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这消息来得很突然,秦掌柜却没有任何异议反对,恭敬地回答:“是。我这就去安排。东家还有什么吩咐?”
“柜上银钱不够支应,给李大叔写信请他开支些过来,不要委屈了伙计们。这客栈以后就不要再复建了,花里胡哨不大实用。既然逢年过节都赈济粥米医药,干脆就弄个施救所的格局,鳏寡孤独贫弱幼子,若是走投无路,能帮就帮扶一二。”伏传已经走上了二楼,四处张望,“是这间么?”
秦掌柜帮他开门引路,请他进门,又问道:“东家的意思,秦某大致明白了。只是从前赈济百姓只在逢年过节或是灾荒年间,长久做施救所只怕入不敷出、无以为继,再者,也怕断了城中医所药铺的生意,引来不满。还请东家示下。”
“没有敞开门施救的道理,总有一条道划在此。两句话,救急不急穷,扶贫先扶志。这人若是病弱艰难得即刻就要死了,给他一碗粥一碗药,再想办法给他谋个差事,叫他自己养活自己。常年病得不能起身劳作的又有几个?养了也就养了。”伏传在客房里转了一圈,走近窗口,往外看了一眼。
当初陆琳在客栈屋檐上击盆振声,唤醒被迷惑的正道少侠,谢青鹤曾现身相护。
尽管客栈是重建的,位置倒是相差无几。
——就在伏传推窗往外八尺之外。
秦掌柜见他张望,马上给他介绍:“听说老房子的瓦上还有银花嵌着,正是谢真人拿指头把银子弹出来的痕迹,后来屋子烧了一遍,再修起来也没能复原了。”
伏传不禁失笑:“我大师兄的指力谁能复原得了?”
秦掌柜赔笑道:“是,是,后来李爷出了个主意,叫人拿银粉在檐上画了两朵银花。不能与谢真人亲自留下的真迹相比,就是做个意思,聊胜于无罢了。”
伏传听得好笑又意外,伸出头去张望:“哪里呢?”
秦掌柜只好开了另外一扇窗户,隔空给他指点:“东家,这里,这边看。”
他俩人正在看屋檐上的银花,远处一道矫健的身影踏空而来,直接飞上窗前短檐,站在伏传跟前拱手打招呼:“弟子狄祖兴,拜见伏师叔。多日不见,伏师叔风采更胜从前。”
伏传竟有些恍惚。这人举手投足的模样,有那么一点熟悉,让伏传觉得很舒服。
“贤侄客气。进来说话吧。”伏传从窗边让开,心里隐有些不痛快。他已经看出来了,狄祖兴是在刻意模仿谢青鹤的行止动作,有那么三分相似,才会让伏传觉得亲切。
想到这里,伏传突然觉得不对。
狄祖兴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到谢青鹤,他应该不是故意模仿谢青鹤的举手投足?
可是,就伏传对狄祖兴的印象,他从前就很普通孤僻一个人,风姿步态皆不出奇,扔进人堆里根本找不见。几年不见,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哪怕只有谢青鹤三分风姿,也有鹤立鸡群之感。
狄祖兴掖住袍角,潇洒地翻身进屋,冲秦掌柜施礼:“秦叔。”
秦掌柜似乎跟他很熟悉,说话的姿态非常放松随意:“东家,你们聊,我去端茶来。”
伏传在茶席前坐下,招手请狄祖兴落座。狄祖兴的师父林啸闻与谢青鹤平辈论交,狄祖兴与虞河师兄弟就称呼伏传为师叔,嘴上叫得恭敬,往年交际玩耍的时候并不很讲辈分礼数。
狄祖兴没客气就坐了下来,说道:“伏师叔怎么突然来武兴了?我刚在楼下抬头一看,以为自己看错了,想着这地方就是伏师叔的私产,当真来了也未可知,便过来看看——真的是你!”
伏传呵呵一笑,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虞河也来了吗?”
