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又何妨
是……景非桐。
景非桐招手道:“小嘉?过来。”
舒令嘉站住了,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景非桐冲着舒令嘉微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舒令嘉低声道:“我是……很怕失去你们吧。”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景非桐的身影像一片褪色的水墨画一样淡去,眼前的一切忽然全部消失了。
舒令嘉孤零零的一个人,倚坐在一片草地上的石头旁,周围树叶摩挲轻响,阳光如同淡金。
所有的风霜冰雪,都化成“害怕”这两个字,寒凉的沉进了心底,压得人胸口发胀。
他出身显赫,身份尊贵,但身世却又离奇。打出生以来,千娇百宠,父母的疼爱与强大,仿佛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与世上的一切黑暗诡谲隔绝开来。
而后迦玄和明绮意识到天劫避无可避,不再见他,将他送往西天,这又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乐土,那里的人天真而纯粹,师父对他十分纵容宽待,师兄更是呵护备至,恨不得掏心掏肺一般。
他先认识了人间的至善至美,但在那场动乱之后,又认识了利用、欺骗、野心、贪婪……企图颠覆他心中的纯粹善良,告诉他,你之前所见的美好,都是假象。
似乎在他生命中贯穿始终,唯一不变的,就是永远在失去。
所以即便是现在亲友重逢,挚爱在侧,舒令嘉的内心深处一直留存着对于分离与背叛的恐惧。
他想将一切牢牢抓在手上,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这,算是弱点吗?
放不下执念,就会成魔,但一个人若没有执念,没有不甘,没有那些记挂的,说什么也不想失去的,又怎么当人呢?
世间本无魔,一切皆心魔。他们永远也控制不了人心,所以难道魔魇就永远也无法从世间消除吗?
不,但似乎又不该是这样。
舒令嘉在地上一撑,猛然翻身跃起,反手一摸腰间,好在,这回挂在那里的佩剑还在。
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力气很大,撞的舒令嘉几乎一个踉跄。
他转头:“师兄?”
景非桐用力地揽了他一下,放开手:“嗯。”
舒令嘉道:“你跟在我后面进来的?”
景非桐点了点头,舒令嘉却觉得他脸色苍白的吓人,想了想,问道:“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景非桐道:“没什么,不重要。”
舒令嘉还要问,他已经转移了话题,指着周围说道:“你发现了吗?这里真的是没崩毁之前的灵山。此事不对,咱们必须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头顶上方便有一道人影倏然闪过,手持一柄巨大重剑,向着舒令嘉和景非桐当头一斩!
这一剑下来,甚至连刚刚还十分平静的四周都掀起了一阵狂飙的呼啸飓风,魔息扑面,令人窒闷不已。
“铮!”
景非桐抬手出剑上架,硬生生将这一下扛住,同时整个人一连被逼退数步,从一片青翠的草地上一直飞掠到了湖畔垂柳之前。
与此同时,舒令嘉则一跃而起,连人带剑几乎化作一道虚影,寒芒破空,向着对方凌空斩落!
剑气搅碎飞花绿柳,舒令嘉和景非桐一攻一守,三道巨大力量碰撞,使得四野一片轰隆作响。
随即,三人分别退开,堪堪稳住身形,这才看清,在舒令嘉和景非桐对面站着的,赫然是身披袈裟的西天佛圣。
第117章 飞云化碧
此时周围的环境正是他们共同长大的灵山, 甚至往后再绕上一小段路,便是景非桐住过那处小院,“暗影来香”。
曾经佛圣也经常在这里传功, 眼下景物依稀,人也仿佛没有半点改变, 但不知道是心理发生了变化还是果真如此, 两人只觉得昔日佛圣慈和平淡的面容上, 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阴鸷之色。
景非桐稍稍侧身,一手挡在舒令嘉前面。
方才那一交手已经使他虎口震裂, 衣袖上尽是血迹。
景非桐却眉目不惊,上前几步, 问道:“你是谁?何子濯?还是——佛圣的心魔?”
佛圣冷冷地道:“弑师的逆徒, 连声师尊都不叫了么?”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双手忽然平抬而起, 顿时周围所有的草木风云当中, 都升腾起一股磅礴的自然之力, 在半空中化成一只巨手,向着景非桐当头盖下!
