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471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安记布庄后院是西北屋舍很典型的格局,独门独户的小院,前楼做买卖,侧房连通后院,三面住着伙计、掌柜一干人等,库房则被锁在中庭,用以防盗。

  所谓安仙姑的香堂,被安置在门楼和中庭之间,左右是通行的便道,门上挂着一把锁。

  那伙计凑近了将锁头一拧,不用钥匙直接就打开了。原来是把虚锁。他将门一推,连忙招呼伏传与谢青鹤:“尊客快请进。”

  门刚打开,屋内就有淡淡的香气透出。

  谢青鹤先一步进门,打量这间香堂,发现此地也不是正常烧拜的模样,更像是一间起居室。进门就是待客用的桌椅板凳,靠墙的条案上摆着插瓶帽架,墙上挂画也不是“神像”或是“神位”,而是一张笔触略显稚嫩简拙的山水图,作者落款“白鹿行者”。

  西边摆着书案,设文房四宝,墙上悬挂两件雅物,七弦琴在南,清风剑在北。靠窗的坐榻铺着粉嫩鹅黄色的坐垫,挂着流苏彩坠,全都是非常可爱的琉璃白兔。

  东边屏风隔出一张卧榻,上边的坐具、软枕更是满目温软,粉得谢青鹤前所未见。

  ——谢青鹤也确实没多少出入少女闺房的经验。

  伏传跟着转了一圈,问正在锁门的伙计:“小哥儿莫不是哄我?这里哪像是香堂?”

  那伙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对着四面连连作揖谢罪,这才对伏传解释:“这里是仙姑娘娘打理铺子时坐镇安歇的地方,里边都是她老人家的旧物。尊客莫不是以为只有一根一根的线香才算香吧?那寺庙里比人腰杆子还粗的人头香,挂在大雄宝殿里一圈一圈烧一天的大盘香,它不都是香吗?仙姑娘娘受用的是女儿香。”

  把伏传说得一愣一愣的,伙计弯下腰,从侧门柜子里搬出来一个木盒子,取出里面的香粉,用铜模现场压出三坨塔香,放在一个极其袖珍的小碟子里,小心翼翼地点燃,交给伏传:“尊客拿着香对着前面……不拘哪张椅子、坐榻,但凡是能坐的地方,仙姑娘娘都坐过,拜就是了!”

  伏传在寒山祖师殿也伺候了不少神仙先贤,头一回见识这么随便且有创意的祭拜,拿着那只袅袅飞烟的袖珍碟子,转头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大师兄,您看这是啥情况?

  伙计正疯狂往铜模里填香粉,大包大揽:“都有都有,这香马上得了,尊客不必着急。”

  见伏传端着塔香盘子不动,伙计自以为猜中了原因:“哦哦,对,看小的这记性……”

  他把手里的香匣子放下,又打开附近第二个柜子,拿出两个拜垫,跟在伏传身边问:“尊客要拜哪一位?寻常人都爱在这幅画前面拜,小的不妨跟您说句实在话,听店里老伙计说,仙姑娘娘平时最常在这边坐榻上看账本、问生意上的事,您往这边拜才最灵,仙姑娘娘保管听见。”

  伏传默默觉得好笑,面上也不显,跟着伙计走到西边书房临窗的坐榻。

  那伙计麻溜地把拜垫往榻前一摆,伏传捧着袖珍香碟,居然就真的屈膝跪下。不过,他才刚刚弯腰欲要施礼,屋子里就跟地震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东西——

  流苏挂坠上的琉璃兔子纷纷摔得粉碎,墙上的七弦琴与清风剑也砸在了地上。

  谢青鹤负手站在中间,他背后墙上挂着的山水图也扑簌簌滑落下,把条案上的插瓶砸得叮当落地,满地碎瓷清水。

  一阵阴风吹过,噗地熄灭了伏传手中香碟中的火星,至余一缕残烟,袅袅即散。

  那伙计已经吓傻了,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半晌才想起扑跪在地上,哭道:“仙姑奶奶,小的不该财迷心窍胡乱引人进来,您老人家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啊!”

