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待到翌日清晨,傅豆蔻和安安来了,两个龙鳞卫才客气几句,收拾好装备离开。
安安给几个断了手脚的流氓带了早饭,发现昨天还很嚣张的流氓们全都乖了许多,不禁讥笑道:“我师父一根手指就能打死你们,你们手脚都断了,也并不敬畏于她。两位龙鳞卫的军爷来看了你们一宿,也不曾把你们如何,你们就怂成这样了?”
“自来民不与官斗。”断腿流氓嘀咕一句,“早知道女神仙是官身,谁又敢来掀你们的盘子?”
“安安,少于他们说话。仔细脏了嘴。”傅豆蔻吩咐。
这一日仍旧没人登门求医,悄悄来围观的百姓倒是不少。毕竟傅豆蔻装备齐全,莲冠道袍一派世外风度,安安更是姿色绝世,好看得像是仙女下凡。有不明真相地群众跑来询问:“你们可是来卖艺的么?怎么也不动一动呢?”
安安便笑眯眯地解释:“我与师父初来杏城,便在街头义诊。是给人看病的,不卖艺呢。”
有人质疑她俩的身份医术,傅豆蔻不搭理,安安也只是微笑:“老人家问诊求医便请坐,其余事宜倒不好过分牵扯询问。毕竟也是义诊,爱看不看的吧,谁又求着谁呢?”
昨天来闹事的是地痞流氓,今天出场的就是闻风而至的二代纨绔了,带着豪奴家丁围了上来,一眼看见安安就两眼放光,再看傅豆蔻更是口涎千丈,面上倒是装得文雅,腆着脸上前问道:“这位仙姑师从何门何脉,是哪一道的高人?家慈平生最是崇道慕化,正想请有道高士门内说话,万不想今日就在此撞见了仙姑……”
安安客气地说:“好叫公子知晓,家师坐街义诊,不收分文。恐防坏了本地医馆药铺的营生,只收治贫、弱、绝症,其余病人是不医的。看公子衣着打扮,想来家资殷实,患的又是信口胡诌的小毛病,尚且称不上绝症,请恕家师不能收治,还请转身便走,以免挨揍。”
那纨绔原本笑眯眯地听着,还想跟安安软磨硬泡几句,哪晓得安安的话越说越不对,从“信口胡诌”开始就毫不客气了,再听到“以免挨揍”四个字,纨绔与带来的几个健壮豪奴对视一眼,相顾大笑:“她说‘以免挨揍’?她说要揍我?”
说着,他又用色眯眯眼神,盯着安安胸前身下露骨打量,说:“你就有些花拳绣腿,亮出来给爷们儿瞧瞧?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呀?哥哥我是真的很想与你打一架!”
这时候人们也喜欢把夫妻敦伦之事谑称为“妖精打架”,这纨绔直勾勾地盯着安安,又色眯眯地约她“打架”,显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很直白地羞辱。
安安回头看了傅豆蔻一眼。
傅豆蔻点头。
现场马上响起了纨绔的惨嚎声:“哎呀!哎呀呀呀!呀呀呀!”
没多会儿,打算冲上去解救少爷的诸位豪奴家丁,也开始此起彼伏地惨叫:“哎哟!”“哇啊!”“小娘皮!”“娘亲啊!”“少爷,小的尽忠了!”“呜呜呜……”
围观群众纷纷退了两步,昨天就来围观过的群众向今天刚来的群众介绍:“没想到徒弟也这么厉害,昨天她还站在后边不动呢。嗐,你们不知道,昨天师父那叫一个厉害,就一杆拂尘,对,就她现在夹着那拂尘,唰一下就倒一片……喏,那几个倒霉鬼现在还拴在桌脚呢……”
安安则回头问傅豆蔻:“师父,今天我给他们接骨吗?”
傅豆蔻点头。
安安又说:“我没接过啊。”
傅豆蔻淡淡地说:“总要接一回。”
吓得那纨绔花容失色:“不,我不要你给我接!你走开,别碰我的胳膊!也别碰我的腿!我不要当瘸子!快送我去找万神医!来人啊,快送我去找万神医!”
