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梳理,就会发现魔窟出世、寒江剑派乃至于全天下都开始大肆封魔除魔之后,历史上就再也没有过飞升成仙的记载。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圣魔二性不能制衡取中,单纯斩魔堕于世间,就如阴阳各缺一极,自绝登天之路。
以此推论——
所谓除魔,就是修行史上最大的谬解,又或者是——最大的骗局。
有了设想还不足以凿实真相,谢青鹤还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只是上古之时,苍天之远,想要验证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的真相何等艰难?夏虫不可语冰,凡人也无法想象云上的世界是何等高远。
何况,谢青鹤还要避着“天上”的耳目。
他用分魂的方式在大地上行走,想要搜集除魔与飞升之间具有联系的证据,在桑山发现了异样。
这件事说来微不足道,又十足地离奇。
谢青鹤入魔修行无数次,踏足桑山的机会也有那么几次。在每个入魔世界里,桑山都很正常。就和这片大地上所有的山川水域一样,随着气候地势的变化,在日升月落中沧海桑田。
但,现实中的桑山,不一样。
桑山方圆六百里范围杳无人烟,分明草木茂盛、溪水潺潺,却连野物都几乎绝迹。
因无人居住耕种,这片山地也渐渐失去了记载,没有人知道它在万年之前曾经叫作桑山,也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浴龙池,有凤凰台,有神仙居于此,有修士在此参天悟道,纵横天下。
后世记载中,这里叫荒山,死人山,那地方,无名故地。
现世与入魔世界不一样,那就代表着现世中一定具有无法在入魔世界存在的“独一”之物。
谢青鹤一定要知道那是什么。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件“独一”的东西很重要,能解开很多至今无法确认的谜团,而且,他毫无道理地知道,那件东西一定和他有关系。
谢青鹤只有一缕分魂,悄无声息地在桑山四周游荡,检查每一棵树,每一块岩,每一寸土。
找得很艰难。
谢青鹤确定一定能找到。
※
寒江剑派,寒山,观星台。
短短三个月时间,爽灵离家出走的谢青鹤学会了认字、写字、阅读宗门秘文。
他也掌握了一些必须通过复杂学习才能掌握的常识。比如说,人的智识确实是由爽灵掌管,但是,负责记忆的其实是人的皮囊,颅骨装着的脑浆子才是记住一切东西的根本。
换句话说,他之所以学习速度非常快,并不是把一切都重新学了一遍。而是用留在皮囊里属于幽精和胎光的分魂,把原来由爽灵负责的那部分智识重新识别了一遍,加以掌握。
重点就是复杂学习的过程。
——以前这部分交给爽灵去做了,现在必须由幽精和胎光协同处理。
——那就得重新来一遍。
谢青鹤也不好意思跑去知宝洞蹲着从初龄心法开始学习,他自以为很聪明地想了个辙,把吕旦叫来观星台,美其名曰关心修行,天天叫吕旦默写经典。
吕旦本身也不是天资出众、过目不忘的聪明孩子,冷不丁被掌教真人抓去考校功课,好在最初考的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基础本子,勉强糊弄了过去。等到谢青鹤越问越高深,吕旦整个人就不好了,天天跑去知宝洞用功背书,宿舍都不敢回——实在是没空,背书背不完!
剑灵闯山来时,谢青鹤其实没什么感觉。爽灵不在家,谢青鹤根本就不知道剑灵闯山。
包括上官时宜被夺舍,跑出去追杀伏传和妖族……谢青鹤压根儿都不知道。
——谢青鹤下山要去给上官时宜打招呼,上官时宜下山却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
若是爽灵还在,上官时宜刚刚离开飞仙草庐,谢青鹤就能知晓了。因此,守山弟子也不会巴巴地跑来观星台向谢青鹤禀报,说老真人下山去拉,掌门真人知道了吗?
