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又何妨
景非桐心中觉出些微奇异之感,他印象中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心里就是隐隐觉得,前面应该有一座很高的灵山,就伫立在白云缭绕之间。
可是一路追去,这种以往应验过数次的直觉却失效了。
眼看那道黑影一头扎入了一簇旋涡状的云卷之间,景非桐随之御剑而入,当看到那团云后面的另外一片景象之后,他又猛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山颓地裂,遍地残砖破瓦,这里并没有什么灵山圣殿,只存一片废墟。
景非桐从地上捡起一片残瓦,看着上面的金莲祥云图样,陡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西天。
当年他和舒令嘉曾经修行过的西天灵山,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景非桐和舒令嘉各自失去了这一段的记忆,曾经的佛门圣地也就此销声匿迹。
而后当他逐渐想起了一些学艺的过往之后,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这一处曾经的师门,却都如同桃花源一样毫无结果,没想到今天阴差阳错,竟然会来到了这里,更没想到眼前所见的,竟然是这样一片景象。
不过……也或许并非巧合。
下方是魔族地动,魔气和恶念从地下向外散逸,上方是西天旧址云气翻涌,不得不让人怀疑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关系。
而且就算西天如今已经崩掣,当年的佛家清圣之气犹存,方才那道从地下跑出来的黑影若是什么邪物,又怎敢拼命向着这里逃窜?
魔族,西天……这两个地方可怎么想也扯不上边啊。
景非桐越想越疑,踏过满地的废墟,向前走去。
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毁灭性的灾难,以建筑坍塌和地面下陷碎裂的程度,一般的打斗或者故意损毁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但地方虽然毁了,经过这么多年无人问津的荒置,此地又新生出许多草木繁花,残砖破瓦之上反倒生机勃勃,生命的倥偬在毁灭中重建,使人分不清应该怅惘还是喜悦。
景非桐不愿意踩踏这里的东西,灵力运转之间,足尖不踏微尘,整个人稍作凭空而行,一路打量着周围,又同自己梦中的那些场景暗暗对应。
如果仔细看去,其实有很多地方依旧可以看出一些熟悉的轮廓,特别是废墟中钻出来的软草鲜花,以及重新生出枝丫的枯树,都引人忆起旧日光阴,竟让他一时恍惚流连。
忽然,景非桐脚步一顿,弯下要去,只见几片残破的碎瓦底下透出了一重微弱的亮光。
他将那些碎片拨开,发现下面扔着一块檀香木刻成的符篆,因为有刻制者灵力的加持,难得这么多年,竟然还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景非桐把符篆捡起来,先看背面,见写了“赠师兄”三个字,正是舒令嘉的字迹。
即使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在这种地方看到,却有种恍若隔世的虚幻之感,也使得他的心情不由激荡了一下。
景非桐手指微颤,攥了攥拳,才将符篆的另一面翻了过来。
还是三个篆体的大字,笔迹如出一辙,刻着“变猪符”。
景非桐:“……”
好气又好笑的同时,他仿佛眼前有个少年笑着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刻刀,两指间夹着张符篆,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晃。
“总算成了!师兄,把这个符研究出来,可是花费了我大力气!你不是很羡慕我变狐狸吗,我也帮你变一变怎么样?”
景非桐还以为他干了什么正经事,低头一看,便不由失笑:“为什么是猪?我也要当狐狸。”
舒令嘉道:“又挑剔,有什么要什么便是,恕不退货!你敢拿吗?”
