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67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伏传被他说中了心中每一点软弱处,仍旧只是瘪着嘴坚持:“师叔,您不要替我开脱了。就是我想错了。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不该那么想。”

  谢青鹤把他领口提了提,说:“那你要不要在师叔腿上趴一会儿?”

  伏传抽噎了一下,理了理衣衫,蜷缩着躺在车辕上,脑袋趴在谢青鹤腿上。

  谢青鹤能理解伏传。

  寒江剑派身为第一大派,长久以来也并非仅以武力镇压江湖。很大程度上,寒江剑派也负担着传道教诲之重任。许多来历清白、资格悠久的白道门派世家,都藏有寒江剑派的基础心法秘本,诸门派可以自行传授门下弟子。这一类功法,被称为传世之功。

  另一部分只能拜入寒江剑派才能修习的高深武学,则被称为不传之秘。

  须知寒山择徒标准极其严苛,外门弟子也要清查三代。

  诸弟子何时进山,何年通过考核,准予修习何门功法,都有极其详尽的记载。

  盖因寒江剑派的修法不同于世俗之法,威力极大,若有败德之徒祸乱天下,宗门能够详细清查来龙去脉,即刻清理门户。寒江剑派对不传之秘管控如此严密。莫说流传于外,门内弟子间也绝不敢私相授受、彼此交换修法。

  谁敢冒着被掌门真人一掌劈死的危险,外泄修法?那中年人又自称姓上官。

  尤其是三小姐笃信自己为上官法裔,只怕她是真的认为自己与上官时宜关系密切,否则,她哪里敢那么猖狂?在杨柳河惨案发生之后,不仅不走避逃亡,反而敢大张旗鼓地上路收捡祭品。

  若非谢青鹤熟知上官邪修一脉的来历,光凭以上种种,他也要怀疑上官时宜。

  “你若是情绪好些了,我想教你两件事。”谢青鹤尽量温言细语。

  伏传才十多岁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师门也确实没给他多少助力,谢青鹤都觉得有些亏待了他。偏偏孩子这么乖,一口咬定是自己想错了,半点借口都没去想、去狡辩。

  伏传不好意思地坐起来,低头说:“请师叔教诲。”

  “行事御敌,只凭本心,不问人情。你细想想,你明知道三小姐吃人,也明知道那缺了腿的汉子不是好人,为何不能一枪刺死,反而要想若杀了他们会让别人为难?他们难道不该死么?你杀人是为了替别人高兴才杀么?别人不高兴你就不敢杀了么?”谢青鹤说。

  他口口声声说“别人”,实指的就是上官时宜。

  伏传被他说得一愣。

  “若你一开始就不顾忌人情,如今也不必担心师父会不会伤心了。”谢青鹤说。

  这如当头棒喝。

  杀人是为天理,不为人情。

  既然如此,不杀也只为天理,不为人情。

  一开始本心就搞错了,否则,哪里会如此被动?伏传眼前豁然开朗。

第48章

  谢青鹤这番训诲隐有一丝离经叛道。

  所谓只讲天理、不讲人情,实际上是把上官时宜有可能对伏传施加的影响,完全摒弃在外了。

  这年月师父对徒弟拥有着极大的权力,普通行当的老师傅都能对学徒任意打骂,肆意剥削,换到身为白道魁首、隐为江湖秩序维持者的寒江剑派,授艺者更似授权者,师父交给徒弟的不仅仅是功夫武学,还有与之相匹配的身份地位与权力,师父对徒弟的掌控力从方方面面延伸到了思想与生死。

  换句话说,如果上官时宜当真是隐有苟且、暗室亏心之人,他想要借着抚育之恩胁迫伏传,伏传受胁迫是不公,不受胁迫更是不孝不义,会被指点嘲讽一千年。

  谢青鹤这番教训的核心是,你认天理,你该深信师父也认天理,师徒的天理绝对是一致的。

  至于说人情……

  该认天理的时候,谈不上人情。你不要认人情,师父也不该认人情。

  所以,觉得师父会凭着养恩胁迫你什么的……你要自信点,相信师父是个正直的人,这种事情根本不存在。存在也是假的。是你的错觉。总而言之,你本身不要去想,哪怕真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

  谢青鹤是个真正无君无父之人。

  平生唯敬天地,行事但凭本心。他只认自己的道理,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想。

  伏传也明白这番教训的聪明(狡猾)之处。

  ——信任上官时宜私德无亏,是一种政治正确。

  你循天理所行之事,为什么要担心师父不赞同?你难道认为师父暗室亏心?

