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反问道:“曾有人这么逼过你么?”
王姑娘额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缓缓坐了回去,半晌才说:“你真的不逼问我?”
谢青鹤诚恳地说:“此事与我非常重要。我不逼问你,是因为我有其他渠道可以知道答案。杀人不过头点地,谢某从不与妇孺为难。”
王姑娘沉默片刻,问道:“能让你旁边的小兄弟拿着烛火,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么?”
谢青鹤不解其意,不过,王姑娘今日必死,谢青鹤对她的遭遇也比较同情,既然要将她处死,难免再施舍几念慈悲,便将烛台递给伏传。
此时夜深人静,郊外庵堂的卧室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整个屋子都只有伏传手里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洒在谢青鹤的侧颜上,无比温柔轻软。
王姑娘痴痴地看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初八死后,我便觉得这世上的男人,个个心思歹毒,个个面目可憎。你们若是早来四五年啊……”她看着谢青鹤的脸,“我又怎么会变成魔?”
谢青鹤欲言又止。
王姑娘看似痴迷的是谢青鹤的容貌,可是,她与谢青鹤初见之时,眼中为何不见惊艳之色?
连门口骂着娘阻拦谢青鹤的女尼,借着月光突然看见谢青鹤的脸时,眼底也有过一瞬间的软弱与惊讶,唯独这位王姑娘,从头到尾,她看谢青鹤都像是看一根木头,一件家具,没有任何情愫。
直到她故意挑衅谢青鹤,谢青鹤不受她的挑衅,礼貌克制地选择退避之后,她才突然“痴”了。
真正打动她的,根本不是谢青鹤的风姿美貌,而是谢青鹤的处事风度。
“你到我身边来坐,拉着我的手,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入魔。”王姑娘说。
谢青鹤摇摇头,拒绝道:“与姑娘同桌叙话,这事可以。拉着姑娘的手说话,这却不行。”他将手揽住伏传的肩膀,“在下已有知心伴侣,誓约白首,不好得罪了小师弟,更不敢唐突佳人。”
王姑娘又眨眨眼,说:“那请你这位师弟来拉着我的手说话,也可以。”
谢青鹤拒绝:“不行。”
这时候云朝走了进来,拉着刚才破口骂人的女尼,让王姑娘与女尼面对面:“你非要找个人拉着你的手说话,”他指了指女尼,又指了指自己,“挑一个?”
王姑娘被他气噎着了:“你!你!你这个人!”
云朝就把女尼放在门口,一屁股坐在王姑娘身边,拉住她的手:“可以说话了吧?”
“泥奏凯!”王姑娘气得声调都变了,一把甩开他的手,“让圆通过来!”
伏传就近松开了女尼被制住的穴道,女尼踉跄两步,奔回了王姑娘身边:“姑姑!咱们快跑!”她虽然被制住穴位,却把几人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只想着叫王姑娘逃命。
王姑娘摸摸她眼角的泪痕,摇摇头,说:“你来拉着我的手吧。”
终于坐了下来,王姑娘理了理思绪,问道:“你知道我的事,知道多少呢?”
谢青鹤对王姑娘的了解,一是来自于客栈店小二说的坊间风闻,二则是来自于安小姐对王姑娘的观察。安小姐知道王姑娘在石头怪的帮助下杀了多少人,却不大清楚王姑娘之前的遭遇。
他简单解释了几句。
王姑娘“哦”了一声:“所以,你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魔。”
“在此之前,我也有不解之事,想要请问。哦,你放心,我答应了把我为何入魔告诉你,绝不会食言。只是你对我说的话,让我临死之前,反倒生出了几分好奇,我能替你解惑,你也不要让我做个糊涂鬼吧?”王姑娘说。
谢青鹤点头:“姑娘何事不解?”
“我此前一直以为,仙姑是真的受了神仙传术,是有仙缘却遭奸人所害。你却说她和我都是入了魔道。我入魔,我大概是知道的,神仙哪有像我这样的坏东西?却不知道仙姑为什么入魔?”王姑娘好奇地问。
事情涉及安小姐的隐私,原本不大好说。
但,谢青鹤直接吞了安小姐的魔念,知道安小姐心中所想。安小姐希望将真相公诸于众。
她从来都不是自愿成为所谓的“安仙姑”!
“你知道的也就是坊间风闻所传的故事?”谢青鹤问。
王姑娘点头:“先是说,安家小姐神秘失踪,十日之后突然在闹市中出现,自称被神仙所召,授以仙法,有消灾弥难之术。经安小姐祈福,她久病卧床的老祖母不药而愈,安家囤积多年的布帛也被外郡大商人青眼采买一空,安小姐那学识相当一般的兄长也意外中举,真可谓满门福贵。”
说到这里,王姑娘冷笑道:“说是这么说,背后到底是怎么样,谁又清楚呢?”
