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永远横亘在他与束寒云之间的一条人命。
寒江剑派占地极广,大多数能住人耕种的沃土都赁给了山下百姓耕种生活,饶是如此,山上高寒陡峭之处也有着相当广阔的面积。山门紧要,守山弟子便分为明巡暗哨,日夜排班轮值。
巡哨岗以其紧要程度、戍守难度,分为不同的等级,由不同资历的外门弟子执掌负责。
寒江剑派的外门精英全都守过山,没上过暗哨的弟子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门内有资历地位。总体而言,内部巡哨通常是给刚执役的小弟子们练手所用,真有闯山误入的情况,早已经被在外围的精英弟子们篦了一遍,完全轮不到内岗紧张激动。
因此内岗执役的要求一向不怎么严格,偶尔迟到早退使人代班,执事弟子也只是训诫几句。
刚执役的小弟子通常也就十五六岁,刚刚从苗苗山居出师,正是贪玩冲动的时候。束寒云又喜欢赏赐烟酒粉药,就有小弟子醉酒抽烟,守岗时无聊与同班分食丸药。
此事闹了出来,执事弟子深为震怒,上报山门请求惩戒,率先递到了分管内岗的陈一味处。
陈一味早就对束寒云破戒赏赐烟酒粉药之事不满,借此向束寒云质问。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束寒云并未反省自己身为尊长对门下弟子饮酒食药的纵容态度,反而拿了谢青鹤出来振振有词:“大师兄在时哪一日不曾喝酒?飞仙草庐地下埋的酒坛子你不曾替大师兄挖过?你又几时见过大师兄饮酒误事?——可见错的本不是酒水烟土,而是饮酒嗑药的人。”
不等陈一味说话,束寒云便吩咐李南风:“你执掌刑寮,将那带岗醉酒聚众嗑药的几个提来,审清究竟,牵头的带进祖师殿点香聆诫,直接处死以儆效尤。余者废去修为,清退下山。”
不止陈一味震惊,李南风也很意外。
寒江剑派上下都很护短,特别爱护小弟子。
十五六岁的小崽子犯了事,通常连板子都不轻动,不过是叫相熟的师长带回去跪香训斥。
此次犯事的小弟子在岗上醉酒又聚众分食丸药,激怒了带他的执事师兄,才会上报山门请求惩戒——想的也不过是带进祖师殿磕头认错打几板子,怎么也想不到会出人命。
可惜,不等李南风出面劝阻,年轻气盛的陈一味已经跳了起来:“二师兄你要搞清楚重点!”
“这事错的就是你滥行成瘾之物!”
“酒那东西毕竟有活血之用,人若是在病中,饮酒舒缓也是有的。你把烟草丸药与酒混为一谈,当作奖励赏赐给诸弟子就是存心不良。”
“你说大师兄饮酒,怎么没见大师兄抽旱烟磕丸药呢?你要赏弟子些酒水也罢了,采买烟草烟叶还弄些叫人吃了迷迷瞪瞪的丸药来做什么?哪家师长不教门下弟子学好,反而将烟酒丸药当作奖赏赐给精英勤恳之人?难不成是要专门祸害门内菁华、使下一代后继无人么?!”
陈一味这几句话说出来,李南风就知道那倒霉小弟子的命彻底保不住了。
束寒云回山之后搞了这么多名堂,次次都在试探上官时宜的底线。
要说目的,没什么目的。就是示威,宣示主权。或者说,测试上官时宜的服从性。
上官时宜明知道他故意找事也没空跟他打擂台,一直在飞仙草庐闭门不出,研究给谢青鹤疗伤治病、剪除魔患的办法——连伏传都在束寒云身边抚养,上官时宜一概不管。
陈一味认为他站住了大义的名分,就能逼迫束寒云低头,那是他太天真了。
他若是想保住小弟子的性命,就不该借此攻击束寒云,低调处置掉此事就行了。束寒云已经露出杀人凶性,陈一味依然以此攻讦束寒云,妄图使束寒云低头。束寒云会如他所愿?绝不可能。
陈一味跳出来指责束寒云祸害门内菁华,这就不单纯是内岗弟子玩忽职守的事情了。
涉及到站队问题,李南风不敢替那倒霉的小弟子说话,只能暗示陈一味去找飞仙草庐求情。束寒云也乐得去飞仙草庐找上官时宜“评理”,便跟着陈一味一起去了飞仙草庐拜见。
陈一味自认为占尽了道理,到了飞仙草庐就要请师父做主。
万万没想到的是,上官时宜闭门不出,压根儿就不见任何人,根本不管此事。
陈一味在飞仙草庐哭了一回,被束寒云以无礼惊扰师父的罪名,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
事情却没有丝毫的改变。束寒云要处死的小弟子,拜过祖师殿之后,就被刑寮弟子击碎了顶骨,草草埋在了琼林。束寒云要清退的诸弟子,也被一一废去修为,送到镇上做些凡俗经营之事。
从那之后,寒江剑派才真正地明白,宗门彻彻底底由二师兄执掌,一切都是二师兄说了算数。
这件事对陈一味的打击非常大。
当初陈一味认为束寒云已经被处死了,人死怨消,只念恩情,他还真情实感地哭了两场。现在束寒云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么?这事记在心中,轻易过不去。
李南风熟知这段往事,解释说:“小师弟就住在前边。”
陈一味愕然道:“小师弟?住在……太极殿?”那不是皇帝才能住的地方吗?
