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叹了口气,缓缓抽剑出鞘。
※
谢青鹤从第九层登出,登天阁骤然鸣钟九响,响彻山谷。
这六个时辰里耗费了太多心血,谢青鹤本想从山崖上飞掠而下,一个失力,直接从坡上滚了下来。所幸上官时宜时刻盯着他的情况,飞身而起,堪堪将他接住。
“多谢师父。”谢青鹤拿剑柄指着自己眉心,“弟子不孝。”
上官时宜很想喷他两句,见他神色疲惫,身上还有各处伤痕,又先认了错,悻悻道:“知道就好。”
陈一味去取药还没回来,上官时宜亲自把谢青鹤抱回了飞仙草庐。
谢青鹤精神身体都疲惫到了极处,为了替束寒云求情,还强撑着讨好师父,柔声道:“师父,弟子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您也是这么抱着弟子,带弟子上山……那时候才下过雨呢……”
上官时宜想起往事,眼神也变得温柔:“一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
“弟子一生得恩师庇佑,传授绝学,施以衣食,本该是孝敬服侍师父的时候了,偏又不懂事,总与师父为难,如今还要师父照顾弟子,实在赧颜羞愧。”谢青鹤说着也动了真情,“弟子对不起师父。”
上官时宜听他说得难过,有些怒气也都散了,反倒安慰他:“你也不曾辜负为师的教养。大是大非前立住了,些末小节,犯了又何妨?寒云也是为师从小看大的,他听你的吩咐,不走歪路就好。所谓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他是邪法,你是正人,也是无碍的。”
“……”师父你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我该怎么接?谢青鹤噎了片刻,“哦。”
返回飞仙草庐之后,有外门弟子前来听差,捧来沸水清洗伤口,上官时宜亲自替谢青鹤裹伤。
一盆一盆血水端了出去,上官时宜库存的外伤药几乎耗尽。
谢青鹤趴在床上半昏不迷,在师父身边,他是绝对放心的。只是身上难受,昏都昏不过去。
也不知道忙了几个时辰,谢青鹤听见师父在旁边轻声吩咐:“去观星台请你寒云师兄过来。有他照顾大师兄,大师兄心里欢喜,睡得踏实。”
谢青鹤不禁高兴。和师弟的事,师父总算点头了。登天阁走得不冤枉。
他想到这里,突然睁开眼睛:“师父。”
上官时宜跟着折腾了一整天,不饮不食,也没能休息,这会儿正歇下来喝一口茶。闻言连忙将没喝进嘴的茶放下,凑近了问道:“怎么了?哪里难受么?”
“求师父体恤弟子。往登天阁一行,不是恃宠而骄,仗着师父心疼以性命相挟……”谢青鹤知道自己要说明白,许多事,若是只会做,不肯说,平白让亲爱之人生出误解,又是何必?
上官时宜才叹了口气,说:“我明白。”
今日这种局势,上官时宜是绝对犟不过谢青鹤的,纵然谢青鹤不进登天阁,上官时宜也要妥协。
正因如此,谢青鹤才一定要从登天阁走出来。否则,他日包庇魔修的罪名,就得上官时宜独自承担。上官时宜自然不会承担不起。可是,谢青鹤哪里舍得让恩师代替自己扛上此等污名?
谢青鹤以核心弟子身份替束寒云作保,前往登天阁,登顶而出。
一切遵照门规行事,掌门真人不过是循旧例认可了谢青鹤的担保,方才饶恕了束寒云。
谢青鹤非要往登天阁一行,不是苦肉计,剜肉胁迫恩师,而是刻意走门规章程,给了上官时宜一个台阶,保全了上官时宜的名声。这也是他让束寒云回观星台等待时,就已经做好的计划。
他会保护师弟。
他也不会让恩师为难。
现在,结果不是很好么?除了又多了些伤,皆大欢喜。
伤么,养一养,总是会好的。谢青鹤心情舒畅,也不觉得伤得多难过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青鹤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告诉师父:“禀掌门真人,弟子们在各处找寻许久,都不见二师兄。已派人下山去找了,或许二师兄去了镇上。”
谢青鹤心想,对啊,可能去镇上了。我睡上一觉,师弟就会在身边了。
他心防松懈,上官时宜给的药也渐渐起效,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有春鸟鸣叫,微风习习而入。
陈一味的大脸杵在他面前,却不见束寒云的身影。谢青鹤只觉得鼻腔口中都带着腥气,艰难地坐了起来,说道:“来人,我要漱口擦牙。”
陈一味马上爬了起来:“大、大师兄!哦,漱口,您等一等,马上来!”