可惜他的豪奴家丁躺了一地,没人能帮他。
安安开始收拾材料给他接骨,纨绔被治住穴道不能动弹,大喊大叫:“小可存心不良得罪了姑娘,挨一顿揍也是罪有应得,不敢有怨。可……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揍我一顿也罢了,为何不放我去医治,反倒来祸害我的伤处——我就嘴上嘟嘟几句,也不至于落个终生残疾的下场吧?”
安安麻溜地扒了他的衣裳,给他断骨肿大处施针消肿,利索地接好骨头,打上夹板。
那纨绔看着自己的胳膊,满脸惊恐:“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的手为什么不痛了?我的手呢?你把我的手干什么了?你把我的手还给我!你快送我去找万神医!我告诉你,河西郡太守是我二姑父的舅表兄,你这么害我,我必要叫你吃官司!”
安安好奇地说:“我叫你不痛还不好么?你很喜欢受痛?”随手把封在纨绔肩上的银针拔下来。
那纨绔瞬间嚎叫起来:“不不不,我不喜欢受痛。快给我扎回去!”
“那可不行。少爷告诉我了,不能对坏人有求必应。”安安不为所动,又麻利地扒了纨绔的裤子,开始处理他的断腿。
这回她扎针替纨绔消肿止痛,纨绔就不敢再吭气了,乖乖地让她折腾。
待她打好腿上的夹板,纨绔泪眼汪汪地问:“女神仙,小可这腿不会瘸了吧?”
“不会瘸,别怕啊。真要是瘸了,到时候你来找我师父,保管给你修好。”安安保证道。
纨绔可怜巴巴地继续问:“那就不能请那位女神仙师父现在就帮小可看一看吗?这要是真瘸了再来修也耽误女神仙济贫救世的功夫不是么?”
安安懒得再理会他,把他拖到桌子边上,照例用绳子拴了起来。
纨绔又大呼小叫:“我不和这几个又丑又脏的懒汉在一起……”
安安看了一眼,也觉得昨天被师父揍过的地痞流氓过于邋遢,倒是很体谅纨绔的处境:“那我给你把绳子放长一点,你自己找个地方蹲着啊。”
纨绔气呼呼地说:“这大冬天的这么凉,你就让我才断了手脚的伤患趟地蹲着?”
“受了风包治好。”安安说。
在纨绔的狐疑眼神中,昨天就被拴在这儿的地痞小声通气:“颜少爷好好保着自己个儿吧,指不定这两位就等着您受了风寒现给治好呢……”
另一个消息颇灵通的流氓跟纨绔打听:“您家中不是与龙鳞卫的督军顾大人有亲么?这……”
话还没说完,纨绔就翻脸骂道:“谁他么跟他姓顾的有亲?没有的事!死臭嘴的,爷们儿脱了困即刻打烂你的嘴!”骂完他也不吭气了,抱着生疼的胳膊瘫坐在地上,抿嘴不动。
安安把纨绔带来的豪奴家丁也一一接骨上夹板收拾好,全都拴在了傅豆蔻看诊的四方桌上。
几个豪奴家丁多数只伤了胳膊,很狗腿地垫在地上,让纨绔坐在他们身上以免受寒。
傅豆蔻听见几个家丁小声安慰纨绔:“少爷,六七见势不妙就跑了,待会儿就有人来救!”
那纨绔只管对着自己人使威风,没好气地敲家丁的脑袋:“老子胳膊痛!”
桌脚拴了十多个人,全都断了手脚打着夹板,却只有纨绔一个人喊痛,其他人都有寒江剑派的针术镇痛,没多少伤筋动骨的感觉。几个狗腿豪奴都悄悄去看傅豆蔻和安安的脸色,想要替自家少爷求情,安安已经坐了回去,听傅豆蔻讲《生金养肺经》,一师一徒安闲自在,处闹市如静室。
另一边。
纨绔家的小厮趁乱跑了回家搬救兵,家里养着几个能打的壮汉豪奴,全都被纨绔带了出门。正常人家也不可能养着几十口子壮汉吃白饭。听说少爷带着人出门被打得规规整整,家里老爷也着急了,急忙派人去找“姑爷”帮忙。
这位姑爷,正是泡在杏城县衙做陪客的顾苹襄。
未婚妻家里人带了未来老丈人的吩咐来求救,顾苹襄二话不说就要带人去救。
哪晓得对方又说出事地点在米面巷子,顾苹襄就刹住了脚步,迟疑地问:“惹了哪家?”