狄祖兴露出两分黯然:“师弟去年出了意外,已经没了。”大约是知道伏传要问怎么回事,他继续说道,“是在远赴东海承接剑意时出了意外,师父为此很伤心,唉。”
紫剑历代单传,狄祖兴正是因为天资不够,林啸闻才又收了虞河授以衣钵。至于人家师门内部要怎么传承剑意,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狄祖兴已经明说虞河是在传承时出了意外,伏传就不好继续追问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总不能窥探紫剑师门不传之秘。
伏传跟着严肃下脸色,客气地说:“我竟不知此事。贤侄节哀。”
“这事对师父打击很大。师弟还未加冠,师父他老人家不欲声张大办丧事,也就不曾往别处递送丧帖,江湖上知晓此事的人也不多。”狄祖兴叹了口气,“师父只说佳徒难觅,很是忧伤。”
也就是说,虞河死了,林啸闻宁可重新寻找下一个传人,也没有考虑把衣钵传给狄祖兴。
伏传很能理解林啸闻的苦处。
习武修行都很看重天资,天资不行,后天怎么努力都不行。
当初谢青鹤自认为命不久矣,宁可去扈水宫抱襁褓中万事不知的伏传,也没有想过让师父将就将就,直接栽培已经成年的李南风或陈一味,正是因为李南风和陈一味的天资就注定他们达不到执掌寒江剑派的高度。
明知道狄祖兴是新的侠少盟盟主,伏传却故意问道:“那你如今行走江湖,是在替林师兄寻找衣钵传人么?这事却不好自己徒劳打听,早日传讯江湖,叫大家帮帮忙才好。”
“已托了盟内诸位好朋友相助。哎呀,说来也难。”狄祖兴提起来就很头痛的样子,“求了人家帮忙,人家好心好意介绍了聪明伶俐的好苗子来,拒绝也不容易。偏我家的传承与别家略有差异,也不是说根骨好、生得机灵就一定合适,为了这事反倒得罪了不少人。”
狄祖兴说得很客气,伏传又怎会听不出他的抱怨。
紫剑传承非同小可,想要得这份机缘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数。
狄祖兴透出风声,说师父要重新挑选衣钵传人,难免就会有很多相识的同道好友把自己的儿子、孙子、亲戚家的孩子……介绍给林啸闻,想要拜入林啸闻门下,成为下一任紫剑。
直接说人家天资不够太得罪人,林啸闻只能说我们家传承刁钻,评价体系和正常不一样。
这事伏传能听懂。
让伏传觉得很微妙的是,他和狄祖兴真的没有那么熟。
在此之前,他和狄祖兴说话都没超过十句。
并不是伏传端着架子不和狄祖兴相交,而是围拢在伏传身边想要交朋友的年轻一辈太多了,根本不到伏传跟前,就有几层排资论辈互相竞争,占强的才能进一步,各方面弱一些的自己就要退下。
狄祖兴也不爱凑热闹,比较孤傲,有时候晏少英特意去邀请他,他也不肯赴约。
现在狄祖兴坐在伏传身边说话,直接就说到了江湖人士借机塞人的事情上,可谓交浅言深。明明两人关系没到谈论这个话题的程度,狄祖兴却很真诚又很随意地对伏传诉苦,让伏传觉得很怪异。
说他失礼吧,人家特别真诚。说他拎不清吧,看上去也不蠢。
就……一朝得志,春风得意,抖起来了?觉得自己武功好了,成了侠少盟的盟主,就可以和伏传侃侃而谈,随便扯淡。不再是当初那个自惭形秽、不敢赴约交谈的小可怜了?
“事涉宗门传承,谨慎些不为过。”伏传只能不痛不痒地搭一句话。
狄祖兴始终没说过自己出任侠少盟盟主的事,伏传也假装不知道,他不想再听狄祖兴说些交浅言深的话题——真的没那么熟,很多话题就不好接口——岔开话题询问道:“我此来武兴城是为了调查此地杀人碎尸的案子,你在此可有耳闻?”
“这事小侄还真亲自去查过。年前软香馆有位当红的伎人被发现死在花船上,那夜正好是香河诗会,往来群众甚多,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了伎人的碎尸。那分尸的手法实在是精妙无比。必是一流高手才能作出那样的手段。”狄祖兴说起来竟有一丝兴奋,似乎只对杀人者高超的功夫感兴趣。
“想必本地龙鳞卫派人来请过魂了?”伏传问。
“魂是请回来了,那伎人的鬼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何人所杀。武兴太守想问鬼差此事来龙去脉,被鬼差呛了回来,说阴间鬼不管阳间事,阳间守令破不了案子便回家奶孩子,岂有叫阴间鬼帮手的道理——武兴太守退堂下来就高烧三天三夜,龙鳞卫衙门的护法师兄往下面烧了二百斤黄纸,武兴太守才退热好了起来。”狄祖兴说得眉飞色舞。
“除了年前伎人之事,还有别的分尸案子么?”伏传又问。
“有,应该是有。只是武兴城这些年碎尸的案子太多,总也抓不住凶手,历任武兴太守在这事上考评都不怎么样,有些案子直接捂住了,有些苦主家中不愿上告,官府也懒得去问,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小侄也只是知道一些。”狄祖兴解释说。
这件事就很奇怪了。
束寒云用龙鳞卫监察天下百官民情,如此非常高效的机制,为何到武兴城就失灵了呢?
“武兴城就有龙鳞卫衙门?”伏传突然问。
狄祖兴点头:“就在城东朱紫巷。师叔要去拜访么?小侄可以作陪。”
恰好秦掌柜来送茶,伏传问道:“伙计们都撤出去了吗?”
秦掌柜执行东家命令一丝不苟,伏传说了收拾行李“赶紧”撤出去,这才烧水泡茶几句话的功夫,人就撤了个干干净净:“都收拾好了。库房里还有些东西,正在加紧搬。”
伏传问道:“库房在何处?”