景非桐一边嫌弃地笑着摇头,一边却又伸手去接,可是他的指尖尚未来得及触碰到那张变猪符,远处便是一道磅礴无边的卍字金光轰然落下。
那枚符篆从舒令嘉的指间掉了下去,他微有错愕的面容迅速褪成了黑白颜色,转眼消散在了空气中。
景非桐不由得伸手去抓,却揽了满怀萧瑟清风。
一切的旧日笑语都消失不见,那一幕幕鲜活的过往仿佛在这个瞬间戛然而止,而后永远凝固在了奔流的时光里,再也没有了未来。
景非桐突然觉得头部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脑浆一下子沸腾了起来一样,若非他性格坚毅,只怕当场就要疼的昏厥过去。
景非桐用力按住自己的额角,从前的一幕幕蜂拥而来,在脑海中闪现。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些相爱过的岁月,握不住的时光,被深深尘封的旧梦。
初识时的意气相争,相伴时的生死相许……
分别之际的心如刀绞,怨痛难当。
就是从那一日起,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暗淡成了一方模糊的背景,世上所有的色彩褪作黑白,所有声音就此死寂,曾经那些喜不自胜的每个点滴时刻,也都变成了不敢揭开的疮疤。
什么都毁了,唯一铭刻在心,无视或忘的,只有失去的痛苦,永伴左右。
四下寂寂,仍是遍地残破,景非桐微一偏头,竟有一滴泪才能够眼眶中猝然落下,砸在了那个“猪”字上面。
凸起的泪滴将这个字放大,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蠢笨。
曾经,他的心里盛不下任何东西,无情无欲,无爱无怨,目光所望之处,唯有百代光阴,万里山河。
而因爱便生怨憎怖畏,两人这一段情,宛若一颗不知何时悄然落进心间的种子,在没有冒头发芽之前便已经深深扎根,而后慢慢长大,开出满树繁花,将整颗心填满。
可是再繁茂的花朵,终有凋零的一天。
那棵树,若是从心中生生拔除变会失血而死,可是斩不断情根,就只能看着那些花朵凋零枯萎,唯独在心间留下一处巨大的空洞。
他们明明有过那样亲密又幸福的时光,可是他竟然会尽数忘却,再重逢相见不相识。
如果能早一点想起来,早一点去寻找舒令嘉,或许就不会再出现后来那么多的波折与痛苦了。
第97章 折心系月
景非桐将符篆小心地收了起来, 半仰起头,深吸了两口气,遮掩下将满腹怅惋与心痛, 再缓缓睁开眼时, 他脸上如同戴了层面具一样, 恢复了以往那种近乎漠然的温和。
刚刚跑进这里的黑影还没有找到, 这么看来, 说不定跟他和舒令嘉也有什么渊源, 倒是不好下重手了。
景非桐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景某昔日曾是西天弟子。”
他声线温柔,声音也不高,但这句话却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此地的每个角落。
景非桐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又道:“方才我见阁下行踪诡秘,便一路跟随,未料竟然回到了此地。你既不畏西天灵气, 必非妖邪,那么便是与这里有什么渊源了。既如此,何妨出来一见?”
他将一番话说完,周围静悄悄的,景非桐也不着急催促, 看似耐心静立而待,实际上则已将神识笼罩了整座灵山,对方的一举一动, 立刻都在他的感知之下。
若是半柱香之内那道黑影没有自己出来,那他也就不会太客气了。
他用神识感应这每个角落,听见了风过树梢, 樱花簌簌掉落,水流铮淙,击打着岸边的石头,蝉鸣在寂寂的响着。
仿佛有人衣衫摩挲,翻身推了推他,朦胧道:“师兄,你往那边去一去,大热天的,别挤着我。”
心底又是一阵酸涩,景非桐忽然就不耐烦起来,恨不得转身就走,回去见舒令嘉。
好在那道黑影也算是识趣,就在此时,从一个倾倒的巨大铜钟下面钻了出来,缩头缩脑地看着景非桐。
这东西勉勉强强也有个人形,但全身上下除了眼白之外都是一片漆黑,也看不清楚什么面貌衣饰,简直就像是一具被烧焦了尸体。
他弓腰缩背,站在衣冠楚楚的景非桐面前,仿佛云泥之别,但景非桐开口的时候,又让人觉得,他仿佛和面对着与自己同等身份的人没什么两样。
景非桐道:“这位朋友,请问昔日此处没有被毁的时候,你来过是吗?”