跑出来的小厮满脸委屈告状:“跑江湖卖艺的两个妖妇!也不知从哪儿学的邪门手段,手这么一抬,少爷的胳膊和腿就一齐断了!姑爷,您快去看看吧!若是赶不及,只怕少爷要吃大亏!”
顾苹襄冷汗都下来了,一把拎住那小厮的耳朵,小声训斥道:“管住你的嘴巴!再骂一句,姑爷拿大板子打你。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站在二堂往大堂的走廊上,思前想后犹豫了片刻,吩咐陪着纨绔小厮来递话的岳家管事:“你回去跟岳父大人说,米面巷子那边两位轻易得罪不得,山儿惹到那边去了,还请岳父大人亲自出面谢罪,我这边再帮着说情敲敲边鼓,或许能把人保下来——请老人家做好准备,我这儿好了就去请。”
那管事也是场面上常走动的人精,闻言知晓厉害,连忙点头:“是,小的这就去回老爷。”
顾苹襄则守在门廊处等候。
一直到前边案子审了个七七八八,伏传招过魂也没什么事,准备回二堂喝茶休息,顾苹襄才赶忙迎了上去,把手炉递上:“伏小师兄,有事还得请您帮着缓颊说情……”
伏传专心堂上问案,也没功夫耳听八方,闻言很意外:“何事?”
“这不是……顾某那未婚的妻家,家中有个顽皮的小弟弟,养得娇惯了些,不大会做人。刚才岳父差人来说话,说是小舅子在米面巷子出了些事故……想必是他不懂礼数,冲撞了两位仙姑。您看,顾某这点薄面实在不值一提,柳兄又不在杏城,哎呀,这如今实在是不知道往哪里请托,还请伏小师兄周全一二。”顾苹襄点头哈腰地跟在伏传身边。
堂中服侍的小厮来送茶,顾苹襄还非要过一回手,揭开杯盖儿吹了吹,篦去茶沫儿,这才恭恭敬敬地捧给伏传。
所幸伏传活得没谢青鹤那么精致,被人吹过的茶他也能喝:“傅师姐素来讲道理。”
“谁说不是呢?我与贵派几位师兄同僚多年,岂会不知道世外仙门的品性德行?必然是我那不懂事的小舅子做错了事,才会被傅仙姑惩戒。只求伏小师兄看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那老泰山也已经往米面巷子去了,必要亲自向傅仙姑赎罪的。”顾苹襄万分狗腿地说。
顾苹襄把纨绔的家长都搬了出来,又口口声声替小舅子求情,伏传也不好全然不给面子。
“恰好今天的案子审得差不多了,我与你同去看看吧。”伏传也没承诺一定帮忙捞人。
顾苹襄千恩万谢,狗腿地去帮伏传拿厚衣裳,出门还帮着撑伞挡风。
伏传便骑了龙鳞卫的军马,与顾苹襄一起往米面巷子赶。他二人骑马脚程快,赶到傅豆蔻与安安义诊的地方时,颜家老爷还在路上赶不及。围观群众只看见龙鳞卫来人,伏传还没跟傅豆蔻说上话,那坐在家丁身上的纨绔已经吵闹了起来:“谁要你来救?!我姐姐与你退婚了!再不是亲家!”
那几个豪奴家丁却似见了亲爹般激动,纷纷呼喊:“姑爷!”
傅豆蔻与安安皆起身叙礼。
伏传问候一句,方才问道:“这小子做什么坏事了?”
安安凑近他身边,说:“他要请师父去他家给他妈说法,我让他滚蛋,他就这样盯着我的胸口,还说要和我打架。”安安与伏传行走江湖时,常常睡在一间屋子里,关系无比亲密。她与伏传私下说话时,连谢青鹤和伏传床上怎么行事都敢大喇喇地张嘴问,这点小事哪有不敢启齿的?
伏传回头看了顾苹襄一眼,问道:“你还要出面替他说情?”
顾苹襄是有心求情,可伏传脸都阴下来了,哪里还敢再开口?只得无奈地赔了个笑。
伏传又把拴在桌脚的地痞流氓都扫了一眼,问道:“这么多不懂事的?才两天就拴了这么多人,再过两天还这桌子的四条腿都不够用了。要么我去县衙借两个衙差来守一守?”
