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水间间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符重红的天赋,她却很清楚符白珏能做到的事情比她多太多了。
符重红悄悄捏了捏符白珏贴近虎口处的那一块软肉,像她以前常在他被昏沉的噩梦惊醒后下意识做的那样,片刻后,符白珏如同大梦惊醒般的,抬起头来对她笑了一下。
于是符重红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没再生闷气,便撤了手,转身看向其他人。
“江宗主。”她先看向了江蓠,说道,“抱歉,我认为刀剑宗可能不太适合我。”
“方教主。”随即,她又看向了方岐生,“在魔教,还麻烦你多多担待了。”
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符重红果然选择了魔教,甚至连江蓠都有所预料,没有太惊讶。
第219章 宣战
江蓠不喜欢纠缠不休的人,€€所以也从来不说挽留的话。
况且,她身为刀剑宗的剑宗宗主,座下弟子几十,€€她平时也忙,€€这么多年了,€€连那些弟子的脸都没认全,见到了也喊不出名字,€€只能以弟子们所使的剑名来代称。
她本来就只想从符重红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不管是拒绝或是同意,她都认可。
不过方岐生在眼皮子底下抢人的举动还是令江蓠感到了一阵不快。
加入什么门派不好,偏偏是魔教,€€江蓠这么想着,€€却念及这是符重红自己选的,€€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尊重她的想法,将这句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不再提收徒一事。
“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那就做好一条路走到黑的准备。”
江蓠没有甩脸色,€€反而是走上前和符重红握了握手,€€她的指尖很凉,掌心则是温热的,幅度轻微地按了按符重红的掌骨,客气地说道:“我期待将来与你在战场上交锋。”
转过脸后,€€她的眼神一下子沉了,瞥了方岐生一眼,半是嘲弄,半是不虞,€€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方教主真是好心计,常锦煜若是还在,恐怕会觉得后生可畏,衣钵可传。”
这话是把方岐生、常锦煜,连同整个魔教都骂进去了,她确实是真的动了怒。
秉着胜者理应礼让败者的念头,方岐生的心情格外愉快,即使是听到江蓠这么说,他也只是很轻微地笑了笑,丝毫不落于下风,四两拨千斤地回答道:“宗主过奖了,我师父若是还在,恐怕会斥责我不通礼数,赞许宗主的坦荡行事,实在是光明磊落,不辱宗门。”
江蓠被他的话一哽,若不是因为她和常锦煜有那么一段过往,知道常锦煜是什么人,她还真不知道方岐生是在这儿故意说反话,而其他人又对€€全然不知,她更不能提。
她不善话术,在刀剑宗的时候也鲜少发话,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
顿了顿,江蓠只好装作听不懂方岐生这话的意思,没有直接回应,再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换了个话题,面色阴沉地说道:“不久后,我刀剑宗会亲自来魔教取走‘踏镜’。”
这就是新仇旧恨一并算了,方岐生想,到时候他应该也见到常锦煜了,无论是死是活,踏镜剑就在那里,刀剑宗想刁难也找不出理由,如果常锦煜还活着,那就更好,多年前就是他盗走了剑阁名剑,多年后也该给刀剑宗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再不济也不过一战。
于是,方岐生回道:“随时恭候。”
江蓠没有理会他这句可信度不高的话,径直拂袖而去,不做停留。
虽然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可半路杀出来个江蓠还是让方岐生头疼了一阵子,现在总算把事情摆平了,他才得以腾出心思来和符重红商量之后的事情。
“放心,魔教会欢迎你的。”方岐生和符重红对视,说道,“至于你师兄的事情,不过十天,周儒那头就能替你安排好一切,我们暂时还不急着走,你可以多和他们相处一会儿。”
“待我拜入魔教后,负责教导我的师父……是方教主吗?”她谨慎地问。
见方岐生摇头,符重红有点疑惑。她现在用的是铁剑,就以为方岐生是看中了她这几年来在江湖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剑术,而魔教中,她所听说过的,用剑很厉害的人,除了前魔教教主常锦煜之外,就只有方岐生了,至于别的什么人,她实在想不出来。
“你现在所掌握的攻击方式还远远称不上是‘剑术’,就好像一张尚未染上颜色的白纸,无论是选择刀还是选择剑都无妨,刀更凶猛,大开大合,剑更沉静,迅捷灵动。”
方岐生略略提了两句,随即说道:“虽然你也适合用重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用刀。”
符重红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聂秋,从他腰间长柄刃直的含霜刀上扫过,然后,聂秋对她摇了摇头,她便了然自己的师父也不是聂秋,转而在萧雪扬身上停留了一瞬间。
也就是一瞬间,很快符重红就明白她要拜师学艺的对象不是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白虎门的石荒门主,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他的摧玉弯刀?”
