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水间间
过了一会儿,木窗果真嘎吱一声开了。
少年用手掌一撑窗沿,轻巧地翻了进来,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近了,就不难发现相貌的相似之处。
步尘缘转头看向步尘渊,比她小上几个月的少年已是长开了身子,骨架匀称,四肢修长,眉眼深邃,若非担的是那个身份,单看相貌,也可称得上是翩翩公子。
他穿的是步家直系血脉的服饰,同样是红衣,背上绣着虚耗,和步尘缘的穿着大同小异,步尘缘穿着是明艳而不轻浮,步尘渊身为一个男子,穿着却也不显得奇怪,倒衬得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多了几分人情味。
“仲叔有没有和你说过,平日里不要随意出门?”
步尘缘绷着脸训人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很有步家家主的气势,连步尘容见了都会眼泪汪汪地跟着认错,步尘渊却已经见多了她这副模样,薄唇一掀,吐出“说了”两个字。
他见步尘缘还要继续说下去,便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递到她眼前。
步尘渊当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倒也没做其他出格的行为,步尘缘也不好再说下去,此时一见步尘渊拿出了一个东西,注意力便分出了一半,“这是什么?”
步尘渊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东西放在了步尘缘手中。
那是一个画卷,被一根红线系了起来,便看不见里边画的是什么东西。
步尘缘接过画,把红线一拆,挥手抖开画卷。
然后一幅泼墨山水画便显在了步尘缘的面前,笔墨所过之处,山河相间,月光流淌,画的竟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在月下的景象,她不由得失了神,喃喃道:“这不正是封雪山脉么?”
步家宅邸便是坐落在这封雪山脉之中,冬日里冷得刺骨,却连一点雪也不落。
她没在晚上离开过宅邸,就不知道月亮是何模样,只是从书里模糊地知道一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她就欣喜不已地念了许多年。
步尘缘的手指抚过已经晾干的墨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了下去。
她这个二弟,不是仲叔所生,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当年母亲怀上她之后,父亲因为一些事暂时离开了步家,回来的时候步尘缘已经呱呱落地,他却没有提自己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仍是笑得儒雅温柔,身上却是染上了一身伤。
那之后,父亲就接手了步家家主之位,从此再也没踏出过祠堂半步。
过了好几年,步尘缘七岁那年,父亲和母亲难得地大吵一架。
“你当年告诉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却说要把那个孽种接过来?”
母亲的声音气得发抖。
她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他们是为的什么争吵,父亲最后捏着诀,算了一卦,叹道:“终归是我步家人。”
于是步尘渊便被带回了步家,理所当然地很不受待见。
毕竟他的亲生母亲是神鼎门的人,不修炼尸之法,勾人摄魂的法子却练得很好,就算是步尘缘的父亲,也是在一次重伤后,又被下了药,才使他母亲怀上了他。
步家向来不插手江湖之事,更别提和那种教派同流合污了,自然是很不屑。
尤其是,步尘渊和他母亲还有几分相似,也幸得他性格内向,平日里还好,一笑就很像那个女人。
为了家族声誉着想,这秘辛便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步尘渊则是冠上了仲叔大儿子的名号,仲叔年轻时潇洒不羁,欠过许多风流债,这么说倒也没多少人怀疑。
一方面是因为对步尘渊身世的抵触,一方面是怕人发现事实,这几年来,步尘渊很多时候就像被囚禁在自己所住的矮楼中一般,偶尔才站在高台上抬头远眺,不知在想什么。
而现在这幅画,画的或许是步尘渊刚被带回来的时候。
懵懵懂懂的男童跟着不认识的几个人前行,他在一片寂静之中抬头远望,月上枝头,寒流肆虐,封雪山上仍旧片雪不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步尘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悬于半空的月亮上轻轻一划,“明月东升。”
“这是给我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要是不方便,收起来就好。”
