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嗯了一声,看样子也顾不上吃饭。
云朝去厨房吃了饭,进门发现谢青鹤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研究那盆花,饭菜还在托盘上放着,一动没动。他又提醒了一遍:“主人,饭要凉了,仆给您重新蒸上?”
谢青鹤敷衍道:“不必。我待会儿就吃了。”
云朝知道劝不动他,出门重新在露台上坐下,目光落在观星台进门的小坡上。
……小主人什么时候回来?还有没有人管管主人吃饭了?
可惜,左等右等,伏传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回来。
云朝抱着剑在露台上坐了半天,坐累了就躺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看腻了就看谢青鹤悬挂在天上的寒江印,直到月上中天,他又爬起来去厨房打开灶台风门,把剩下的饭菜蒸了一回,热气腾腾地送到屋内,换走了已经凉透的晚饭。
“主人,子时将末。您纵然今夜不休息了,好歹吃口饭垫一垫。”见谢青鹤充耳不闻,云朝想了想,说,“若是小主人知道您少吃了一顿饭,以后只怕也不能安心在外处事,到点儿就想着回来服侍餐食了。”
谢青鹤万万没想到还有被云朝拿小师弟挟持的一天,抬头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暂时松手。
云朝马上去端来水盆,服侍他洗手。
谢青鹤起身换了位置,端起饭碗吃了两口,正想速战速决,云朝又给他盛了汤来。他便喝了两口汤。云朝又弯腰布菜。谢青鹤明知道他是好心,便安心坐下来缓缓吃了一顿饭。
饭毕,云朝先服侍谢青鹤漱口,送来茶水,方才把饭菜盘盏收回厨房清洗。
谢青鹤果然要熬夜研究那盆魔花,吩咐云朝自去休息,云朝答应了一声,仍是在门外露台抱剑而坐。他指尖还残留着被天雷化水灼烧的痕迹,就像是受伤的禽兽舔舐伤口,他也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唇齿间轻轻舔舐,心中残存着几丝茫然与无措。
谢青鹤在复盘吞魔前后的异常现象,似他这样莫名其妙地逆天改命,重生于现世,真的正常吗?云朝不知道。谢青鹤对他一如既往,没有半分猜忌怀疑,可是,云朝很担心自己的来历。
——主人多次入魔,凭什么就是我如此幸运?凭什么就刚好改了我的命?
——我来此世,真的是个巧合吗?
※
谢青鹤与伏传是山上山下两头忙碌,次日,谢青鹤的研究先有了结果。
云朝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突然听见三处异动:主人屋内罡气纵横,天外悬挂的寒江印疯狂吞吐剑气,隔壁本该昏睡的时钦直接摔地上了!
云朝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大勺,翻窗去了隔壁。
时钦连人带被子滚在地上,正俯身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黑红腥臭的秽物。
云朝见他吐得干净,也没有急着扶他起来,一只手架住他,一只手给他拍背,帮着他吐秽。
时钦边吐边咳,憋得脸都红了,云朝适时一拍,他难以吐出的秽物就喷了出来,省了好大力气。
这边正在吐着。
门外悬挂的寒江印已经从疯狂到平静,风止浪息。
谢青鹤也已经收拾好逸散的魔花鬼气,桌上左边放着三枚玉符,右手四枚黄纸朱砂符。
“好了?”云朝打量时钦脸色,把他扶回床上坐下,“你坐会儿,我给你弄点水漱口。”
这边屋内只有昨日剩下的冷茶,云朝胡乱给他倒了一杯漱口,时钦也不讲究。嘴里的臭东西吐干净之后,时钦手里拿着茶杯,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久久不语。
云朝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嘴,说:“你再躺一会儿。早饭就得了,豆渣肉饼吃的吧?”
这是观星台很惯常的早餐。磨好豆浆之后,剩下的豆渣与肉糜面粉搅拌在一起,用熟油在铁板上细致地煎出焦香,佐以豆粥、素汤,或是咸甜豆浆。谢青鹤和伏传都挺喜欢吃,观星台常常会做。
时钦在观星台住的日子不长,蹭饭的日子却不短。
一句豆渣肉饼,使时钦回忆起在观星台的种种往事,一时间,酸甜苦辣,纷至沓来。
“吃。”时钦定了定神,撑着重伤初愈的身体站起,“我要吃。”
莫名其妙地,萦绕在心尖的死念,突然就消失了。
※
谢青鹤已经把屋内台面收拾好,正在抄录整理识别鬼气魔念的符法。
常人修习符法不过是照本宣科、得自先人,谢青鹤对修行的理解已经到了知其所以然的地步,在他看来,任何玄而又玄的法术都能解构其根源内在,能够寻找鬼气的魔花也是一个道理。
这会儿鬼道魔花已经被他拆解成能够施用的符法道术,只待传授门下,遍传天下。
云朝端了早饭进来,问道:“主人,里边吃么?”