“如今小师弟须得天子龙气庇护,当然是跟陛下住得越近越好。也不是太极殿主殿,旁边那座偏殿,平时都是收藏书册珍玩的地方,腾了间屋子出来住着。”李南风回山受伤时,受了陈一味悉心照顾,对陈一味的态度也宽和温柔了许多,耐着性子给他解释。
“这又是怎么了?”陈一味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要龙气庇护?难不成还有人要害小师弟?”
李南风见左近无人,轻声道:“小师弟在未央宫住得好好的,谁想要他即刻出门?”
陈一味突然停住脚步,怒道:“师兄这话说得好生稀奇!难不成是怀疑我要谋害小师弟?我为何要害他?”他想起自己刚才闯入幻阵、跌入泥沼的险事,“真好!难怪把我丢进幻阵里害我!这是防着我来谋害小师弟了?!”
李南风本想暗示上官时宜有问题,哪晓得陈一味这么会给自己加戏,顿时被噎了个无语。
云朝在背后冷飕飕地说:“对,仆与三爷联手害你。”
“呃?”陈一味马上想起这事不对。
李南风可能不对劲,大师兄的剑仆总不会跟李南风联手啊!
“云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与我打哑谜啊。大师兄现在心急如焚,皮囊都要崩开了,我一路上飞鸢过来都不敢歇。别的事都好说,你总不会不顾大师兄的安危吧?”陈一味忙问。
云朝看着他已经停下的脚步,皱眉道:“你若不生事端,此时已经见了小主人。”
陈一味感觉自己被嫌弃得不行,只好转过身:“好好,我节外生枝了。”
抵达偏殿时,伏传就在廊殿之前迎接。相比起李南风和云朝,伏传更关心山上幽静大师兄的处境,也不顾陈一味满身腐臭污泥,连忙问道:“四师兄怎么来了?可是山上出了什么事?”
“正是出事了!”陈一味终于看到了正常人,不断催促伏传,“大师兄走火入魔!师父叫我来龙城寻你,赶快回去!说是只有你能稳得住大师兄的心神。我也不知道这里出什么事,个个都叫我不着急,见了你再从长计议,这事怎么从长计议,大师兄真的不好了啊!”
伏传是关心则乱,惊讶地问道:“怎么突然就走火入魔了?”
“唉,这事……我也是临时被祖师殿的弟子叫去。说是大师兄和师父打起来了!”
“我与时师兄赶到祖师殿时,恰好看见大师兄御剑追着师父一路地刺,刺得师父浑身上下都是血口子。不管师父怎么呼唤,大师兄只管喝骂殴杀,全然不肯听。”
陈一味把自己操纵大阵的事说了一遍。
他叙述的重点是师父拿身体护住了大师兄,伏传听到的却是:“你拿护山大阵压他?!”
云朝缓缓捏紧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开。
陈一味被这气氛吓了一跳。当时动用护山大阵,对他、对寒江剑派,乃至于对谢青鹤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伤了师父吧?可现在伏传失声惊呼隐含恼怒,云朝一副“我想打你但是我忍住”的表情,连李南风都皱眉低头,好像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我是……不该伤着了大师兄。”陈一味不得不当场认错,“但是,真的就要杀出火来了……”
伏传知道怪不了陈一味。
陈一味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保全大师兄。
可是,只要想起什么法术都不会的大师兄,每天只会开开心心玩耍的幽精大师兄,居然被护山大阵压得重伤喷血,伏传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爽灵不在,他也不在,只剩下没有智识的幽精大师兄,独自去面对来历不明的“上官时宜”,被“上官时宜”肆意逗弄欺辱——伏传简直不忍再想下去。
陈一味看着伏传两只眼睛湿漉漉的,似乎要哭出来,心中更加不解:“你……不跟我回去吗?”
伏传摇头:“我不能回去。师父皮囊里那东西要杀我。”
陈一味震惊了:“那不是师父?!”