以至于谢青鹤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全都茫然无知。他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复习”功课。
直到这一日,上官时宜来访。
谢青鹤几乎是在瞬间就发现了师父的不对劲。
上官时宜穿上了锦衣华服,道髻上居然是金镶白玉簪子,髻尾还挂着一串玉珠。最奇葩的是,上官时宜不带枪也罢了,他居然佩剑。
——最明确的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没有一丝亲切和蔼,反而带着疏远与恶意。
谢青鹤直接打发了正在苦哈哈默书的吕旦:“退下吧。今日不必再来。”
吕旦也没有多想,老掌门到访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和掌门真人商量,他的身份也确实不适合留下来添乱。收好书桌之后,吕旦先后向谢青鹤与上官时宜施礼,很快就退了出去。
“写封信把你小师弟叫回来吧。”上官时宜霸道上座,不待寒暄,直接命令谢青鹤。
谢青鹤正在斟酌局势和对策,爽灵不在,他就算重新开始学习各种知识,依然很难“决断”。他本质上没有“决断”的能力。哪晓得还没有进行到“决断”那一步,谢青鹤连局面都没分析结束,大喇喇坐在他位置上的上官时宜已经扔出了一封写好的书信:“我已经替你写好了。”
谢青鹤上前一步,在上官时宜身边坐下,顺手拆了这封没封口的书信,摊开看其中内容。
信中用的是谢青鹤的口吻,责怪伏传在外久游不归,又说宗门事务繁忙,要求小师弟见信即归。另外提到世俗世外两不相干,要小师弟分清远近亲疏,自作思量。
——这隐约有点问罪的意思?
“我知道你几个月都在学认字。”上官时宜直接就摊了牌,“学会了吗?读得懂吗?”
谢青鹤瞬间就气炸了。
他妈的,你在嘲讽我?你在羞辱我?
正常有理智的人在发脾气之前都会分析局势,确认发脾气的后果是什么,自己能否承受。
谢青鹤他其实也分析了局势。上官时宜这么问他,就代表这个奇怪的“师父”知道他分魂了,知道他基本等于没有修为,知道他现在是个毫无智识的傻子,才敢这么悍然讽刺羞辱他。
然而,分析归分析,那也没什么用。因为,他现在是个没有理智的“傻子”。
就在上官时宜讽刺他的瞬间,谢青鹤就拍案而起,脚则踹上了坐榻支脚。上官时宜略微吃惊,没想到他会悍然出脚,好在上官时宜修为绝佳,反应极快,指尖弹出一缕罡风,直取谢青鹤脚踝。
眼看着谢青鹤的脚踝就要粉碎——
谢青鹤情急之下,脚上居然自动绽开一道真元屏障,将指风封还。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谢青鹤差一点就断了腿,脾气顿时更大了。他也知道厉害,不敢再伸手伸脚,抓起桌上的茶壶杯子就往上官时宜脸上砸,想着就算砸不着你,茶水也要糊你一脸。
上官时宜面前罡风顿起,呼呼呼把茶壶茶杯全都拦在了半空中。
谢青鹤居然抓住了榻边一个搁脚的板凳,墩地朝着上官时宜脑袋上砸,边砸边骂:“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装成我师父的样子?你不得了啊,你还会仿我的字样,我都写不出来!”
说到这里,谢青鹤更有几分生气了。
认字简单,写字也简单,可是,想要写成爽灵在时那样炉火纯青的漂亮字迹,根本做不到!以至于谢青鹤至今不敢在门下弟子面前动笔,只怕被人拆穿了分魂的秘密。
“上官时宜”原本心修绝佳不会轻易动怒,架不住谢青鹤扑啦啦砸东西,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
“呱噪!”
上官时宜身周罡风顿起,挡住了谢青鹤砸来的所有家具,反手一掌摔向谢青鹤的脸颊。
——他不想杀了谢青鹤,只想羞辱。
——曾经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谢青鹤,被自己一巴掌打得失了声,何其痛快!