谢青鹤的意识才缓缓地回笼。他重新将屋内扫了一遍,又听门外的动静。没有。没有寒云师弟。
“寒云呢?”谢青鹤问。
陈一味端着清水和痰盂进来,闻言一僵。
这可……怎么说呢?说二师兄失踪了?
大师兄为了二师兄拼死走了一趟登天阁,二师兄……失踪了?
“这个……”陈一味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我待会再去问问?”
第37章
谢青鹤有两幅面孔。
一面是对着上官时宜与束寒云的,通常亲切温和,诚挚易感,没有一丝伪饰。
另一面则是面对外界,尤其是门内小弟子的时候,常常板着脸,一意高深古板的大师兄模样。
说到底,谢青鹤的年纪在各门派掌事者中实在不算大。他代替上官时宜主理整个寒江剑派,以代掌门的身份督视诸事时,也不过堪堪二十出头。若是一意和善好说话,太容易失了威严,使门下弟子与各派主事都不肯尊重。
谢青鹤离山之时,陈一味年纪尚小,这时候对着大师兄也存有几分幼年残余下的敬畏。
谢青鹤坐在床上也没说话,似在发呆,陈一味便先心虚了,改口道:“昨夜清查,发现飞鸢少了一架。师父亲去探察,能从云霞水气中探知二师兄的踪迹,已经追上去了……大师兄你别着急!师父交代了,他就去看看二师兄干什么去了,不会责罚二师兄,让你安心养伤!千万不要着急。”
千万不要着急。
谢青鹤知道师父说一不二,既然说了不会伤害束寒云,就绝不会动束寒云一根手指。
何况,昨天师父已答应了他和师弟隐居之事,那样温和宽容,绝不会使他伤心。
谢青鹤只觉得满口腥气,接过陈一味递来的清水洗了洗口鼻,吐出来不少脓血。
他心知这是昨日登天阁第四层时留下的伤患,师父已经给过药了,这是好转的迹象。今天还得再吃两副汤药。将口鼻彻底洗干净之后,陈一味又拿青盐来给他擦牙。外门弟子捧来干净的丝衣,陈一味服侍谢青鹤换了寝袍,又伺候汤药汤水。
回到寒江剑派,饮食起居都有师弟们照顾,谢青鹤又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吃了饭,吃了药,裹了伤。
不需要收拾碗筷,也不必自己洗衣裳、纱布。一切都有师弟们代劳了。
谢青鹤坐在飞仙草庐的门口,看着那口水井,心中一片茫然。
谢青鹤至今想不明白,师弟为什么要走?他要往哪里去呢?他不想跟我一起隐居么?还是他觉得我无法护住他,趁着我拖住师父的时候,就这么……跑了?那又为何带着飞鸢跑呢?要知道,别的人驾乘飞鸢离开也罢了,同门之间功法相合,束寒云驾乘飞鸢离开是能被师门追踪的。
“大师兄?您这是要去哪里?”守在门口听差的外门弟子连忙询问。
拦,是不敢拦的。可也不能任凭大师兄随便离开,只好问问去向,也好向三师兄、四师兄交代。
“飞鸢池。”
谢青鹤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山间云岚之中。
※
没有人知道乾元二十七年的春天,寒江剑派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诸弟子只知道二师兄束寒云先一步离开寒山,前往龙城。次日清晨,龙城便传出武帝于禁中驾崩的消息。皇五子伏蔚御极称帝,以明年为靖天元年,册封寺和尚为护国法师。
龙城正在帝位更迭的腥风血雨之时,上官时宜与谢青鹤先后乘驾飞鸢,抵达风口浪尖。