谢青鹤便把寒江剑派的调查,以及安小姐自身所知道的真相,互相印证结合了一遍,给出了另外一个版本的说辞:“安家三房争产。安小姐与郑家三郎有婚约,她二叔担心长房得了郑家这门姻亲会分薄了二房、三房的产业,女眷出门踏春时,故意把安小姐抛在了荒野之外。安小姐本想趁机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不仅王姑娘与女尼睁大了眼睛,连伏传都忍不住竖起耳朵。
这部分内容是寒江剑派外门记录里所没有的,毕竟寒江剑派能调查各种证据,但,那时候安小姐的魂魄已经去投胎了,谁都不知道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安小姐还真的很潇洒呐!
——你要害我,我就走了!正好我也想跑!
“她在山里迷了路,走了几天才找到馥城,身无分文,没吃没喝,想要觅个立锥之地,凭借聪明才干活下来,处处碰壁之后,才发现原来单身妇人没法儿自己活着——她差一点就要被卖作奴婢,只好去找了馥城的手帕交,借来二两银子给自己赎身,方才脱困。”谢青鹤说。
伏传不禁扼腕叹息。
王姑娘和女尼反而没有伏传那么触动,她们很清楚这个世道如何艰难。不是说妇人无法生存,活下去是很容易的。嫁人做妻,为奴为婢。如今世道富庶,妇人总能得一口饭吃。
但是,如安小姐这样,离开了家族的扶持,还想活得比当在家时更好?
绝不可能。
“她自称被神仙所召,得了神传仙法,也是被逼无奈。否则,无法解释去了哪里。”
“至于她祖母不药而愈,是因为她祖母原本就没病,三子争产,天天撺掇媳妇去母亲跟前挑唆,当母亲的不想搀和,便装病不管。”
“囤积的布帛也不是卖不出去,而是急售贱卖了一批好货,兑了一笔现银。”
“这巨大一笔现银,则是为了贿赂考官,给安小姐那位不学无术的兄长弄了个举人身份。安小姐的兄长学识有限,八辈子也没中举的希望。一般考官也不敢收这份贿赂——安小姐的父亲便借了仙姑之名,将中举之事宣扬成神仙所授,买得一份写得花团锦簇的墨卷,应酬此事。”
这才是安家非要一位仙姑的原因。
把安公子中举之事都栽在仙姑赐福之上,就算此后安公子不学无术、狗屁不通,他也可以拿着买来的墨卷说,当初进场有如神助,考完了脑子就糊了,可能神仙给的福分只到这里。
当初伏传看见这份记录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还能这么玩儿?!你们世俗凡人真的牛!想象力比世外修士都丰富!
“此后的事,与坊间传闻也没有太大的出入。”
“郑家知道安小姐失踪之事,便有退婚的想法。哪晓得安小姐奇奇怪怪归来,风风光光地四处赐福,郑家又觉得这是个不得了的福宝,催着要亲迎回家。”
“安家内部想法很一致。二房三房依然不肯让郑家成为长房的姻亲,安小姐的父亲则要死守着儿子中举的秘密,绝不肯让女儿外嫁——他担心女儿去了婆家,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说漏了嘴。”
“所以,郑家闹着要亲迎,安家闹着要退婚。”
两家你来我往闹了大半年,最终撕破脸皮到县衙打官司。
县令认为,郑安两家有聘礼文书,六礼已过其四,只差亲迎大礼。本质上安家女已经是郑家妇。人都是郑家的媳妇了,还退什么婚呢?真要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家自行协商和离,衙门不过问。
这判决就厉害了。
世法对于人的归属有着非常严厉的规定,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衙门判定安小姐是郑家妇,她就属于郑家的人丁财产,郑三郎把她卖了都理直气壮。
得此判决之后,安小姐马上就要出城避风头,郑家则带着人去围追堵截。
“那时候安家和郑家已经闹得剑拔弩张,不似亲家更似仇家。安小姐逃到那段僻静的河道,就被郑家家丁劫住,双方打了起来,都有死伤。郑家在这里死了一个管家,六个家丁。”谢青鹤说。
王姑娘和女尼都看着谢青鹤:“那仙姑……是真的升仙了吗?”
谢青鹤反问道:“姑娘以为呢?”
女尼满脑子浆糊:“可死的不都是郑家的人吗?难道是在胡乱中把仙姑打死了?”