  伏传方才撤身而起,看了被阴风吹散的塔香一眼,嘲笑道:“倒也真有几分道行。”

  谢青鹤打小就不喜欢蹲在祖师殿伺候神仙,其他诸如李南风、陈一味等内门弟子,也都逃不过老老实实去寒山各处值殿的经历,唯独谢青鹤“修行忙碌”,这摊子事务都被诸位师弟分担了。

  伏传的成长过程比谢青鹤老实规矩许多,打小祖师殿就是惯常要去的,但凡人在山上,历代祖师的诞辰冥寿他都会去祖师殿烧香礼拜。筑基入道之后,伏传又火速参加了寒江剑派隔三差五就举办的各种授箓大典,将寒江剑派供奉的各位天尊祖师拜了个遍。

  通俗一点说,寒江剑派算是天庭驻凡间办事处。谢青鹤是个凭实力说话的临时工,伏传则是正儿八经注册过有编制在身的公务员。

  平时伏传拜拜神仙,拜拜父母尊亲,都是理所当然的礼数。碰上“安仙姑”这等民间崇拜、来历不明的“鬼东西”,既然敢摆出香堂接受香火,伏传只要到她的淫祠屈膝一拜,对方直接就要完蛋。

  “安仙姑”没有直接被伏传单膝跪死,还有本事吹灭他手里的塔香自救,可见能力非凡。

  当地一声。

  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坚墙之上,屋内各种墙挂摆件又扑簌簌地掉。

  屋内阴风大作,鬼气森森,平白无故生出一段恐怖。那伙计已经被吓傻了,听着左边有响,右边有声,前后上下似乎都有什么东西拱来拱去,偏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着,只有屋子里的摆设装饰噼里啪啦乱掉,冷不丁被什么摸了一下,吓得哎哟一声,直挺挺撅了过去。

  伏传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你胆子不小,还想祸害人身不成?”

  那东西化作幽风从伏传指间溜走,奈何四面八方都被封禁,它无论如何也跑不出这间屋子,想要抢夺伙计的皮囊,又有伏传虎视眈眈地盯着,就跟疯了似的满屋子乱窜乱撞。

  “大师兄,这倒像是咱们认识的东西。”伏传只对未知怀有敬畏之心。世间已知的一切,他自认多半都能应付,实在应付不了,身边不是还有大师兄么?

  那“东西”在屋子里疯跑狂作,伏传也不着急去抓,他在书桌边坐下来,发现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块白玉镇纸,雕成了玉兔捣药的模样,放在桌上非常娇憨可爱:“这是你从前用过的镇纸?你就这么喜欢兔子?你莫不是属兔子的吧?”

  那东西见他伸手摸兔子耳朵,似是气疯了,呼地刮起阴风吹过来,把那镇纸掀翻出去。

  伏传伸手一捞,稳稳接住。

  “何必这么大的气性?宁可摔了也不给我摸?”伏传把镇纸放回桌上,“我不碰就是。你也不要生气,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方却完全没有心平气和好好沟通的意思,伏传话音刚落,面前就是一声巨响。

  伏传也不是毫无防备,传纵身一跃,直接翻回了谢青鹤身边。

  ——他想从随身空间取出慕鹤枪,突然意识到空间不随身了,只得仓促往回跑。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妖氛鬼气一瞬间倾泄得干干净净。从窗纸透进来的阳光又重新变得明亮而温暖,被隔绝在外的人间声响也透了进来,墙外行人摊贩的脚步声,说话声,叫卖声……重回人间。

  伏传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白玉镇纸已经被砸得四分五裂,再不复旧时可爱形状。

  在镇纸的旁边,还有一块黑漆漆湿漉漉的石头,带着腥臭味。

  “这是……”伏传从笔架上取了两支笔夹起那块石头,仔细看了几眼,“石头成精?”

  “大师兄,这东西断尾求生,这里只是一缕幽念。咱们得找到它的本体才是。”伏传从坐榻上扯了一块引枕枕巾,把石头包起来擦了几遍,还是有一缕腐臭的腥味袅袅不绝。

  他握着枕巾尽量放远一些,又回头问谢青鹤:“大师兄要看一看么?”

