,伏传更是对他十二分的信任,从不掣肘猜忌。
他重新有了朋友,有了充实愉悦的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谢青鹤给他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没有一丝虚伪。
唯一虚伪的,只有他自己。
云朝重新给时钦倒了一杯茶,催促道:“你快写啊。”
时钦突然看向那杯茶,再看云朝。
“你还要喝热的?”云朝说着就要把茶收走,“你先写,我给你弄热。”
时钦接过他手里的茶杯,将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镇静再三,缓缓地问:“除祟符?”
云朝没有否认,点头说:“你肯喝,是醒过来了?”
时钦把茶壶拎到面前,咕噜咕噜全都喝了个干净,连茶叶渣都嚼了两遍,说:“我不是醒过来了。我是想叫你看一看,我做此事,头脑清醒,心志坚定,与邪祟无关。”
“那为何你喝了第一口茶之后,就开始对主人说真话了呢?”云朝问。
时钦的嘴唇微微翕动:“我……原本也没想瞒得过他。”
云朝从怀里掏出一沓起码二十张除祟符:“那要不多喝几张,看看疗效?”
时钦:“……”
伏传安排好明暗两班岗哨的防务之后,又带着符术修为比较精神的弟子,写了不少除祟符,各自分发下去。回观星台之前,他还去探望了李南风一遍,摸了摸李南风的脉,看了看陈一味给李南风写的方子。
他的医术是在入魔世界里学的,现世中没多少机会实践,陈一味还暗暗嘲笑他装模作样。
众所周知,小师弟年纪小,修行尚且不及,哪有时间精力研究医术?
陈一味的方子开得很讲究,伏传也看不出哪里需要增减,乖乖跑去给李南风煎了一回药,亲自服侍李南风吃了,方才告辞。
李南风对此是很感动的。
莫说以伏传如今的身份地位,就算陈一味都不必亲自给他煎药,侍药,自有诸弟子代劳。
这也让李南风对伏传升起了不少惭愧。
昔日他认为束寒云已死,在剑山亭不依不饶地闹事,狠狠得罪过伏传。
今日事出突然,他中了怪鸟埋伏,险些遭难,却是伏传赶来相救。忙完了师门事务,伏传又亲自过来关心他的伤情,执弟子礼为他服侍汤药,可谓毫无芥蒂。就好像几年前被他掐了脖子伤了咽喉,被他当着众人骂龙裔血脉,被他呼喝着要赶下寒山的种种旧怨,全都不存在。
排行最末的小师弟,却有如此心胸气量,不服不行。
伏传要走的时候,李南风叫住他轻轻说了一句:“你知我知,掌门不知。放心。”
把伏传听了个莫名其妙,什么秘密你知我知,掌门不知?卧槽,我都以德报怨前事不计了,你怎么这样啊?你是不是要害我啊?!他连忙追问,李南风却不肯再说,闭眼叫他快回去。
伏传被吓得要炸毛了,问又问不出来,决定回观星台找大师兄做主。
——反正不管什么事,先找大师兄坦诚,出了事就不怕背锅。
他回观星台的时候,恰好看见云朝和时钦一起走出来。
时钦被封了半身穴道,气血不畅还行动不便,走起路来歪歪扭扭,脸上还贴了一排除祟符,肚子里还喝了不少烧成灰的符水,整个人就像是大型移动除祟法器,一路走一路铃铃铃……
看得伏传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把戏?你们在玩骰子吗?时师兄输了这么多?”
云朝有点困扰该怎么解释。
屋内已经传来谢青鹤的声音:“都进来吧。”
伏传连忙答应一声,转身撕去了时钦额上的除祟符,用手给时钦擦了擦额头:“大师兄在家里你们也玩得这么大,怎么还封上穴……”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大家一起玩游戏,往脑袋上贴符是有的,喝符水也是有的,封了穴道单脚跳也不稀罕。
但是,从来也没有玩得这么过分,逮着一个人又贴符又喝符水还下手封了内力。
而且,哪可能就时钦一个人输得这么惨,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倒霉,云朝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脸上一点贴过符的口水印子都没有?
云朝露出个“你终于懂了”的眼神。时钦双目低垂,并不与伏传对视。
伏传就不说话了,背身第一个进门。
“大师兄。”伏传潦草地施了个拜礼,先看谢青鹤的脸色。
谢青鹤脸色还算平静,没有暴怒发作的征兆,伏传便放心地凑近他,先说自己的事。
“刚才三师兄突然悄悄跟我说,‘你知我知,掌门不知’,还叫我放心。我再问他,他就闭眼装……”他本来想说装死,想起时钦也在,他生生拐了个弯,“睡。怎么也问不出道理来。我或许有些不好见人的私事,可绝没有与他密谋的事情,大师兄明鉴。”
云朝扶着行走不便的时钦进来,将他穴道解开,时钦低头下拜。
“这事他最清楚。”谢青鹤示意云朝扶时钦起身,“也不必跪下。坐吧。都坐。”
伏传就在谢青鹤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时钦却不肯落座,垂首站在屋内,说:“小师兄曾给龙城写过一封信,请求照拂蓝鹊寨迁移固北之事。及此之后,我便以小师兄的名义,仿照外门执事的笔迹,多次给李南风写信,刻意提出种种无理要求,以求触怒李南风,使龙城对小师兄生怨。”
伏传死也想不到还有这种骚操作。
他突然想起李南风前不久发来的那封信,问他该如何处置北地纠纷。
那时候他还十分生气,认为李南风是故意诱他入世,掺和蓝鹊寨与朝廷的纠纷。愤怒之余,还向谢青鹤请示,特意写了一封申饬信把李南风骂了一顿。
——现在想起来,哪里是李南风算计他,明明就是李南风被“他”提手提脚拉扯到太紧张了,但凡有一点可能被他刁难的地方,就先一步写信来请示。
这也让他非常后怕。他的申饬信过去了,李南风会怎么想?