方岐生不打算和她绕弯子,直接将石荒的名讳说了出来。
果然,符重红立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是有所耳闻。
“石荒多年以来从未收过徒弟,他向来欣赏强者,我€€前和他提过€€事,石荒本人也对你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想必你到了白虎门后,应该会和他相处得很融洽。”方岐生说完,看着符重红身后的杨晟和符白珏,又添了一句话,“我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你熟悉一下魔教,不过,你现在应该有很多话要对你的师兄师弟说,我们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符重红应了下来。她虽然做出了决定,脑子却还是一片混乱的,这几年来她从来没想过要跟杨晟、符白珏分别这么长时间,从€€以后便聚少离多€€€€尽管,依照方教主所说,这是暂时的,不过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口酸涩得发疼。
她有千万言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或许直至夜深人静,破破烂烂的屋顶显出点缀的繁星,沐浴在散漫的月光下,她才能将那些话,从头至尾,一字不剩地告诉他们。
正要转身随着杨晟离去之际,符重红走了几步,却发觉身后的符白珏没有动。
不止是没有动,他仅仅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却不遮不掩地和方岐生撞在了一起。
聂秋就站在方岐生的身边,自然也迎上了符白珏的目光。
和之前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眼神都不同,符白珏的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也在逐渐地淡去,眼神冰冷刺骨,褪去所有真真假假的表象,他剥下独属于猎物的皮囊,露出挂满了血肉的骨,不存任何探究迟疑,将所有的敌意都展露得一览无遗。
不是对着他的,不是对着萧雪扬的,就是对着方岐生而来,再明显不过了。
杨晟和符重红站在他身后,他脸上所有的神色都藏在阴影的背面,收敛得恰到好处。
见他久久没有举动,杨晟觉得纳闷,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还以为符白珏是在走神,于是想出声提醒他该走了,可他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符白珏就背过手示意他噤声。
那双眼中的冰冷气息沸腾起来,隐隐酝酿着风雪,他大概天生就擅于伪装,明明表情是那样的厉,眼神是那样的冷,声音却是含着笑意,显得十分轻松愉快,“我是个不喜欢把无关者拉下水的人,浑水本就深,你又怎知你拉下水的不是一方沉重的铁石?”
它会将你带入深处的暗流,你越是不肯放手,它就会沉得越深,最多不过同归于尽。
“我尚且不会将私情强加在旁人身上,原以为方教主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可惜你到底是不明白那样的道理,倒显得我€€前的一片好心是可以随处可踩的草芥,不值得一提。”
所以我虽然看出来这件事,但是我没有告诉符重红,让你的计谋得以完成。
所以我选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明明白白地,向你讨这笔债。
符白珏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停,慢慢地吸进一口气,竟是笑了,面上的冰雪瞬息间消融,只余混杂着点愤恨与嘲弄的浅笑,他才继续说道:“方教主深谋远虑,又怎么可能考虑不到这些东西,不过你只在两者之间择了你觉得更重要的罢了。”
“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歪门邪道,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座座远瞻群山的危楼,全然不知梁中蚁穴已将朽木啃噬殆尽,万丈高楼平地起,毁于一旦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符白珏像是在打着哑谜似的,为的是不让杨晟和符重红听明白,但又要他们听着,方岐生知道他这是在给他自己留退路,“方教主,我期待眼见着危楼欲坠的那天,仅剩的梁木将被我取走。”
毫无疑问,这是向魔教宣战,而且还是面对面,当着魔教教主和右护法向魔教宣战。
方岐生和聂秋一时都没有回应,他们的想法八九不离十,并不觉得符白珏的行为幼稚或是可笑,反而在想,到底是什么让符白珏敢这么做,他到底还藏了什么底牌没用。
符白珏仅仅是将把柄握在手中,却没有说出口,就已经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了,他有意让师兄和师姐亲耳听到这番话,不止是给他留退路,同时还断了方岐生的退路,让他不得不应下这明晃晃的宣战,这才能勉力维持住符重红心中倾斜的那杆秤。
“生生。”聂秋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低声嚼出一句话来,“你曾听说过符白珏吗?”