那一个凶戾羞辱的巴掌,确实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谢青鹤脸上。
谢青鹤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脑袋都被巨力拍得扭了过去,脖子上咔嚓一声,脸上其实也没觉得怎么痛——就是晕。茫然。震动。
等他清醒过来时,嘴角破了,鼻血也飞了出来,地上滴滴答答洒了不少。
你打我。
你又不是我的师父,你居然敢穿着我师父的皮囊,伸手打我。
怒火瞬间就从谢青鹤胸臆间迸射而出,而他所谓的怒火,并不是虚伪的一种情绪,而是——
一把剑。
一把藏在眸中的杀手锏。若是魂魄齐全的谢青鹤绝不会轻易释放出来的——
剑。
上官时宜眼底显出十二分的错愕,用来阻挡各种飞来的家具茶碗的护身罡气瞬间破碎,上官时宜一直高傲地携在身边的古剑瞬间飞起,横在护在了他的咽喉之前,然而!
叮!
当、当!
古剑瞬间两段,落在地上就是两声脆响。
上官时宜仓促后退,直接撞破了窗户,退到了观星台后方绝壁之下。
那一把从谢青鹤双眸中飞出无坚不摧的剑气,却在刺进上官时宜咽喉的瞬间,堪堪停住。
——那是师父的皮囊,谢青鹤又怎么可能真的痛下杀手。
谢青鹤缓缓走到窗前,一只手扶着窗台,看着被剑气逼在绝壁之下不敢动弹的“师父”,心里很憋屈。他其实不大能控制这把剑,愤怒之下搞出来了,也就是勉强能控制住不让它杀了师父的皮囊。
想要把师父皮囊里的东西逼出来,谢青鹤肯定有办法,但,他现在不是完整的谢青鹤。
吕旦每天背的那些东西,也还没有涉及到怎么处置目前的局面。
可是,不把那东西逼出来,他就没办法报仇出气!这个东西打了他,他却碍于师父的皮囊根本无法复仇,如何不恼!快要气死了。
二人对峙片刻,“上官时宜”也看出来了他的尴尬之处:“怎么?不知道怎么把我弄出来?”
谢青鹤的脸已经肿了起来。
上官时宜不再忌惮逼近他的剑气,含笑靠近窗户,伸手要摸谢青鹤肿起的脸颊——
没等他装完这个逼,剑气呼啸而起逼近他的咽喉,谢青鹤则握拳啪地砸向他的鼻子。
原本属于上官时宜的鼻子嘴巴哗哗流血,“上官时宜”也彻底懵逼了。正常人哪想到谢青鹤会来这么一拳?说好的尊敬爱护恩师呢?
谢青鹤终于舒坦了,说话理直气壮:“若恩师知道你这么羞辱我,肯定也会帮我揍你!”
本质来说,幽精就是自私。他做所有的事都以情绪为先,爱我所爱,恨我所恨,七情六欲的根本就是“我”,若没有“我”的存在,一切都是空谈。所以,在这件事上,为了报复使自己心情舒畅,委屈师父的皮囊挨上一拳,失去理智的谢青鹤完全做得出来。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做什么?”谢青鹤问道。
“上官时宜”已经运动真气止住了鼻血,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干净口鼻,重新恢复了风华高岸的端庄气度,原本想携剑做个潇洒的姿态,伸手才发现古剑已经被谢青鹤砍成两段落在了地上。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自暴自弃放弃装逼,拂袖做了个洒脱的姿态,说:“你斩了本座的佩剑,却不知道本座是何人?无礼小子!”
谢青鹤脸上肿痛难消,看见上官时宜用真元止血消痛就满肚子怒气。
你不流血了,我脸还痛呢!
——你还敢跟我装逼!
谢青鹤隔窗一把揪住了上官时宜的领口,有剑气挟持在咽喉处,“上官时宜”也不敢反抗,就听见谢青鹤骂道:“你再给‘本座’装一个试试?都是本座,都是掌教,谁比谁高贵呐?你要是创派祖师也罢了,就不是,你跟我装个犊子呢!”
“上官时宜”被他气得额角跳了跳,咬牙道:“本座姓叶,道号庆绪。”
叶庆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