他是非常生气。只怕李南风也要气炸了。到最后李南风很恭敬地写了一封谢罪表来,是把所有的愤怒委屈都吃了下去,没有跟“他”一般见识。
可是,嫌隙就是嫌隙,终究是存在的,一旦积攒得多了,迟早要出大事。
时钦就在外门执事,与陈一味平分秋色,他这么重要的位置想要搞事情,简直是防不胜防。
“师兄为何离间我与三师兄?为何离间宗门与龙城的关系?难道……还是为了师叔的事耿耿于怀吗?”伏传觉得这事非常荒谬,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搞这种事情?
第291章
时钦被他问得默默,片刻之后,才低头说道:“小师兄,我不是好人。”
伏传的问话他没法理直气壮的作答,他说自己不是好人这几个字,也让伏传心中隐隐苦涩,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自时钦回寒山以来,一直都在伏传身边执役做事,伏传百事不懂的时候,都是他从旁不动声色地指点、建议,伏传渐渐摸着门道了,也是时钦代劳了大部分庶务,让伏传高枕无忧。
不管时钦在外门经营是出于何种考虑有多少私心,他和伏传相处的日子里,伏传从中得益不少,二人也养出了不浅的交情。要说那些欢声笑语的过往都是处心积虑的欺骗和设计,伏传不相信。
“你若有什么苦衷,”伏传回头看见谢青鹤神色冷峻,仍是包揽了一句,“不妨说给我和大师兄听。龙城之事,我自会去和南风师兄赔罪说情。都是同门骨肉,没有过不去的事情。”
谢青鹤下午才宽和大量地明示要“包庇”时钦,晚上伏传也大包大揽要替时钦扛事。
时钦鼻头微皱,停顿片刻,说:“叫小师兄失望了。我没有什么苦衷。”
“从我回到寒江剑派的第一天起,唯一的想法就是复仇。你问我为何要离间你与李南风,为何要离间寒江剑派与龙城……有上官……”他说到一半改了称呼,“有老掌门和大师兄坐镇,我有几斤几两重,能与二位掌门争锋?”
也就是说,时钦也想过在寒山搞事情,考虑到上官时宜和谢青鹤都不好对付,计划才被搁置。
“寒江剑派门墙坚固,举世无匹。想要借用外力攻陷内部,几乎不可妄想。好在束二李三都在龙城,束二修为不凡,哪怕废了皮囊,见识仍在。李三性情高傲、脾气暴烈,对束二忠心耿耿,二人都被贬谪下山,哪可能毫无怨望?若是能煽动他二人反攻寒山,我的复仇才有希望。”
“最妙的是,我已经知道,龙城之远,不在千里之外,只在咫尺人心。”时钦说。
这句话说中了要害。
时钦之所以能接连冒用伏传的名义,给李南风写了十多封讨厌的信去挑拨离间、恶化关系,原因不在于两地间隔千里沟通不便,而是彼此都存着心结,谁都不想过多交往。
倘若身在龙城的是陈一味,时钦的伪信刚刚发过去,只怕他就要跑回来问怎么回事了。
“想来千年气运皆钟于寒山,我的计划还在施行,上官……老掌门突然神功大成,本该绝迹宗门的李南风居然就回来了——束二也不曾拦着他,”时钦摇头轻叹了一声,“束二是天下第一没出息的蠢货。若我有他一身功力,岂肯悄无声息葬在琼林。”
屋内一片沉默。
束寒云永远是个禁忌。
伏传在入魔世界都不许旁人称呼他为“二兄”,就是不想让谢青鹤联想到束寒云。
时钦也不是不懂事。他就是故意的!往日装乖时都知道禁忌话题闭嘴不提,今天摊牌讨论他对寒江剑派的仇恨,他就敢一口一个束二,还隔空替束寒云“痛悔”没有在临死前和师门干起来。
伏传全程目睹了束寒云的“死亡”过程,也知道束寒云确实没有反抗门规家法。
这就让束寒云的“死”不是花费了十二分心血终于清理门户的大快人心,而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吾派茁壮寸寸枯萎的遗憾。这种遗憾与私情无关,任何对寒江剑派有感情的人都会为之悲伤。
除了时钦。
他是真的仇恨寒江剑派,恨不得寒江剑派诸弟子内斗凋零,永不能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