对方好像还不大会说话,翻着眼睛从下往上看着景非桐,结结巴巴道:“你……你……”
景非桐看着他,只见那人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急的双手直晃,抬起来抓住了他的袍袖,将上面精致的花纹捏的皱成一团。
除了舒令嘉之外,还没人敢这样拉扯过他的衣服,景非桐这回却没有甩开,他眼看着那人的脸扭曲的皱成一团,而后,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大颗大颗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景非桐心中忽然冒出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他弯下腰去,紧盯着对方,问道:“你是谁?”
那人的手胡乱比划着,夹在喉咙中发出的无意义声音中,极其费劲地说出了三个字:“大……公子……”
这个称呼已经十分久远了,翻扯出一些微弱的记忆,景非桐猛然说道:“小盼?”
他问道:“你是不是小盼?”
那人浑身僵住,过了片刻,将头垂了下去,点了一下。
小盼就是当初伺候舒令嘉的随侍。
西天向来是清净之地,并不开宗立派,门下之人也寥寥无几,原本更是不收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的。
无奈硬是被塞来了两个,还都是关系户,来头一个比一个大,脾气一个比一个倔。
最后佛圣叹着气,亲自将景非桐和舒令嘉收在座下,他们两个也是佛圣唯二亲传的徒弟。
只不过佛圣醉心于修行禅理,生性寡言内敛,又时常闭关,除了教授武学,跟两名弟子的交流不多。
反倒是景非桐和舒令嘉一开始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后来因为实在无聊,互相挑衅了一阵,反倒熟络起来。
小盼一直叫舒令嘉“少爷”,对景非桐的称呼则是“大公子”,后来整个西天都毁了,景非桐和舒令嘉也各自受到重创,曾经那些人自然也无可幸免,他没想到竟然会遇上小盼。
景非桐不禁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说着,定了定神,掌中凝起白光,整个包裹住小盼的全身,以作探查。
这样一检查,他就发现,小盼目前的状态非常奇异。
他伦理说应该是个灵体,现在早已经死了,又因为常年受到魔气的侵袭,呈现出半魔化的状态,一开始才被舒令嘉和景非桐当成了邪灵。
但同时,小盼的身上却又还留存着一抹属于活人的生机,也正是这丝生机,帮助他的魂体在虚界无尽的魔气与恶念当中留存了下来,没有消散。
景非桐沉吟了一下,已经由此隐约猜到了一些当年发生的事情。
肯定是那场令他和舒令嘉双双失忆的意外导致了西天崩毁,而小盼则意外堕入了下方魔族地底的另一重“界”中,由于他还没有完全进入死亡状态,就被重重恶念和魔气迅速将魂体包裹在了其中,才会成就这般不死不活的状态。
如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地下重新发生了动荡,小盼才会有机会潜逃而出,重见天日,而他拼了命也要回西天看上一眼。
景非桐有些后悔没让舒令嘉过来了,这样也可以让两人见一见面。
但如今小盼已经是半魔化的状态,一旦重见天日,难以重新适应外界的环境,也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景非桐微微叹息,说道:“你可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小盼冲他磕了个头,在地上写下了“除魔气”三个字。
景非桐道:“一旦魔气消失,你被封住的生机,你的灵体也会立刻消散了。”
小盼点了点头,他早已不留恋生命,不想带着这一身肮脏离开。
景非桐喟然道:“好罢。”
对于他来说,清除魔气也只是瞬息的功夫,当景非桐将掌下的白光敛起时,小盼身上那层漆黑彻底消失,灵体恢复成了印象中的模样,但已经是半透明状态,眼看着就要消散。
他对着景非桐行了个礼,说话也利落起来:“大公子,多谢您。请您帮小人转告少爷,就说……就说我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他,希望他好好保重。”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少爷想不起我来了,那就不必说了,免得教他烦心。”
景非桐温言道:“他会想起你的。你放心罢,这话我记下了,下一世我会尽力助你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小盼笑了笑,低声说:“要是下辈子还能伺候少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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