  谢青鹤摇头:“是块河石。去河边转转吧。”

  杏城的仙姑传说已经闹了十多年,早前也有外门弟子几次前来探察,伏传看出问题之后,整理好外门弟子几次来杏城的记录交谢青鹤过目,他二人对此前十多年发生的事都大略有数。

  愚夫愚妇迷信各种传闻,中间又有人故意借鬼神之说谋利,才会把仙姑的故事越说越离奇。

  前面客栈店小二讲述王姑娘与夏伙计私奔的故事时,曾提起王姑娘到河边祭拜仙姑,相传那里是安仙姑升仙之地。但是,按照寒江剑派外门调查的记录,“安仙姑”并未升仙,而是被人塞进猪笼沉入那片僻静的河道里淹死了。

  谢青鹤要去看的地方,就是当初“安仙姑”,或者说,安小姐被淹死的僻静河道。

  二人出门时,伏传看见吓晕过去的伙计:“大师兄,稍等等。这倒霉货大冬天趴在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万一冻坏了不得了。我给他搬里边去,那边好像有被子。”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便把这倒霉伙计背进里间搁在床铺上,又把床上叠着的粉色蝴蝶文被子扯过来替他盖好。

  安置好伙计后,伏传转身要走,被床上悬挂的银勾挂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稳,才发现那只银勾做工精美,勾尖上钝钝地蹲着一只吃萝卜的小兔子。

  伏传的心蓦地涌起一股酸涩,让他想起了外门文书中整洁冰冷的几页记录。

  他此前就看过文书,也和前来杏城调查此事的外门弟子面谈过,知道这位“安小姐”,“安氏”,民间所称的“安仙姑”。但是,一直到今天踏进这间小屋子,在她生前起居的屋内看过,见过她亲手所作的画,看见她充满少女气的被褥坐垫各种挂件摆设……

  纸上的名字,谈话中的称呼,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师弟?”谢青鹤提醒了一句。

  伏传用手将银勾稳在空中,答应一声,与谢青鹤一起出门。

  伙计先前把人都支开了,这会儿谢青鹤与伏传出门也没有撞见外人,沿着屋檐走到前边铺子,依旧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伙计的小徒弟蹲在火盆前烤火,云朝弯腰在谢青鹤用过的裁缝桌子上动作。

  伏传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云朝在做一件奇怪的小衣服。

  “……主人。”云朝把那件小衣服塞进了包袱里。

  那是在给阿寿做棉袄?伏传马上想起云朝睡前撸猫的蠢样子,刚刚略微抑郁的心情迅速晴朗,凑近把云朝塞进包袱的小衣服拿出来,发现针脚居然还挺匀称:“我算是发现了,使剑的人手都稳。”

  但是,云朝不会收针。他把所有的线打结连成长长地一根,实在没办法收尾就打了个死结。

  伏传取出针线,帮他把收尾的地方重新收拾了一遍:“这样才好看。”

  云朝吃惊不已:“你也会缝线?”

  “大师兄做过。”伏传看一遍就能记住,记住了就没什么执行上的问题了。

  谢青鹤已经把凉透的茶喝了两口,还吃了半块店里的桃酥,说:“衣裳收一收,走吧。”

  云朝和伏传经常搭伙干家务,店里小学徒赶忙过来铺上包袱皮,云朝将衣裳提起来,伏传顺手叠上,几件棉袍很快就收拾好。加上伏传与云朝身上都穿了一件,打包带走的衣裳越发少。

  伏传挺关心谢青鹤:“大师兄衣裳来不及改,要么随意套一件吧?”

  谢青鹤也不想被人围观,遂点头:“好。”

  未曾改过的棉袍款式老旧,挂在一旁是伏传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水平。

  谢青鹤提过来往身上一套,挺拔的腰身,宽大的肩膀,直接把软塌塌的棉袍都支棱了起来——也没人能再分心去注意棉袍本身是什么款式模样,它只是谢青鹤翩翩风度之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伏传心情复杂。原来不是衣服太丑,是我还不够俊美,不能带飞它!