谢青鹤写好最后一个字,洗手出门,难得抻了抻筋骨,说:“时钦醒了?”
云朝示意门外:“吐了好些脏东西出来,吃了茶,吃了饼,还喝了两碗粥。只等主人有空再进来拜见。”
“进来吧。”谢青鹤吩咐。
两道门都敞着,谢青鹤说话也没刻意低声,时钦在门外听见吩咐,很快就走了进来。
不等时钦屈膝拜见,谢青鹤示意面前的位置:“没吃饱再吃点,吃饱了喝杯茶。我有话问你。”
时钦熟知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从命在餐桌一边坐下,云朝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欠身致谢,心思也不在这一杯茶上,见谢青鹤夹开一枚水煮蛋,便把跟前的酱油碟子递了过去。
——相处得实在太熟悉了。谢青鹤吃饭的习惯,时钦都一清二楚。
“不想死了?”谢青鹤问。
时钦惭愧地低下头:“若蒙掌门真人宽赦,恕罪徒不死,愿以余生报效宗门,清偿前罪。”
“你这些年在外门是什么位置,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一手提拔你,小师弟信重任用你,你在这时候出了岔子,是我识人不明还是小师弟御下无能?于情于理我都要保你。”谢青鹤说。
这所谓的“情”,自然还是念在燕不切的情分上。
时钦低声道:“弟子惭愧。”
“你能活下来,不曾心伤求死,这就很好了。”谢青鹤说。
这让时钦越发觉得惭愧,起身弯腰施礼:“大师兄宽仁慈悲,罪徒惭愧。”
“想来你也知道如今情势不妙,宗门正在用人之际,恐防多生事端——你的事情,只有观星台与飞仙草庐知情,你自己也要守口如瓶。再者……你也不必自责太深。魔者,惑也。既然受了魔惑,岂能不堕?入魔就似受创,养好了伤处,仍是自己人。”谢青鹤说。
时钦本以为自己就算侥幸不死,也会受到宗门严惩,至不济也要被谢青鹤轻蔑嫌弃。
哪晓得谢青鹤已经得到了他的供词,依然对他温柔和煦,没有半分苛责。这让时钦心情很复杂,垂首躬身道:“嗯,是。弟子遵命。”
“屋内有我写好的符。你拿一枚玉符佩在身上,能驱除邪祟,抵御魔惑。”谢青鹤说。
时钦知晓这是明晃晃的测试,要检查他身上魔念是否清除。他答应一声,进门找到谢青鹤写字用的书桌,看见玉符也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捏在了手心,佩在腰间。
出门之后,他将玉符亮给谢青鹤查看:“大师兄。”
谢青鹤点点头:“还望你不要觉得我太过冒犯。”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剑气飞入玉符之中。
这道剑气追随玉符旦夕不离,一旦时钦将玉符摘下,谢青鹤马上就能知晓。
时钦诚恳地说道:“弟子岂敢不知好歹。大师兄以玉符保全弟子,弟子感念于心,永不敢忘。”
他是被离苦所攫获堕入过鬼道的倒霉蛋,连他都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入了魔、何时何地入了魔。
谢青鹤先赐玉符再赐剑气,堪称用心良苦,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漏,他又怎么可能怨恨谢青鹤对他不信任——他都不信任自己,正需要有人扶持一把。
“看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连日不去外门也惹人猜疑,早些下去上差吧。”谢青鹤吩咐。
时钦应诺一声,略迟疑了片刻,问道:“我独自去么?”
“我再派个人押着你?”谢青鹤反问。
时钦是真的有些震惊于谢青鹤的宽和大度。
他惹出这么大的事,堕入鬼道之后,对宗门有种种怨恨不甘,甚至想过杀李南风灭口。
谢青鹤却依然不计前嫌,叫他和往常一样去外门视事。这两年来,他在外门权力极大,大师兄就真的这么不管不顾、不加提防吗?