秦掌柜给他指了个大概的范围,伏传便摇头说:“不着急搬。那边不动。秦叔先把人都撤出来,再三检查好,客栈内外不要留人——这是要命的事情。”
秦掌柜答应一声,马上就下去安排。
狄祖兴好奇地问道:“师叔这是为何?”
“林师兄不曾告诉你么?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不老、不安两位魔尊驯养魔门弟子的地方,这里就是炼魔窟。”伏传指了指客栈的前后,圈出一个范围,“从前清理过一次。”
狄祖兴问道:“师叔是要再清理一次?”
“是。”伏传伸手按在狄祖兴肩背上,“咱们先出去吧,这地方马上就要烧为白地了。”
狄祖兴肩上筋肉鼓了鼓,很快又放松下来,笑道:“是,小侄听师叔吩咐。”
第347章
伏传才说了自己不是侠少盟的人,言辞中又对侠少盟的近况毫不了解,转眼就和狄祖兴说说说笑笑站在了一处,被秦掌柜招呼出门的郭迎等三人都不着痕迹地旁站几步,想着退路。
趁着客栈里几个伙计相继出门,另两个石灰池来的工人便隐入墙后,撒丫子狂奔而去。
他俩以为自己跑得不着痕迹,伏传和狄祖兴都心里有数。伏传正准备唤醒龙女销毁炼魔窟,狄祖兴却毫不识相地问道:“那两个是城外石灰池的匠人?怎么就匆匆走了?”
烧石灰时容易沾染衣衫,郭迎几个也不是祖传的烧灰手艺,做起来更加笨拙,身上都是残灰。常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身份。
伏传摸不清楚狄祖兴的深浅,也不知道那剑咒杀人迷惑的道理,不愿太过刚强伤及无辜,随口敷衍道:“不过萍水相逢说了两句话,想必是家中还有事,走了就走了吧。”
狄祖兴却不依不饶:“师叔与烧灰的匠人有甚可说的?”
“两句闲话而已。”伏传拢着他的肩膀,笑道:“师叔给你看个好玩的。”
龙女被伏传用指头挠醒,从兜兜里游了出来,离得较远的伙计们只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飞,狄祖兴瞳孔微缩,眼含惊惧,不可思议地看了伏传一眼,背上长剑微微震动。
龙女依然保持着龙形,在虚空中悬停。
伏传给她比划位置:“这里,到这里……”
龙女围着客栈稍微游了一遍,回头问伏传:“这里还有磨气,真要烧了吗?”
烧毁前面两个炼魔窟时,龙女的态度都是“反正啥都没了,你真要烧我就给你烧了”,现在却郑重地问伏传,这里还有东西,真的要烧吗?这让伏传心头一跳。
与此同时。
客栈底下一道清光倏地飞出,瞬息间震荡天地,几有遮天之威能。
伏传缠绕指间的慕鹤枪在同时飞了出去,与倏地刺向龙女的剑光碰撞在一起,紫气金光当地砸了漫天遍地,余波触及正在空中游动的龙女,直接就把龙女砸得坠下云头,朝着地面摔下。
伏传左手剑诀横划,额间飞出属于谢青鹤的那一道剑光,正要去接住下坠的龙女。
始料不及的是,剑光居然脱手而去!
“?!”伏传只得亲身上阵,飞扑而上,一把接住了即将坠地的龙女。
龙女在他手心晕乎乎地停住,噗叽呕出一口龙血,不及说话,直接晕了过去。
伏传仍旧震惊于剑气意外失手。那是谢青鹤祭炼多年的剑气,自有灵性,既有剑气之锋锐,更有谢青鹤深爱他的感情挟带其中,怎么可能会在他出剑御敌的半途脱手?
那道剑气不仅不再听他的话,反而直接飞入了对面漫天清光之中,与对方合而为一!
对面以剑影假合出一道人影,道髻高绾,青衫素净,看不清面目,隐带几分属于谢青鹤的风采。
“你……”伏传心中生疑。
和狄祖兴那样模仿得近乎拙劣的三分动作不同,这道剑影与谢青鹤的气质太相似了。
伏传与它交手的一瞬间,甚至能真切地感觉到属于大师兄的剑气纵横其中。不止他觉出了大师兄的存在,连属于大师兄的剑气都直接飞了过去,与对方合为一体。就仿佛是……大师兄亲临。
唯一让伏传不能深信的是,如果真是大师兄来了,怎么可能一句话不说就对他动手?
狄祖兴已经带头叩拜:“谢真人法驾亲临!弟子拜见谢真人!”
秦掌柜将信将疑地看了伏传一眼,他身后的伙计们已经跟着狄祖兴跪下,乱七八糟地喊着谢真人,神仙老爷,磕头磕了一地。
伏传看着对面闪烁清光,一股怒气自胸臆间蹿升而起:“装神弄鬼!”
他唤回慕鹤枪,凝气如龙,直指天穹。
那道人形剑影倏地散开,化作漫天清光剑影,与慕鹤枪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