王姑娘已经明白了:“是安家杀了仙姑。她的叔叔们不想让她得了郑家这门姻亲,她的父兄也不想让她透漏实情,与其再纠缠下去,不如一劳永逸送她‘升仙’。”
刚才还堵门骂人彪悍无比的女尼,闻言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传闻中威风凛凛的安仙姑,能赐福去灾,能收拾恶棍,能庇护杏城妇孺……藏在那个神秘传说背后的安小姐,却是这么一个万事不得自主的可怜人。
郑家再次把安家告上公堂,一来要安家花钱赔命,二来要安家交出安小姐。
县令再次判决,认为安家弄死了郑家的家丁,其中还有一个不在奴籍的帮佣,这事非常严重。考虑到也没人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好定罪,便免去安家杖徙之刑,改为巨额赔款。
至于郑家要求带回安小姐一事,县令认为,两家闹成这个地步,亲家是没法做了,若安小姐真的回到郑家,很可能发生不忍言之事,便命令安家退还郑家给的聘礼和婚书,婚事就此作罢。
这判决得罪了郑家,安家也不满意。
安家认为自家已经死了个闺女,居然还要给郑家赔钱,哪有这番道理?
可死闺女的事又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闺女是神秘失踪,可能“升仙”,只能默默生闷气。
两家又开始明里暗里斗气,今天你砸了我的买卖,明天我就要烧你的铺子。安家出了个举人,郑家的姑奶奶则在京中侍郎家做奶娘,两边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自己吃了亏,怨气冲天。
后来郑家就莫名其妙开始死人,今天死儿子,隔天死孙子,没完没了地出事,要么是喝水呛死,要么是摔跤磕了脑袋,郑家老太太打了个喷嚏,竟被自己一口痰噎死了……
坊间疯传是仙姑安小姐回来复仇,郑家总共三十多口人,死得只剩下五六个,无比凄凉。
王姑娘问道:“这又是谁杀的呢?”
谢青鹤摇头说:“安家为争产弄出这么荒唐的事来,郑家就太太平平没有半个仇家么?他家在杏城做的是粮油米面的买卖,这等事关黎庶生死大计的行当,哪会没点儿猫腻?”
说到这里,谢青鹤也有些怅惘:“他家是不走运。恰好遇见先帝驾崩,今上登基。”
安家和郑家打成狗脑子的时候,正是十六年前。
那时候伏蔚刚刚逼宫自立,开始整饬吏治。吏治怎么整?总不能派龙鳞卫去盯着文武百官抄家看人家有没有受贿吧?伏蔚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检点库藏。盘点库藏必有火灾,这是千古不破的定律。
郑家稀里糊涂死了一家谱,根源就在他家做的米面粮油买卖,以及他家在龙城的靠山,户部侍郎赖恩卿的倒台。
这事牵扯太大,一两句说不清楚,谢青鹤岔开话题:“安小姐的事说完了。王姑娘的故事呢?”
王姑娘自嘲一笑,说:“王姑娘的故事没那么惊心动魄。”
在王姑娘堕魔之前,安小姐和石头怪根本没有做法的能力,所谓安仙姑显灵之事,一直都是有心人穿凿附会,假托鬼神之说罢了。既然如此,客栈店小二说安仙姑显灵,弄死了与王姑娘相约私奔的夏初八,那显然也是个谎言。
“初八是被我爹毒死的。”王姑娘拉着女尼的手,说话时指尖竟然微微颤动,“说什么绞肠痧,哪有死得那么快的绞肠痧?还不叫背去看大夫,快死了才假惺惺地往外抱……初八吃了毒药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抱住我爹嚎,他是真的嚎啊,嚎得那叫一个难听……”
“他嚎啥呢?”
王姑娘压着嗓子学舌:“爹啊!儿不敢跑了,亲爹爹饶了儿吧!再也不敢跑了!”
谢青鹤与伏传对望一眼,都感觉到了一丝诡异。
王姑娘和夏初八是要私奔,那就代表王家不会同意他俩的婚事。王家不同意他俩的婚事,夏初八为什么会在挣命求饶的时候,喊王老汉“爹”?这不是会再次激怒王老汉吗?
除非……
王姑娘看着谢青鹤,再看看伏传,问道:“别人不明白,你们俩还不明白吗?”
伏传皱眉道:“我与师兄是正经道侣。”
王姑娘不禁哈哈一笑,说:“我只说你们该明白这件事,可没说你们与我那不知羞、不做人的爹一个样儿。初八是不是自愿跟他的,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初八就要死了,死前他就一直抱着我爹嚎,求我爹饶了他——我爹就抱着他,等他快要死了,才抱出去说找大夫。”
“初八的婆娘孩子来接他的尸体,我一直被我爹我娘关在屋子里。”
“后来初八的婆娘闹上门来,我才知道她早就知道初八和我爹的关系,我爹、我娘,全都知道初八在乡下有个妻房,有三个孩子,独独我不知道。她倒不知道初八是被我爹毒死的,只是仗着初八和我爹这一层关系,非说初八怎么也得算个男妾——不能当一般伙计打发,必须多给烧埋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