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9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他不死心地想要飞过宫城,时颜魔花马上就指示他回头。

  那一片魔气汹涌鼎盛之地,就在皇城之中!

  龙城乃三朝古都。

  前魏、张,与目前的周朝,全都定都于此。

  魏旧都本在武兴,魏太宗迁都龙城,请了寒江剑派当时的掌门真人苏明宇看风水格局。换句话说,整个龙城的风水格局,都是谢青鹤的第十二代祖师苏真人所镇定。

  风水流年,日夜不同。保不得江山永固,却能保证没什么邪祟能入侵龙城。

  一千二百年来,龙城从未遭受旱涝虫雪等天灾,连冰雹都挨着城外砸,城门内一颗没有。

  究竟是谁,说服当今皇帝在宫内动土,挖出那么大一个积蓄魔气的池子来?

第10章

  天已黑透。

  龙城有夜禁,禁在坊市之间穿行。坊市间闭门落锁,坊内却能自由走动。

  喧闹依旧的龙城夜里,高门大户有华灯璀璨,贫门小户也偶有零星灯火,想来能在龙城安居的百姓,哪怕自称贫门小户也远比荒野之民家底丰厚。谢青鹤乘驾从多半早早吹灯歇息的贫穷坊间掠过,寻了片灯红酒绿的热闹街巷,落在酒楼的房顶上,借着夜色与阴影藏好飞鸢,打算混下去弄些吃食。

  他刚出道时曾周游天下,不说遍游山川,大些的城池古迹,各地江湖名门,都曾前去拜望过。

  这些年上官时宜身体衰朽,谢青鹤口中不说,心中也很牵念难过,更惟恐自己去得远了,无法在恩师西去时即刻赶回,所以这些年他只在寒山附近活动,已经许久没来龙城了。

  当然,去酒楼打听消息是顺带的。

  ——谢青鹤闻着酒楼里飘出来的羊肉汤锅味道,马上饥肠辘辘。

  酒楼里人来人往,各位酒客都专注于自家的饮宴,没空往门口张望,惟有引门的小二与等活儿的闲汉虎视眈眈。这伙人眼力极毒,打眼一看,来客做什么营生,是什么来历,荷包里有几个钱消遣,通常都能看个七七八八。所谓先敬罗衣,起手就是这么个章程。

  谢青鹤捧着时颜魔花往酒楼里走,他这一身打扮,把门口的店小二与闲汉都看迷糊了。

  这年月白衣是个贫寒的象征,衣料使不上珍贵的染料,就是织物本身的颜色,称之为白衣。谢青鹤穿的是白色的丝衣,须知道丝质衣裳本是个灰扑扑的色泽,这必然是染过才能如此雪白,搁哪时候这样的衣料都不便宜。

  最让人吃惊的是,谢青鹤这一身白衣从黑夜中行来,居然是点尘不染,连脚踝几乎触地的衣摆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风尘之气。就好像他才刚刚换了新衣服,乘着软轿马车,直抵酒楼门口。

  所以,哪怕谢青鹤这身衣裳款式有些不时兴(乡土)了,也被理解为“古雅”的审美。

  “客官您几位?二楼中间靠近说书台子的桌子您可喜欢?今日说书先生是城中有名的言叟……”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将谢青鹤请上楼,疯狂推销中庭的桌子。

  谢青鹤一手捧着时颜魔花,一边往楼上走。往上爬了半层楼就明白了,靠窗、倚着阑干的清静好座儿,都已经被先来的酒客们占满。只有靠近说书台子的几张桌子还空着。

  至于,为什么空着?

  那里坐着十多个带着细长包袱的彪形大汉,吃得满桌子酒水横流,花生壳、毛豆皮扔了满地。

  就不说这几个明显是带着兵器的大汉有多危险,光是这么不讲卫生、到处喷酒扔垃圾的作派,哪有人愿意跟他们坐在近处?

  谢青鹤也带着“细长包袱”。

  从酒楼顶上下来之前,他用带着的布囊裹住了长剑,这也是行走江湖的经验。

  官府不准许百姓带刀横行,家中使用几把菜刀都有详细规定。然而这世道江湖势大,等闲地方差役就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哪里打得过自幼习武的江湖武夫?见人带着兵器出门,不去盘问不好,去盘问了麻烦更大——江湖草莽多出愣头青,一言不合就杀死官差亡命天涯,找谁说理去?