没有人知道,从不涉及世俗政权的寒江剑派在乾元之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事后得利的宗派是来自眉山南的寺与和尚,寒江剑派不曾在乾元之变中留下任何记载。
寒江剑派的弟子只知道,那日之后,归来的仅有掌门上官时宜一人。
大师兄谢青鹤重伤归隐,二师兄束寒云不知所踪。
※
十一年后。
密林之中,鸟雀虫鸣。
农人耕种的田垄砌得平整方正,微风一吹,稻穗硕硕弯腰。
收拾得雅致干净的木屋中,一边炊烟袅袅,一边熏香缭绕,使用时久泛起熟光的坐榻边上,还用木盘盛着新摘的柚子,带着淡淡的果香。
谢青鹤趿着木屐,正在收拾包袱。
喜着黑衣的云朝仍旧背着剑,空出双手给谢青鹤递各种东西,还忍不住苦口婆心地规劝:“主人重伤多年未愈,眼看就是行功大成的时候,还请保重身体。江湖传闻或有夸大之处,不若遣仆前往探查详情,真有了确凿的实证,再报予主人,另行处置。”
“你要出去玩,我也从未禁着。若是待得腻歪了,尽可以自行离去。”
谢青鹤并不理会他的劝说,收拾好自己常用的药丸,又开了药匣子,找了些伤药一一归置好。
从前出门喜欢带衣裳,带面脂口脂,如今年纪大了,带的大包大包的全是药。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自从龙城重伤之后,谢青鹤添了呕血的病症,情绪激动就喷血,喷得浑身孱弱、伤及根本,只能靠药丸续命。他常吃的药丸用料极其珍贵,若不事先准备好,临时要找地方配齐,基本上不可能。
“仆担心主人的身体。”云朝帮着谢青鹤塞东西。
一盒子蜜膏刚刚塞进包袱,又被谢青鹤捡了出来放回原处。云朝便有些讪讪。
“你不是服侍人的材料,我这里也不需要剑侍。早些年我身子不适,差遣了你些许时日,有些旧恩旧惠也都偿清了。现如今你实在不必在我身边跟前跟后、管东管西。”谢青鹤打好包袱。
“可……”云朝也不是第一次困惑了,“仆离了主人,又要做什么呢?”
“砍柴做饭,喂马放羊,如今做什么,以后也做什么。”谢青鹤打开金银匣子,给云朝抓了一把金票,一把银票,“不要杀人放火,也不要抢劫盗窃,钱花光了自己挣——省着点也够你做一辈子富家翁了。”
云朝委委屈屈地说:“那仆现在不也是砍柴做饭么?为何要离开呢?”
“因为你现在越来越唠叨了!什么都想管。”谢青鹤没好气地说。
“仆只是担心主人的身体……”云朝更委屈了。
这十多年来,若不是他叨叨叨,主人能振作起来好好养伤么?
主人刚回来的时候,常常三五天只吃一顿饭,没日没夜的昏睡,意识清醒也不愿意睁眼,好像睡死了就能不知世事似的。内伤不喝药,外伤不处置,那么爱洁喜净的性子,伤口化脓了都不肯管。
云朝本也不是爱啰嗦的性子,更不敢冒犯主人,实在是逼得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叨叨。
竖在门口的一根竹尺突然飞入谢青鹤手中。
见竹尺直奔自己面门,云朝下意识反手欲拔剑,手心稳稳握住剑柄,突然想起对自己下手的是主人,这一只手握住了剑柄,却始终没有将长剑拔出。
宛如灵蛇般袭来的竹尺停在鼻翼处,轻轻拍了他脸颊一下,谢青鹤道:“出手。”
云朝将握剑的手松垂下,低头道:“仆……走就是。主人息怒。”
谢青鹤有些无奈,说:“你一心一意担心我的身体,咱俩试试手。你若打得过我,我让你随侍。若是打不过我,拿着我给你的银票,自找逍遥去。”
云朝看他脸色,知道他从不说气话,躬身道:“仆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