他略通画技,却是凭着感觉就能画出一幅这样的画,若是父亲或是母亲来到自己房中,看见了之后一定会夸上一句,而且很有可能会问画是从哪里来的。
“不碍事。”步尘缘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似都染上了一点烛火的暖意,“你既然送了我,我便一定会挂起来的。”
她小心地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放在一旁。
得了一个喜爱的礼物,步尘缘的语气都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她挽起一截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尘渊,过来让我看看上回教你的东西记了多少了。”
父亲在母亲面前让了一步,没让步尘渊学习步家的绝技。步尘缘却是偶然一次发现他天赋异禀,又不忍让如此人才就此埋没了,于是时不时地会悄悄教他一些东西。
步尘渊被她那个“尘渊”两个字叫得心尖发颤,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复又松开了。
眼见着步尘缘去磨墨了,步尘渊走近几步,手指微微抬起,好像想要牵住她在烛影中上下翻飞的袖口,隔了几寸的距离却又停下了,终是没有碰上去。
第14章 永夜
冬去春来,然后是夏至,转眼又过了几年。
步尘缘学习得愈发精进,不要说在霞雁城是赫赫有名,连皇城的人都对她有所耳闻。
€€€€步家最年轻的天相师。
她仍是一袭红衣,昼出夜归,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性子却还是那样沉稳。
而少年人一到了年龄,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般向上窜,前几年步尘渊还比步尘缘矮上半头,后来步尘缘便不怎么长个儿了,倒是步尘渊却越来越高,到现在竟比她还高了许多。
父亲有心让她当下一任的家主,步尘缘便接下了重担。
步尘渊足不出户,又碍于她的身份,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许多。
更多时候,步尘缘只能看见那个面容愈发俊朗的少年站在顶层,手肘随意地搭在木做的在护栏上,远远地瞧她,高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轻轻拂动,一双眼睛里的情绪藏得更深了。
尽管如此,步尘渊也没有轻易放弃学习步家的绝技。
步尘缘踩过遍地的落叶,想到:她上次和步尘渊离得最近的时候,是父亲发现了她偷偷教步尘渊,这才大发雷霆,喊了两个人到自己的面前。步尘渊是一贯的话不多,走到家主的面前,尽了一套礼数之后,才是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是我硬要求姐姐教我的,家主如果要罚,就只罚我一人吧。”
即使只剩他们三人,步尘渊都不敢喊上一声“父亲”。
父亲定定地看着这个眼神坦然的少年,半晌后,摇了摇头,“我不罚你,也不罚你姐姐。”
“尘渊,你退下吧。”他说,“我和你姐姐单独说一些话。”
步尘渊看了步尘缘一眼,见她点了点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一时间祠堂内就只剩下了这一对父女。
步尘缘何其了解自己的父亲,当下便问道:“父亲没生气?”
“和你一样,惜才。”父亲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不准他学习此术?”
因为母亲?步尘缘下意识地想。
父亲却并不想等她的答案,自顾自说道:“尘渊天生就该学习此道,你看他不过短短几年,即使没有我指点,便和你将近十年来的刻苦修炼而所积攒的实力差不多了。”
“但是,他执念太重。”
步尘缘是不信这句话的,然而父亲异常严肃的表情令她不得不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原以为只有道士为人指点迷津的时候才会说这句话。”
世人皆说,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
她此话便是说自己的父亲古板了,竟为了这么一句话就轻易放弃了一个人。
父亲无奈地笑了笑,“你这话倒也没错。”
他这之后就没再追究此事了,却还是在步尘缘将要离开的时候,叫她谨记这句话。
“尘缘,你听好,”父亲沉声道,“顺势而为,没什么不好的。”
步尘缘不疑有他,却总是难以做到袖手旁观。
那幅泼墨山水画则被她挂在墙上,一挂就是好几年,从没取下来过。
一念至此,步尘缘却是莫名地缓了神色,凑近那被沉甸甸的繁花压得垂下枝头的枝桠,嗅了嗅那开得极为绚烂的花蕊,用指腹轻抚光滑至极的花瓣,忽然在好一段难捱的时光中,又好像得了一丝清闲般,难得地感到了欢喜。
山中无忙事,不远处的小村子虽出现了些怪异事情,但步尘容自告奋勇地去了,步尘缘想着是时候锻炼锻炼她,她又是已经替人驱过好几次鬼了,于是便准了。
然而,仲叔守在门边定定地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步尘容回来。
“现在是几时了?”
