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那两个年轻人原本各据一方,对面而坐,另外两边的长板凳上放着细长包袱。见状临近谢青鹤的年轻人忙将板凳上的包袱折至左手边,空出一张板凳:“老丈客气,快请坐。”
店小二这时候才来问谢青鹤要吃什么,谢青鹤点了一碗羊杂,一碗羊肉,一盘素饼,店小二满脸含笑:“行,再给您送一碗羊汤。可要抓上一把葱荽?”
“不要葱。来一把芫荽。”谢青鹤随手给了小二一角银子,这是赏钱。
独自出现在这里的老者,出手又如此大方。跟谢青鹤拼桌子的兄弟俩都提起了心,判断这老头儿不好惹,对谢青鹤越发客气起来。原本二人在说话,这会儿也不肯说了,只顾喝酒,静静听别人说。
谢青鹤也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将上来的羊肉素饼吃了大半之后,夹碟子里的卤花生吃着消遣。
如他所想,这里的江湖人士都是冲着伏传来的。
坐在中间的是凉州剑派的弟子,大约七八人,做主的约有三十来岁,在最中间的桌子上坐着喝酒,一言不发,几个年纪稍小的弟子正在鼓动身边的别派弟子。
“寒江剑派是天下第一派,也是咱们正道的魁首!上官掌门更是天下皆知的老神仙!咱们对寒江剑派岂有不敬不服的心思?只是俗话说得好,树大有枯枝,咱也不是说伏传就是那枯枝,杨柳河那事现在谁也说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咱们找到伏传,也不是拿他做什么,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当真不是他干的,咱们也好替他正名,若真是他做的……”那人眼底有一丝悲愤,“咱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无非是把他交给上官老神仙,请老神仙决断!”
就有小河庄的弟子一拍桌子,说:“我家与寒江剑派比邻而居,自谓寒江下院。昔年也有幸前往寒山,拜望过上官老神仙。你且放心,上官老神仙何等嫉恶如仇?若残杀杨柳河一百零三口的凶手正是伏传,不需我等出手,上官老神仙也饶不过他!”
那边群情激奋,越说越激动,倒是打消了不少人对寒江剑派的忌惮。
“伏传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不错,可是,寒江剑派又不是邪魔外道,寒江剑派自己就饶不了与魔教勾结的伏传!咱们这是替天行道,替寒江剑派清理门户。”有人嘶声说。
谢青鹤吃着花生米,觉得这店里的卤水不行,吃着不香。
“老夫见贤昆仲也是武林人士。敢问……”
“在下点荷门左平生。”
“在下点荷门左平事。”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萍水相逢,倒不必通名了。敢问贤昆仲,可知杨柳河一事?”
这两个年轻人显然是初入江湖不久,急吼吼地报了名,被老头儿说“你们想太多了,并不想跟你们交朋友”,两个都有点讪讪,左平生还有几分羞恼,偏过头去不想再搭理谢青鹤。
左平事老成些,客气地说道:“我等也不是很清楚。据传,寒江剑派的小弟子伏传在杨柳河蓄养奴役了许多江湖中人,以这些人修炼魔功,手段非常残忍。前些日子,有一个被截去耳朵的江湖人逃了出来,前往紫竹山庄求援,待紫竹山庄带人赶到时,整个杨柳河据点一百零三口都死光了。”
“除了逃出来的人证之外,还有什么证据证明,在杨柳河蓄养奴隶修炼魔功的是伏传呢?”谢青鹤问。
左平事道:“这个在下倒是略知一二。紫竹山庄的白如意仙子,从前便与寒江剑派大弟子谢青鹤前辈交好,白仙子能认得出一些寒江剑派的修法痕迹。”
“那也只能证明杨柳河或许与寒江剑派有涉,不能断定是伏传所为吧?”谢青鹤道。
左平事也点点头,说:“白仙子也是此等说法。白仙子还说,不少门派与寒江剑派交好,都曾有寒江剑派入门修法的抄本,杨柳河的事也未必和寒江剑派有关系。但是,杨柳河惨案死者师门亲友都开始清查此事,有人无意间撞到了伏传,又被伏传袭杀了满门……”
见弟弟与谢青鹤说得热闹,闹别扭的左平生也憋不住了,插嘴道:“原本以伏传的身份,又没人抓到真凭实据。就算他真是杨柳河惨案的罪魁祸首,只要他不出声、不冒头,谁又敢去寒山上,当着上官老神仙的面拿他问罪?偏要大摇大摆出头。”
左平生啧啧有声,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闹到现在,江湖传说被他灭门的家族就有三个,不少人都言之凿凿地出面指证,说就是他杀了好友、至交满门。杨柳河那是孤证,接下来死了三家人就不是孤证了啊,起码八九个人说亲眼看见他杀人……”
谢青鹤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听了左平生的描述,他最后一丝担心也都放了下来。
绝不可能是伏传。
上官时宜的小弟子,谢青鹤的小师弟,哪有可能那么蠢?