景非桐和舒令嘉都是瞳孔一缩,不光是因为对方的攻击, 因为他们分明看见, 在佛圣力量覆盖的地方,所有的生机都立刻被掠夺一空, 浓重的死丧之气汹涌而出, 一直向外散开。
景非桐心念一动,长剑已经打着旋飞出,剑影旋转出一道冰雪般的银幕,挡在巨手之前, 摇摇欲坠地与之抗衡。
同时他双手飞快结印,而后向前推出,繁复的印伽加持在满目剑光之上,刹那间如疾风席卷原野。
那只压顶而来的巨手竟然正在逐渐消散成点点银色光辉,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翩然四散,飞舞开来。
顿时,忽如一夜春风散入人间,光波层叠之间,那原本即将被散尽的生机,竟然逐渐开始回流。
景非桐所使的,正是“枯木回春”。
佛圣见状,迎头再下一掌,于是残存的巨力尚未被景非桐完全消融,就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彻底压下了他剑气形成的屏障,大地轰隆作响,周围的建筑纷纷崩毁。
长剑被倒打回来,剑气反逼至眉睫,被景非桐一接入手,佛圣正要趁势进击,忽然眉头一皱,反手向后抓去,正是一道冰凉的剑刃。
而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舒令嘉的影子。
佛圣冷冷地道:“令嘉,你也要跟你师兄学这以下犯上的本事吗?”
随着话语方落,他猛然转身。
抓着舒令嘉剑刃的手掌已经鲜血淋漓,佛圣却毫不在意,用力一扭,已经将舒令嘉手中的长剑折断,随手扔在地上。
这柄剑并不是刚刚修好的威猛,而是之前景非桐送给舒令嘉的那柄剑,但饶是如此,舒令嘉听到那清脆的折断声,还是狠狠心疼了一下。
但他丝毫不敢耽搁,断剑一瞬,舒令嘉头也不回地将手掌往后一拍,整个人顺着这股力道飞跃而起,墨发衣袂飘飞,如同一只凌空飞渡的鸟,一退丈余。
景非桐在半空中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翻身落地。
他似是知道舒令嘉惋惜,重重攥了一下他的手,随即挽剑一甩,剑锋指向面前的佛圣。
“你也配用‘以下犯上’这四个字?”
景非桐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一个从他人舍弃的心魔中捡拾到一点力量的怪物,少妄想以恩师之名自居!”
他此言一出,佛圣的目光和神色顿变,那个瞬间,舒令嘉觉得在他身上看到了何子濯的样子。
但紧接着,他便冷冷笑了起来:“心魔也是我心中的念,难道就不是我的一部分了?凤凰儿弑师,不必多说,令嘉,若不是因为这一念心魔的诱导,我根本不会找到草丛中的你带回凌霄,两世的抚养与教导,就换来你的满腔憎恨,兵刃相向,你,不是魔吗?”
舒令嘉正要开口,他身边的景非桐已经厉声呵斥道:“住口!”
舒令嘉甚少见他这样疾言厉色,但漫天飞旋的枯枝败叶中已经看不清景非桐的神情,他说话的同时,已经当空而去,起手就是碧落宫的饮川剑法,刹那间就扑到了佛圣面前!
——嘶啦!
厉鸣声当中,景非桐的剑刃顺着佛圣手中那柄沉重禅杖直削而下,爆出夺目的火花。
这样的距离之下,他才赫然发现,对方的禅杖顶部原本应该雕着一尊盘膝而坐的如意佛,此时却已经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骷髅。
景非桐心中一凛,升起一股无端的寒意,手上却丝毫不慢,他的剑身上已然浮起一道道闪动的符文,微光如同碧波荡漾,符文已经缠上了整支禅杖。
空气中无数道生机宛若百川汇流,注入其中。
生机与死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团急速旋转的飓风,将两人包裹其中身形几乎隐没。
舒令嘉瞳孔一缩,袖子一扬,已将威猛抛上半空,长剑清鸣出鞘!
“咱们也上!”
舒令嘉道:“段瑟,你若不甘,便在此时尽数发泄出来吧!”
他提气向前飞奔,剑锋点地一跃,陡然间纵身十余丈,而掌下剑意也随之平地冲天拔起,而后,破风而下!