  伏传当然不敢这么认为。他才为上官时宜的立场有了一丝恍惚,事后就被师叔揪住敲打了一遍,告诫反省他身为掌门弟子的本分。

  这想法,这做法,讨巧归讨巧,事情不是瞬间就明朗起来了吗?以后也不必再为难了!

  伏传从小被训斥教导,曰,你是个小可怜,你什么都没有,全靠师门施舍。曰,你要敬爱师父,你要尊重二师兄,没有师父师兄,你可能已经饿死街头。曰,宗门对你有大恩,你要好好修炼,认真学习,不可有丝毫懈怠,否则你就是不知感恩,罪大恶极……不听话的坏孩子,在哪里都活不下去!

  没有教他如此离经叛道的道理。也没有人教他如此挑战纲常的道理。

  明明就是挑衅了师权与父权,偏偏听起来如此堂皇正大,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儿可指责之处!

  就算上官时宜听了谢青鹤的这番话,也要点头附和,称谢青鹤说得对。

  师叔好狡猾。

  伏传心中暗暗感叹,也不敢表露出来。

  这种事情,彼此心里明白就行了,拿出来明说是绝对不行的。

  他不禁隐隐期盼起师叔要教诲自己的第二件事。不知道又是怎样的“道理”呢?

  谢青鹤问道:“左平事那把剑呢?”

  伏传不禁往后缩了缩,谨慎地问:“您要……做什么?”

  “我先把剑藏起来。免得待会有小孩子捧着剑鞘,求我揍他。”谢青鹤开个了玩笑,摸摸伏传的脑袋,柔声说,“前日我在安阳城,撞见了齐欣然。据他所说,熊楚臣的死讯传出之后,但凡你有产业的地方,师门都派了外门精英弟子前往护持。”

  伏传脸上先是僵硬,旋即有些愧悔,更多的则是惊喜。

  他怀疑上官时宜的立场,就是因为在杨柳河惨案爆发之后,寒江剑派一反常态毫无消息。

  若是换了当年羽翼未丰的谢青鹤,早就一封信飞回寒山,问师父怎么还不帮忙?

  伏传却没有这样的底气。他记着下山时,师父让他自己了结尘事,说师门不会插手的绝情。心中也有几分倔强不服气,离了你们,我就混不下去了吗?我自己也可以!结果被人泼了一身污水,吃了那么多哑巴亏,才发现这个世界不是武功好就能混得好的。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师门不是不管他,师门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且有马上提供助力的能力。

  伏传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着黑暗中飞了出去。

  夜黑中,响起他踏中树木的声响。

  下一秒,这仗着轻功肆意撒欢的少年又翻回马车。看着谢青鹤,面上有些讪讪。

  谢青鹤笑道:“半夜无人,你开心就蹦跶一下,我也不会嘲笑你。”

  伏传憋了一瞬,终究还是再次蹦了出去,绕着路边的树木、山壁横着走了一圈,夜空中响起直穿云霄的清啸声,悠长清澈,充满了欢喜。

  谢青鹤听着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头顶上是正在横行霸道转圈圈飞掠的小师弟,忍不住轻笑。

  碰地一声。

  伏传飞了回来,蹲在车辕上,两眼亮晶晶:“我在全国十八个大城都有铺子!外门总共才三十六个精英弟子呢!师父把外门的人给我分了一半!”