  所以,江湖人出门在外,将携带的兵刃覆上布帛,做成“包袱”的模样,朝廷官差衙役也就佯作不知道,抬抬手放过去。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店小二用毛巾擦了擦桌子,请谢青鹤坐下:“客官您请!”

  给引到了那几个彪形大汉的桌子旁边。还算这店小二有良心,没让谢青鹤坐得太近。

  “来一个羊汤锅子。”谢青鹤左右张望了一下,对远处几张桌上的菜指指点点,“那是什么?给我也来一盘。会不会做锅边馍?先上半斤。”谢青鹤吃食很讲究,吃汤就不吃酒。

  跟上来等活儿的闲汉顿时眉开眼笑:“这位爷您安康。隔壁大爷们吃的是柳街上许记老铺的瓦罐肉,共有两个口味,裹上南兴芋泥和红豆泥,再以红糖浇灌的,要八十二文一碗,杂着梅菜笋丝,填塞花生米的咸口,那得七十文一碗。您看……”

  谢青鹤给了他二两银子,说:“都来一碗。劳烦你跑一趟,多的请你喝酒。”

  他出手不算豪绰,也绝对不吝啬小气,正是酒楼帮闲最喜欢伺候的客人。毕竟,一掷千金的贵客,通常也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挣点钱么,平安是福。

  那闲汉去帮买吃食,店小二则快速将谢青鹤点的凉菜端上来,也得了赏钱眉开眼笑。

  谢青鹤一心一意要吃羊肉锅子,耳朵竖起,听酒楼各处闲聊。

  这一桌客人在聊自家的生意,那一桌在聊群玉院的婊子,这家的小舅子想攀姐夫的大腿,却在请姐夫前头原配所出的嫡子吃酒拍马屁,那家男主人到中年,子孙不肖,借酒消愁对老友哭诉……

  没有人讨论天子居处多出来的那个大池子。

  谢青鹤也不失望。到酒楼里边来探听消息,也可以主动出击。

  过了一会儿,店小二把羊肉汤锅端上来,夹上炭火,满脸堆笑:“客官您请用。咱们这锅子呀,汤能暖身,锅能暖手。炭能烧上一个时辰呢。有事您随时招呼小的。嘿,您不来点儿酒水?”

  谢青鹤却不找店小二打听消息。

  喝了两碗汤,吃了几个锅边馍,去买瓦罐肉的帮闲也回来了。

  谢青鹤请他坐下,添了双筷子,又叫店小二给送了些酒水。那帮闲桌上伺候特别懂事,添茶布菜,还从褡裢里摸出一块干净毛巾,随时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谢青鹤叫他吃菜,他拿了一双干净筷子给自己碟子里添一些,绝不碰谢青鹤动过的餐食。

  ——在酒楼里谋生,得会伺候客人,还不能惹客人嫌恶。这是帮闲的基本素质。

  待二人都吃得身上暖和了,谢青鹤才问:“前几年我来京中,好像不是这么个风水格局。”

  那帮闲端起酒杯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谢青鹤挑选此人帮闲采买,也是有原因的。

  这人口音是老龙城人,虽是帮闲,穿得也很讲究体面,并不似其他人那么谄媚。

  天子脚下想要谋生,无非士农工商。住在城里多半没法儿种地,剩下的选择就很少了。要么干点小生意,要么做门手艺,至于说出仕当官……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容易?

  许多长相体面、消息灵通的龙城人就会来酒楼帮闲,赚个跑腿钱,运气好还能混吃混喝。

  这样的活计,外来人是做不了的。一来人面不熟,二来地头不熟,酒客们差遣起来也没有差遣老龙城人那么舒坦——你爷爷的爷爷就来龙城定居怎么啦?你这孙子不还是给我跑腿帮闲么?

  谢青鹤给帮闲倒了杯酒,请他详细说一说,那帮闲的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

  “客官,您也知道,咱这片是老城区,一棵树一口井都是千年之前留下来的,都有讲究。”

  “打我太爷爷开始,我家就住在这久安坊。知道吧?故老传下来的规矩,诶,就是这个……墙可以推,道不能改,树不能挪。”

  “早年间有不懂事的乡下人进城,赁了隔壁我老街坊的屋子,嫌院儿那棵树挡着不宽敞,愣是给砍喽,你说怎么着?当年就死绝了满门男丁……”

  “嗐,这可不是我吓唬您。您问问老成,这个老温,他俩也是老龙城人,这故事能不知道?”