舒令嘉这一剑,生生将景非桐与佛圣周身那股飓风切割开来,使得周围的整片空间中,同时呈现出了银白、墨黑以及天青三种颜色的撞击,仿佛生生被切割开来的三块碎片。
随即,这三股力量搅成一团,黑气陡然暴涨,而后,伴随着佛圣的冷笑,向着舒令嘉和景非桐反吞而去。
狂风大作,暴雨如飞,四下激散,眼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他们熟悉的师父,继承纵无心的力量之后,最可怕的不在于他对于魔魇的操控,而是这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的力量。
庞大的死气如同狂潮一般从整座灵山的各处涌来,几乎不给人留下半分退路。
景非桐从一开始就是跟佛圣正面硬扛,此时同样首当其冲,架住了这股非人所能及的巨力,只觉得全身的筋骨都仿佛要寸寸断开,被碾成粉末。
这原本是几乎不可能的,但一想到舒令嘉就在身边,景非桐就觉得怎样的痛苦都可以忍受。
他想起方才刚刚进入灵山时在幻境当中看到的场景,立刻就会觉得有无尽憾恨和痛楚涌上心头。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三个人,一定、一定不会让当年的事情再次重演。
景非桐牵制住这股巨大的力量,而在他身边的舒令嘉,已经动了!
他的剑锋自下而上,逆势挑起,宛若层层积云中一只直掠而上的孤鹤,单薄而又缥缈。
剑意千条,是一往无悔,是怒不可遏,是悲恨难言,是恩仇难分,爱恨情仇,杂念丛生,念念交织。
巨力压顶,如同悬江倒海,巨浪凌空,一缕额发随劲风拂动,舒令嘉嘴唇抿紧,汗湿重衣,景非桐手中剑芒狂溢,凌空劈斩。
两人一上一下,与对方真力正面迎上,在佛圣轻蔑的冷笑声中,景非桐左手剑使“天舒云阔”,右手掌推“百川东流”,在轰隆巨响中高声喝道:“小嘉!”
“嗤”地一声轻响,极细微,又极清晰,下一刻,舒令嘉的剑锋已经从滔天的魔气当中破开了一个点,随即彻底穿透!
鲜血飞溅,他一剑刺入了佛圣的右胸,直将他钉在身后的山石之上。
那股方才还十分庞大的力量像是骤然落下的浪潮,重重砸下,而后平息,肩上的压力一轻,景非桐只觉得全身脱力,身体晃了晃。
他恨不得现在就此往地上一躺,再也不动弹,但眼下显然并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因此,他仍旧站的笔直,手中剑锋点地。
从景非桐的角度,可以看见舒令嘉随着急促呼吸而微微耸动的肩背,他后心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给打湿了,贴在紧绷的肌肉上。
舒令嘉对面的佛圣双手下垂,头也低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鲜血从胸前的伤口处汩汩涌出,溅在了地面上。
而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整个过程也不过是几个瞬息,舒令嘉只觉得一股强横之极的力道从对方的身体内部反震出来,他早有心理准备,手腕陡然一斜,剑身被扭得微微弯曲,随即弹出,舒令嘉足尖点地,顺势飞退。
与此同时,佛圣枯瘦的双手也已经如同僵尸一般抬起,抓向他的脖颈,仅有毫厘之差,还是擦着舒令嘉的衣领滑下去了。
但饶是如此,舒令嘉还是感到手上巨震,方才那股顺着长剑传过来的力量并未完全消解,脱手飞出。
眼看这柄剑马上就难以逃脱再次被折断的命运,景非桐已经从旁斜掠而来,整个人轻飘飘地混不着力,如同飞花拂叶一般,凌空将威猛抓在手中。
佛圣的禅杖砸向他腰间,舒令嘉喊了声“师兄”,情急之下灵机一动,一掌将地上的一堆枯叶震的飞起,那单薄的叶片组成了一道屏障,带着他的灵力在景非桐面前不偏不倚地挡住。
禅杖砸下,枯叶碎如浮沫,景非桐已经双脚落地,将长剑一把塞到了舒令嘉手里。
只要再偏半寸,他就得结结实实地挨上一下子,舒令嘉几乎说不出话来:“真是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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