第一次放跑了人出去求援也罢了,可以当做是一时疏忽。那伏传真要杀人灭口,能次次都失败?次次都放跑目击证人?灭了三次门,反倒跑出来八九个人证?蠢成这样,绝不可能是伏传。
这么听起来,倒更像是一场陷害伏传的阴谋。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谋算寒江剑派的继承人?真当伏传的师父师兄们都是吃素的?
突然之间,谢青鹤看见桌上的汤碗在震动。
左平事也发现自己杯子里的酒险险地颠了出来:“地动了?!”
谢青鹤重伤在身,耳力不行,然而,这样的震动他很熟悉,是骑兵。
骡马市位于周朝腹地,距离边境千余里,搁六百年前,这里倒也有些山民,可也归化多年。这十一年来,周朝政局平稳,仅有零星匪患,并无流民揭竿而起。总而言之,这地方本该很平静,不该有这么声势惊人的骑兵踏地而来!
心念转动不过顷刻之间,外边就有尖叫喧闹声传来,再过了一会儿,口哨声响起。
轰隆一声。
客栈大门被推开。
有身作轻甲锦衣的骑士策马而入,一鞭子抽翻了凑上前的店小二。
最靠近大门的几个江湖人士都是暴脾气,正要抽刀拍桌,门外有更多的铁甲骑士挤了进来。
为首的轻甲骑士高踞马上,俯视着门内所有江湖人士,手中拿着一卷帛轴,说:“吾乃龙鳞卫千乘骑阵前将军熊楚臣。奉命于此办差!”
大堂里的江湖人士全都没了声息,一时间,客栈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青鹤缓缓站了起来。
熊楚臣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一挥手,身边的铁甲骑士便抽出斩马刀来,刷刷刷将面前的二十来个江湖人士尽数枭首。
小河庄的弟子往前一步,说:“熊将军,你来此处,办的什么差?为何擅自杀人?”
熊楚臣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倒是谁。小河庄的陆载亭公子。”
陆载亭正是刚才嚷嚷自己曾拜见上官时宜,替上官时宜打包票,绝不会包庇伏传的年轻弟子。他见熊楚臣认识自己,口吻也还算温和,也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哪晓得这口气还没松匀净,熊楚臣已挥挥手,吩咐道:“砍了吧。”
刀上还在滴血的铁甲骑士即刻上前,几个小河庄的弟子都抽出了兵器,与铁甲骑士缠斗起来。
谢青鹤看得清明。真要说身手,铁甲骑士并不比小河庄的弟子们高明,若是单打独斗,很可能还打不过小河庄的弟子。然而,这批骑士进退有度,小队出击,比起各自为阵、打着打着还会给自己人添麻烦的江湖人士,成建制的围剿就太欺负平民了。
铁甲骑士两轮攻击未能竟功,直接往后撤退,背后已有同袍架起弓弩——
这一排弓弩对准了整个大堂,一旦开弦,大堂里吃饭喝酒的江湖人士必然全军覆没。
谢青鹤不能再等下去,指间备着的一角银子正要出手。
轰隆一声。
客栈的顶塌了。
一道绚烂的银光从天而降,枪若狂龙,直刺熊楚臣咽喉。
“盾!”
铁甲骑士迅速持盾护主,瞬间在熊楚臣面前堆起六层人墙。
只见那一道长枪刺破第一层盾牌,第二层盾牌,第三层盾牌……连带着第六层盾牌,尽数破去!
铁甲骑士们不及再举盾护主,只得用身躯顶上。这一柄疯狂又尖锐的银枪,锋利的枪尖才堪堪停下,悬在铁甲骑士的咽喉之上。
也是在此时,众人才发现手持长枪之人,是个面容稚嫩的少年。
这少年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说:“钢铁之盾易破,血肉为墙何辜。看在你这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份上,小爷饶你一命吧。”说着,将长枪收回,四下打量了一番,“姓熊的,你手里拿着什么文书?给我瞧一瞧呗?什么差事叫你滥杀无辜啊?”
熊楚臣缓缓松了这口气,手中的帛轴仍旧握得紧紧的,说:“熊某奉命,清查民间流言。此地贱民串联煽动,诬陷寒江剑派掌门弟子伏传小公子,上官老神仙慈爱温和,不与此等贱民计较,岂不知伏传小公子也是有靠山的?岂能任凭此地贱民构陷欺辱?”