  “嗯,师父真疼你。”谢青鹤好笑地哄他。

  “原是我想错了!师父教我自家管自家事,是相信我能管好自己。待他老人家知道我分身乏术,无暇他顾的时候,就会出手帮我了。”伏传兴奋地说。口吻中隐有一丝少年才有的气盛炫耀。

  谢青鹤听他已经吹嘘上了,只管陪着笑一笑,没有继续哄他。

  他敢教小师弟“只循天理、不问人情”,是因为他笃定师父品性正直、绝无指摘之处。

  前头才给小师弟打通了任督二脉,也不能任凭小师弟信马由缰蒙头乱跑。人做重要决断时可以只认天理,可人活一世,生命中若没有人情相伴,不信师长,不友兄弟,不亲爱人……又有何趣味?

  伏传兴奋得抡起小拳头在车板上骨碌骨碌敲了好多下,又搓了一把脸:“啊!——”

  疯了好一会儿,伏传才想起师叔一直看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又歪头倒在师叔腿上,小声说:“师叔,我想家了。我想师父。”

  谢青鹤心念一动,试探着建议:“要不,先回去一趟?你如今卷入的事颇为复杂,若请掌门出手,处理起来能简单许多。”

  伏传没有思考直接反对:“这是我的事。我若连这些事都处理不好……”

  他看着谢青鹤悬挂在马车上的夜灯,一晃一晃的,在夜色中有着淡淡的光晕。

  “我如今有些明白师父的意思了。”

  “我自上山就是大师兄指定的下一任继承人,和养在苗苗山居的师兄弟们都不一样。平时师父对我教养严格,外门的师弟们只要做得‘尚可’,就能获得褒扬,我若不能‘完美’,就看不见师父的笑模样……”

  “想来我的资质也仅是尚可,远赶不上当年的大师兄。师父见我不及他,心中难免抑郁。”

  “我不好归不好,师父也没有放弃栽培我。”

  “因为,大师兄不在了啊。”

  “大师兄不在了。师父还在时,我是掌门弟子。有朝一日师父登真,我就是掌门。我若事事都求师父救我,师父帮我,他日师父飞升,满门弟子都依着我、靠着我的时候,我也不能给师父烧封信上去,求师父再帮帮我吧?”

  这番话使谢青鹤也沉默了。

  这事算来算去,还得是他的锅。若他十一年前不曾隐居,回寒山居住,伏传不会活得这么艰难。

  上官时宜已衰老,伏传还稚嫩,是谢青鹤的“失踪”,逼迫伏传过早地承担起宗门重任。

  若伏传被谢青鹤收归门下,谢青鹤继续做着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如今肩负重任的是早已羽翼丰满的谢青鹤,伏传尽可以在他膝下自由快乐地成长。

  谢青鹤对得起天下人,唯独对不起伏传。

  “这也无妨。”他看着漆黑无光的前路,轻声承诺:“我在你身边。我会帮你。”

  伏传瞬间兴奋起来,说道:“谢师叔!我也不知道为何,待在师叔身边就特别安心。”大约是见过了师叔的功夫身手,师叔好厉害!

  “有师叔这样的大高手跟在身边,便是寺里的和尚,我也不怕!”伏传道。

  和尚么。

  谢青鹤想起往事。

  我若跟在你身边,那和尚只怕不敢露面。

  半夜得知寒江剑派派出外门弟子救援的事,伏传兴奋得睡不着,拉着谢青鹤絮絮说了许久。

  天快亮时,伏传才发现谢青鹤脸色倦怠,隐有三分疲色。他接了赶车的鞭子,请谢青鹤去车厢里睡一会儿。谢青鹤往里边看了一眼,里边铺褥寝具都是齐的,可那是三小姐用过的东西,就坐在车辕上,倚靠着车门,说:“我眯一会儿。”

  伏传暗暗记在心中。

  没过多久,谢青鹤听见潺潺的水声,原来伏传找了水源准备做饭。

  “随便吃些就是了。”谢青鹤的炊具都在空间里拿不出来,若用别人的锅碗瓢盆,在他想来还不如吃点干饼子算了。折腾那功夫干嘛?

  “不是别人的东西。是我带着的。”伏传把祖师爷空间里的炊具拿出来,假装一直驮在马上。

  谢青鹤看着那熟悉的青瓷碗、白瓷盘,差点笑出声。

  这不全都是他的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