傅豆蔻摇头说:“既是玄女庙,上下只用妇人。”
伏传也明白她的顾忌,侧目看了顾苹襄一眼,说:“也罢。今日连顾督军的面子也驳了回去,想必杏城之中再没人敢来撒野。顾督军,海涵了。”
顾苹襄便知道是被伏传故意拉来做筏子了。
若事情不大,伏传就给他个面子,让他把小舅子带回去,遇到这种惹怒了伏传要护短的事情,非但人领不回去,还成了震慑杏城纨绔的例子,拿他堂堂四品督军立威。
可是,就算知道被伏传拉来立威,顾苹襄也不敢生怨,反要赔笑:“岂敢,岂敢。”
那纨绔瞧着他点头哈腰的样子,不禁冷笑:“顾督军,你一向威风八面,也有今天!”
“小祖宗,你可闭上嘴吧,还嫌今日惹祸不够呢?你向来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家里也不是没有婢妾服侍,何苦要来口甜舌滑四处得罪?这两位仙姑再是貌若天仙,那是天上的神妃仙子,容得下凡夫俗子景仰倾慕么?”顾苹襄苦口婆心地劝说,句句话都是在替小舅子开脱。
纨绔分明是趾高气扬要诓骗强抢傅豆蔻与安安回家,被他说成是“口甜舌滑”,分明是主动羞辱安安,却被他说成是“景仰倾慕”,还不忘强调他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
傅豆蔻听出他话里的骨头,冷笑一声:“这位顾督军若不是患有脑残舌短的不治之症,便早早地去了吧,带着这么些披甲执剑的军卒在贫道义诊的摊子前立着,吓着了来求医的贫弱百姓。”
安安即刻怼脸赶人:“请!”
伏传与顾苹襄好歹吃了几顿饭,混了几日还算熟悉,便拉了他一把:“走吧走吧。”回头跟傅豆蔻和安安打招呼,“天凉也记得吃饭,晚上早些回来。”
伏传把顾苹襄直接拉着走了,跟随顾苹襄来的龙鳞卫则纷纷牵马跟着离开。
闹了这一场把所有围观群众都惊呆了。
那可是龙鳞卫河西郡衙的督军大人啊!据传是颜家四小姐的未婚夫,这都没能把小舅子捞走?那道姑居然还敢指着督军大人骂他脑残舍短,督军大人居然也不敢反驳,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嚯哟,这两个看上去娇滴滴别无所恃的小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身份?
这么凶猛的么?
傅豆蔻与安安又坐了回去,重新开始师徒授课。
那纨绔是在场几人中难得读过书的明白人,安安是没怎么读过书,傅豆蔻教她一向仔细,引经据典时也会发散开来说一说往事旁支,颜家的小纨绔居然听得如痴如醉。
过了许久,这听得入迷的小纨绔突然问:“喂!小姐姐,我要出恭!不能叫我在大街上吧?”
安安就把拴着他的绳子放了一截,又拉了一个腿完好的地痞:“你俩扶着去吧。他认路。若是敢跑,杏城就这么大,我把你们捉回来了,十个脚趾头都打断。”
纨绔悻悻地说:“你怎么这么凶?”
安安将他上下看了一眼,说:“你不过是看我一介女流,就觉得我凶。若是我少爷在,早把你那二两肉割下来了。只怕你也只是自认倒霉,并不敢当面说他凶吧?”
不止纨绔吓得腿间一凉,被拴在桌脚的地痞流氓们都深觉可怕。
想起伏传刚才听说安安被羞辱时瞬间阴沉的脸色,颜家小纨绔半点不觉得安安在撒谎。
——那可是公然下了顾苹襄面子的猛人,当面就敢质问顾苹襄还替不替小舅子求情,最后顾苹襄被傅豆蔻骂了一顿,他居然也敢拉了顾苹襄就走,顾苹襄还半点不生气,乖乖地跟他去了。
——一个能辖制得住顾苹襄的猛人,惹毛了他,真要割俩蛋蛋,完全不是不可能吧?!
这让纨绔瞬间变得更加乖巧,也不敢嫌弃扶着他出恭的地痞脏臭,拖着断腿一瘸一拐乖乖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