那少年握着枪的手紧了紧,面上笑得越发温和:“除了寒江剑派,伏传小公子还有什么靠山?”
“护国法师便是伏传小公子的靠山。”熊楚臣说。
“那护国法师大靠山,打算怎么办啊?怎么给伏传出气?”少年问道。
熊楚臣不说话了。
任何时候都不能低估人类的智商,更不能高估人类的智商。
这少年与熊楚臣一番说话,不少人都渐渐觉出味来。熊楚臣带着大批骑兵来,分明就是来“灭口”的。这一番作派,与先前被伏传灭口的三家何曾相似?人都是熊楚臣杀的,锅却要伏传背着。
还有这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功夫如此之俊,又手持长枪……
谁不知道,寒江剑派的掌门真人上官时宜,行走江湖威震天下的,就是一杆轻雪枪?
也有实在蠢得没法儿说的,这会儿气得跳脚,大骂伏传:“我等不过是相约找伏传讨个公道,那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小魔头,竟然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你们千乘骑好大的威风,有本事将江湖人士都一个个屠杀干净!我等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少年将长枪一顿,竖在客栈大堂之中,双手袖起:“你要替伏传出气,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公子枪法如神。熊某细想一二,大约知道。”熊楚臣说。
“你知道我是谁,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今日是必定不会让你替伏传出气的吧?”少年问。
熊楚臣微微一笑,道:“那就各凭本事了。”
一句话说完,熊楚臣调转马头,迅速驰离了客栈。
那少年哎呀一声,也顾不上装逼了,一把拔起长枪就往外追。然而,他才跑出去一步,架起弓弩瞄准了大堂的铁甲骑士就纷纷放箭,如今近距离的强弓力弩,江湖人士完全招架不住。
这一批江湖人士也不是绝顶高手。打打普通人还行,对付成建制的骑兵全然不是对手。
那少年只好匆促回来,先挥舞长枪挡了一波弓箭,又去扫那波弓箭兵。
谢青鹤摇摇头。
还是太年轻了,总以为一杆枪就能救所有人。
熊楚臣带来的骑兵何等声势?马蹄踏地都能震荡谢青鹤桌上的酒杯,可见人员众多。
整个骡马市并非云来客栈一间大堂,前来寻找伏传踪迹的江湖人士比比皆是。熊楚臣固然是想拿小河庄和凉州剑派的弟子们立威,不代表他会放过骡马市里其他的人。
——单纯的灭门,已经无法满足背后栽赃伏传的罪魁祸首了。
这一次,对方想杀灭整个骡马市的江湖人士,彻底将勾结魔教、成为魔头的罪名,栽给伏传。
谢青鹤从窗户翻出去时,整个骡马市已经被杀得人仰马翻。
骑兵一旦跑了起来,杀伤力比站立不动时更加惊人。熊楚臣出来便下了屠杀的号令,远处待命的铁甲骑士列队冲刺,见人便砍,根本不分江湖人士或是前来市货的商队平民。
谢青鹤将眼前的人顺手救了下来,找了片刻,才看见了往外走的熊楚臣。熊楚臣害怕那持枪的少年,留在此地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他丢下自己的部属先走一步。
谢青鹤一路从房檐上飞掠而下,混入骡马市的铁甲骑士也发现江湖人士轻功太好,一部分骑士继续追砍街上的活人,一部分骑士则在同袍的保护下架起弩箭,开始射杀房檐屋顶上的江湖人士。
谢青鹤只觉得漫天箭雨飘飞,跑上一阵儿,他重伤的身体就支持不住了,不住喘气。
“主人!”云朝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将谢青鹤背起。
“你背着我干什么,把那个人截回来!”谢青鹤指着策马飞奔的熊楚臣。
云朝倏地抽出剑来,不等谢青鹤喝止,剑光一闪,长剑穿胸而入,把马背上的熊楚臣刺了个对穿,瞬间就从马上掉了下来。哪晓得身边护卫他的铁甲骑士根本不停,继续往前跑。
谢青鹤眯了眯眼睛,可以啊,这货逃跑还用上替身了?
云朝也意识到被自己杀死的不是目标,背着谢青鹤狂奔的同时,顺手从地上死去的铁甲骑士手里夺过一把沾血的斩马刀,又是随手一贯——前面逃命的铁甲骑士又是一个透心凉,从马上掉下来。
“别杀了。我要活口。”谢青鹤才想起阻止。
“是。”
云朝改主意了。他从地上搜刮了一堆刀剑,全朝着逃亡骑士的马匹掷去。
奔到假扮熊楚臣的死骑士身前,他还记得把自己的剑抽出来,仔细地送回鞘内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