  正在为“不匹配大师兄”的“丑颜”惴惴悻悻,伏传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褚纱棉袍,想起衣服已经被大师兄改过了,简直是重新做了一件特别好看的夹袍!他又开心起来。

  颜值不够,大师兄手艺来凑!我都配不起大师兄,世上还有谁配得起!

  谢青鹤就套了件衣裳,也不大清楚小师弟心里想什么。

  只知道伏传有了一瞬犹豫,但是,低头看了身上的鹤纹(?)一眼,小师弟又莫名开心起来,还要拉他的手一起出门——他还有个扣子没扣上,只好哄着伏传换一只手:“这边来。”

  云朝扛起装着棉袍的两个大包袱,任劳任怨地跟在他俩身后,偶尔从怀里抓出一把松子嗑嗑。

  出门不久,谢青鹤便找了一处无人的暗巷,把云朝扛着的大包袱塞进随身空间。挺大两包东西突然不见了也不好原样再回去,三人便□□走了一段,从另一条街绕道出城。

  照着外门记录的位置沿河走了一段,很远就看见有三三俩俩的妇人提着篮子,兜售香烛。

  见谢青鹤等人走近,就有妇人来问:“请香烛么?爷几位是来拜仙姑的吧?再往里边走,香烛可不大好买,老妇这里一把香一对烛,搭上一捆黄纸,只消八十钱。”她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指天的动作,“县里查得紧,不许烧祭野祠淫祀,里边没人敢卖!过了老妇这村,往下可没那店了。”

  谢青鹤还没说话,另一个提篮妇人翻了个白眼,远远地哼笑道:“别叫这黑心妇人哄了去!那边只收妇人孺子的香火,你三个男人大丈夫何苦来自讨没趣?便是烧了金山银山,也是没用。”

  正在兜售香烛的妇人便生气了,呸了一声,正要争吵。

  旁边几个妇人见谢青鹤几人个个都是年轻俊美的后生,难免生了护惜之情,借着说话的机会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那兜售香烛的妇人:“你纵要赚些体己家用,也不该浑说八道。”

  “正是。里边也有卖香烛的,大家都卖五十钱,偏你要卖八十钱,天天哄人。”

  “仙姑娘娘根本就不受男人的香火,你何苦骗人去烧香?也不怕仙姑娘娘砸了你的饭碗。”

  ……

  眼见几个妇人拉拉扯扯就要打起来,伏传连忙阻止:“大娘,阿妈,别动手。我们不去烧香,慕名而来,转转就走。”他把最先来兜售香烛的妇人护在身后,对其余几个妇人躬身致谢,“谢谢,谢谢,多谢大娘姐姐们指点,这几个钱请大娘姐姐们喝碗热茶……这天真冷,太冷了……”

  他说给钱的时候,几个围着他的妇人还不大高兴,谁又稀罕你几个茶钱?

  架不住伏传手速快,这几个妇人眼睁睁地看着提篮里倏地多了一角碎银。这就不是“几个钱”了,每日提篮兜售香烛,辛辛苦苦站上十天半个月,刨去成本人工,未必能赚上这么一角碎银子。

  这几个妇人便知道眼前的公子哥儿出身不凡,各自欢欢喜喜地揣好银子,再三道谢,也不再与那被围攻的妇人斗嘴置气,三三俩俩散了开去。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

  谢青鹤秒懂他的意思,便从随身空间里抓了一把铜子,交给伏传。

  伏传还真就数了八十个钱,不多不少地给了那妇人,说:“大娘,我买你的香烛。只是这世上像我这样的好人不多,你一个妇人在外边做买卖,千万小心才是。”

  那妇人看着伏传的眼神只有一种情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帽!

  伏传也不在乎。

  那妇人匆匆把香烛和黄纸从篮子里数了出来,一把抢过伏传给的铜钱,提着篮子匆匆离去。

  伏传又走近最先出声提醒他不要上当受骗的妇人身前,躬身作揖:“大娘好。您这篮子里还有多少香烛?合一个价钱,我都买下来吧。冬日天寒,您歇了买卖,早些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