伏传、云朝、李南风都认定上官时宜有问题,陈一味率先就信了一半。
再联想起在山上发生的事情,陈一味恍然大悟:“是啊,若不是有问题,大师兄怎么会和师父打起来……可是,”他对上官时宜感情极深,更加关心上官时宜的安危,“那师父呢?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这话说得伏传与李南风都不禁沉默。
没有人知道上官时宜如今是何情况,“祂”来自天上,神威赫赫不可侵犯,伏传根本不是对手。爽灵又叮嘱伏传在未央宫躲好不许动,这种情况下,伏传哪里敢胡乱动作?动也无益。
但是,身为弟子,只管躲着逃命,全然不顾师父的安危,伏传与李南风都无法自辩。
只能是局外人的云朝说了句公道话:“老真人要出事早在夺舍时就没了,此时救援不及。若不曾出事,三个月都过去了,也不急在一时。若不能保全自身,只管去送死,不是正中下怀?”
陈一味才清醒过来,说:“我不是怪罪你们不去救师父。我只是……唉。”
李南风摇头道:“你先去洗一洗吧,换身衣裳。”
陈一味哪里有心思去洗澡,闻了这么久臭气也习惯了,毫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铺着金花织锦坐褥的榻上,把手上干了大半的泥浆噗嗤噗嗤地搓下来,说:“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众人的目光很难不被他噗哧搓泥的动作吸引。
“他披上了师父的壳子,在山上装得也挺好。使我下山来找小师弟,难道不知道小师弟会拆穿他的真面目?他让我下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陈一味问。
就在此时,外边传来大批人走近的动静,宫监、宫婢、侍卫,纷纷陈列殿外。
为了方便皇帝出行,未央宫各大宫殿的门槛都被锯了个干干净净,宫监推着轮椅到了殿外,皇帝挥手示意退下,跟近殿外的大批奴婢侍卫都哗啦啦退到了廊殿之下。
李南风连忙起身,去帮皇帝推轮椅进内。
伏传也起身施礼:“陛下。”
陈一味有十年没有见过束寒云了,看着这位全然陌生的“二师兄”,他心中五味杂陈。
时近初夏,皇帝穿得依然很厚实,想来身体不大好。轮椅下的双腿不像正常人那么健康,这么多年不良于行,难免会萎缩畸形。当年不可一世、风流潇洒的二师兄,如今就蜷缩在这么一具残疾的皮囊里,再是权倾天下、主宰乾坤,真的不后悔吗?
这时候李南风已经把皇帝推进屋内,伏传也上前敬了一杯茶。
唯独云朝仿佛没看见他,依然我行我素地站在一边。陈一味便有样学样,继续搓泥。
“他当然是想杀了小师弟。”束寒云声息沉闷。
不说伏传与陈一味,连最熟悉束寒云的李南风都盘不通这句话的逻辑:“我们都知道他身份不对,不过是故意借口大师兄走火入魔以此哄骗小师弟上山,怎么会让小师弟轻易赴险?”
“而且,我们也知道他的目的是保全大师兄的皮囊,不可能对大师兄真的下手。”
束寒云不看其他人,与伏传对视。
伏传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竟然不敢与束寒云对视,虚弱地偏过头去,半晌才问:“陛下看见什么了吗?”
某些妖族拥有与魔类相似的能力,可以窥看人间所有秘密。当初在龙门池中,白公主为了刺激束寒云,促成她与束寒云的合作共识,就曾经给束寒云看过谢青鹤与伏传的亲密往事。如今束寒云已经在爽灵的首肯下与妖族暂时合谋,白公主的这种能力自然也为束寒云所用。
——“祂”从未想过骗伏传现身。
——“祂”派陈一味来找伏传,就是提醒伏传,看一看山上。
——或者说,他在提醒所有关心爱慕谢青鹤的人,用你们自己的法子,看看谢青鹤如今的处境。
叶庆绪不知道的是,束寒云一直都在偷偷关注着山上谢青鹤的情况。
但是,哪怕陈一味大喇喇地来了龙城,束寒云也没打算把他通过白公主看到的一切据实已告。
他裹在袖子里的双手还残留着被指甲掐破的血痕,对伏传的问话避而不谈,淡淡地说:“你让大师兄出来与我谈一谈,大家商量个稳妥的法子。”
伏传马上明白,幽精大师兄受苦了!是让二师兄都忍不住要行动的那种苦!
束寒云尚且知道发生了什么,伏传只能靠脑补。他缓缓捏紧拇指,拒绝了束寒云的提议:“恕我不能从命。大师兄吩咐耐心等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等。”
陈一味全然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问道:“到底是要等什么?!”
“等大师兄的指令。”伏传哑声道。
束寒云的目光依然放在伏传身上,再次说服:“我不想让你看大师兄受苦的画面,大师兄想必也不会想。你请大师兄出来与我商议对策,得他一句吩咐,我才能万死不辞。”
这句话终于把所有人都震醒了,云朝反应最快:“你看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