“去吧。”谢青鹤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盯着你呢,不必畏首畏尾。”
谢青鹤不是狂妄自信,也不是多么信任时钦的意志力。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入魔出魔,与魔共舞共情,接触了太多魔类,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何谓堕魔。
若非心中有罅隙,魔念哪有那么容易趁虚而入?
时钦当初伤心过度,又流落江湖失去信念,方才被离苦所累,无意中堕入鬼道。
现在他体内的魔念已被谢青鹤彻底清除,身体也在天雷化水的滋润下恢复了正常,再有这些年在寒山的正常生活,有修业,有前程,有师友同门扶助,内心正气充盈,魔念就很难骚扰。
——纵然魔念试图骚扰,也不可能迅速侵蚀他的意志,让他瞬间堕魔。魔窟都不在了,大魔尊小魔尊全都被谢青鹤一口吃了,这世上哪还有可以强行夺人皮囊逼其入魔的强悍魔类?
当然,真有这么不怕死的“魔尊”,敢逮着寒江剑派的弟子拼命薅……
谢青鹤也不介意在下山打猎之前,先吃个送上门的外卖。
就在时钦再三拜谢之后,准备出门时,谢青鹤突然说:“让小师弟回来一趟,我有事交代。”
第294章
谢青鹤要求清查外门近二十年往来文书,说是文牍工作,其实也不单纯是翻翻记档信函的事。
寒江剑派在上官时宜的统治下,很少涉足江湖之事,主要负责世外安全。类似于沿江封魔之事,寒江剑派每年都会派出外门精英例行清剿。天下水域之广,寒江剑派也未必处处都顾及得到。这时候各地与寒江剑派有旧的势力门派,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就会向寒江剑派书信求援。
谢青鹤在二十二年前身吞群魔,魔窟消失之后,沿江水域的魔物也随之消失。
然而,天下各处依然有些稀奇古怪之事,各派遭遇无法处置之时,还是会给寒江剑派来信说明情况,寒江剑派就会视情况派出外门弟子负责清查。
伏传来外门检查的就是这部分往来文书信函。
各地友派书函求救,难免有夸大其词之处,写得诡秘莫测、神魔乱飞,查实了屁事没有,单纯就是人心作祟装神弄鬼,压根儿就没什么世外邪祟。再一个,也很可能当初就有涉及鬼道入魔之事,外门弟子见识浅薄、窥看不清,把它当成其他事件随意处置了。
所以,伏传在清查往来文书时,还得把当初负责外出执役的弟子请来,一一询问核查,以判断是否有可疑之处。文牍上的工作其余外门弟子都能帮忙,复盘旧事全凭细致功夫,交给谁伏传都不能放心,他连着两天一夜都在清泉溪进行一对一复盘问话,熬得双目微红。
时钦进门时,伏传才刚刚问结了一个位在武兴的旧案,李钱给他煮了一碗砂锅面条,端给他吃。
“咳……”伏传差点呛着。
没有人知道时钦被云朝押回观星台受审的事,外门诸弟子纷纷向时钦躬身施礼问好。
时钦和往常一样走进门来,李钱还跟他打招呼:“吃了没?灶上煮着砂锅汤水,面条子拉好,片刻就得。来锅猪肚鸡汤面?”
时钦呵呵笑道:“吃过了。”又对伏传说,“小师兄,大师兄请您回一趟观星台,有事吩咐。”
伏传已经看出来时钦浑身清爽没带半点伤,前天夜里瞧着浑身腐毒烂肉奄奄一息的模样,就似从来不存在——有谢青鹤和云朝盯着,时钦再有多大的本事也跑不出来。既然跑出来了,肯定就是谢青鹤放出来的——他也顾不上吃面了,拿手帕擦了擦嘴,即刻起身:“我这就去。”
时钦走到他的书案前,拿起他还没处置完的卷宗,请示的目光望向伏传。
伏传看见他腰间挂着的玉符,便点头:“你接着问吧。”
玉符里有属于大师兄的剑气,伏传紫府里也有一道同根同源的剑气,岂能感觉不出?
李钱叹了口气:“你就多吃一口,仙长还能怪罪你不成?”
伏传已经出门去了很远,哈哈笑道:“我去观星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