  这帮闲说着就要招呼楼下两个伙伴,谢青鹤微微一笑:“我信。”

  帮闲很满意他的态度,见谢青鹤又给他分菜,他连忙动手:“哎,我自己来,可不敢劳烦您。”

  羊肉汤锅瓦罐肉,现卤的鸭子醩毛豆,帮闲吃得满嘴流油,谈兴越发深厚。

  “还有那井……咱们龙城么,那是神龙潜升之地。咱这地底下就住了九百九十九条龙。老城里恰好就是一千九百九十八口井。客官您懂了吧?这井啊,它就是龙的眼睛!城里九纵七横十六条御道,条条通往御水河,一路汇入玉盘江,那就是龙行御道懂吧?龙得喝水呀!”

  “前朝蛮子灭张,张朝皇室南逃,在湖阳建了个小朝廷,收拢江南兵将,打起来居然还有声有色的,说是能北伐还京!蛮子这一听就急了,为灭张朝气运,请了眉山北的妖僧前来毁坏龙城风水。”

  “您说他们干了些什么缺德事?嘿,这妖僧指点蛮子,先是修路截断了龙行御道,就是咱们现在的玉子街和武运大道,又让蛮兵往城里所有的井里洒绣花针,这且不算呢,直接就填平了不少井!”

  “所以呀,咱们这龙城……打从蛮子坐江山的时候,风水就不行啦!”

  ……

  那帮闲已经喝得脸颊坨红,压低了声线,小声说:“咱们这是遇上好时节啦。”

  “前朝蛮子坏了咱们的风水,当今圣人圣明烛照,才升龙御极就宣召寺里的高僧进京,在宫墙里挖了那口太液池。您知道什么是太液池么?天上皇帝的御花园里才有太液池呢!”

  “这个太液池,它就是群龙环聚之所。客官,您想想啊,那么多龙住在天子宫里,天天拱卫天子,龙气能不昌盛么?这龙气昌盛了,咱们大周朝当然江山永固,国祚绵长啊!”

  寺里的高僧。

  谢青鹤摸了摸手腕,不意摸到了上官时宜赐他的手串。

  他借着酒楼中明亮的烛光打量这串珠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珠子,沉甸甸的似是玉石,摸着又有些温软,似乎有弹性。

  再仔细一看,这串珠子,似乎……在发亮?

  谢青鹤心中一跳。

第11章

  修士知觉敏锐,五感之外,尚有第六识。

  谢青鹤察觉到手串发光时,正低着头。这时候他就发觉身周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非常玄奇的转变,此前从未感受。有些类似于出窍,世间唯一一点本真——也即自己,从凡俗的皮囊中挣脱出来,走进无边宽广的天地。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感觉没有寒冷与恐怖,而是一种略显迟钝笨拙的荒唐。

  心生警兆。

  谢青鹤倏地抽出竖在桌角的长剑,剑锋直指身侧“帮闲”。

  帮闲就似被恶鬼附身,形容体态与从前大为迥异,脸上的谄媚没了,腰间的佝偻没了,姿态从容潇洒,隐带着一丝王霸之气。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谢青鹤心狠手黑,不分青红皂白拔剑就刺。

  这人准备好的嘴炮没放出来,被谢青鹤逼得狗急跳墙,狼狈无比地噗飞了出去。

  被附身的帮闲软倒在地。

  谢青鹤横目一扫。

  刚才还活色生香、充满了市井气息的酒楼,这会儿已经彻底变了。

  一切都变得生硬荒谬。

  这一眼让他陷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中,每一桌的酒客都显得那么荒唐和不切实际。

  为了打听消息,谢青鹤曾仔细将酒楼中每一桌的客人都仔细观察过。这些人刚刚还看着真实不虚毫无破绽,现在打眼一看却觉得到处都充满了虚伪。

  他就像是走进了一场拙劣的戏剧中,局中人都在夸张地表演着荒唐人生。

  唯独正常的,仅有一个人。

  在酒楼的中央,坐着一群令人不敢靠近、不讲卫生的彪形大汉,个个身怀兵刃,满脸凶狠。

  这群望之令人生畏的大汉们原本围坐喝酒,这会儿也变成荒腔走板的奇怪模样,一时夸张,一时拙劣。惟有坐在八仙桌西南边侧对着谢青鹤的黄脸汉子举止俊雅,是这荒唐世界中唯一的真人。

  从谢青鹤转身到出剑,也不过是一眼的时间。

  他的剑锋再次对准了假装喝酒的“黄脸汉子”,倏地刺下。

  “你认得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