头发花白的男人的视线飘忽,不知道正看向何处。
他艰难地问上了一次,问到第二遍的时候却哽在了喉咙处,顿了顿,才又问道€€€€
“现在是几时了?”
仲叔绷着一张脸,年过半百的一张枯萎的面容竟显出了狼一般的狠厉来,手中的铜铃好似有千斤重一般,竟是无论如何都摇不动了。
“该摇铃了,仲叔。”
步尘缘忍不住说道,她失手扯下了雪白的花朵,望着手中渐渐泛黄的花瓣,终是从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来。
“还没人回答我,”仲叔握着铜铃的手上青筋暴起,他近乎恳求地看着步尘缘,说道,“尘缘,还剩第三次,再等上一等行不行?容儿或许只是路上贪玩,耽搁了时间。”
摇铃后的一炷香后,宅邸外的步家人就不得回来了。
身为步家人,学的又是窥破天机,驱使厉鬼的秘术,本就违背天道,要是晚上的时候被留在了宅邸外,第二日找到的必定只剩被万鬼啃噬后的残躯了。旁系的或许只是略知一二,但步尘缘怎么可能不明白?这座宅邸本身就是为了保护步家而建的,顶上设了阵法,从上方完全看不见,而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月亮,则是因为€€€€晚上的步家宅邸,若是去掉了顶,步尘缘只要抬头一看,就能看见数不清的青面厉鬼疯狂地撞击着外墙,试图进来杀死所有人。
而这挂在步家各处角落的,人人都有的铜铃,则是他们最坚固的一道屏障。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仲叔何其宠爱这个他看作亲女儿的步尘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步尘缘自然也很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妹,然而步家所有人的命运不允许她草率地做出决定,她沉默地看着仲叔,又环视了一圈站在自己身边的步家弟子,才开了口,“你们愿意等吗?”
“容小妹还小,兴许真是路上耽搁了。”
“再等等吧。”
“我们愿意等!”
身边的一堆人顿时七嘴八舌地回答了起来。
步尘缘始终低头不语,过了几秒才抬手止住他们的话。
下一刻,步家所有人便听见一阵沉闷的、如鼓点般紧凑的响声,那唯一的一个红色矮楼,上边二层本来落了锁的房门“啪”地一声开了,霎时间阴风阵阵,卷起了一地的落叶,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听见身侧厉鬼尖啸,一时间竟什么也看不清了。
仲叔刚咬着牙将宅邸的大门敞开了,就感觉到炎夏时节完全不该有的刺骨寒意从身侧传来,他却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并不害怕,甚至条件性反射地觉得有些安心。
步尘缘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松紧皱的眉头,沉声道:“那就等,等一刻钟。”
她说完后,就再也没开口了,其他人也纷纷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宅邸内只剩呼吸的声音。
他们遥望着木桥对岸,心中隐隐期待着步尘容能忽然从那边蹦出来,手里拿着糖葫芦之类的东西,傻乎乎地笑着,向他们挥着手,向上回犯了错那样说一句“师兄师姐们对不起”,又或者是不道歉也无伤大雅,只要能平安回来就行。
然而,时间仍然在流逝,对岸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宅邸外逐渐出现了撞击或是抓挠的声响,仲叔甚至有一次感觉到了有一股强烈的杀意从门口涌进来,身侧却是寒意翻涌,硬生生将那杀意逼了回去。其他恶鬼似乎也知道门口的那些不好惹,弱的那些从宅邸的外墙找缝隙去了,而更强一点的则是想方设法地找办法从门口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