“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方岐生沉着眸子说道,“看来你也没有听说过了。”
不属正道,不属邪道,游离正邪之外,到底是蝼蚁般的小人物,还是隐姓埋名,谨慎地将一切线索都隐藏在暗影中的残夜,前者或是后者,都只能交由时间来判断。
依照符白珏的语气,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转圜,是€€前就预料到的。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符白珏的恨意如€€深,甚至不惜将自己放在魔教的对立面上。
四处树敌不是方岐生愿意看到的场面,但是他也不觉得树敌是件忌讳的事情。
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畏惧多结交几个仇家。
想到这里,方岐生微微颔首,总算是对符白珏的一席话做出了正面回答。
“好。”他神色淡然,视线在小孩儿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漫不经心地掠过,近乎傲慢,并没有因€€高看他一眼,也没有表现出轻蔑的意味,说道,“如果你能做到,那就来取。”
第220章 人间
符白珏等人走后,€€萧雪扬捏着手里小蝴蝶纹样的刺绣,银制的环扣悬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动,€€敲在手上的时候会发出冰块碎裂的声音,€€丝丝缕缕的凉意便也朝四周逃逸。
她对这种阴谋阳谋可谓是一窍不通,€€纯粹是听个响,凑个热闹而已。
萧无垠曾经对萧雪扬说过,€€医师是一门难走的路,€€其中坎坷艰险,非旁人所能感受。
身为医师,要医术精湛,€€要人脉广阔,€€要有防身之术,€€还要懂得权谋,谨慎行事。
如果把医术形容成双手,人脉就该形容成双腿,防身之术是护住心脏的骨骼,谋略是眼睛,€€用来看万物,€€知道哪些是能碰的,哪些是不能碰的,哪些危险,哪些会使人受伤。
萧无垠已经被冠上神医的名头,€€常被皇亲国戚召进宫中,若非他小心谨慎,看得清那宫中的势力盘桓错杂,又有分寸,€€他可能早就被卷入了皇权的纷争,脱不开身了。
他一直想着要教导萧雪扬这一点,萧雪扬却始终学不懂,也不感兴趣。
萧雪扬暗暗想到,就说刚才的那种局面,江蓠,杨晟,符白珏,符重红,方岐生,将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换成了她,棋局倾斜,恐怕她会沦为那个最先被踢出局的。
更别说她身为神医之女,以后很有可能会和皇宫扯上关系,若不通权术,简直就像剥了皮的小羊羔,乐颠颠地蹦€€着往龙潭虎穴里跳,别人当面盘算怎么宰她,她都不知道。
萧雪扬一时失去了玩乐的心情,生怕忘记刚刚那种明澈的感觉,回客栈琢磨去了。
剩下聂秋和方岐生站在原地,轻€€拂面,带着点潮湿的冷,直到萧雪扬急匆匆地和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一脸忧心忡忡、居安思危地走后,聂秋才收回了视线。
“凡事有得必有失,符重红是,符白珏也是,善恶对错并非一人能够决定。”他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向来从容,既然符白珏已经做出了决定,要么就彻底打碎他的想法,要么就彻底打碎他,不过这两种选择罢了,和杂事过多纠缠只会徒增烦恼。”
这确实是向来都喜欢斩草除根,永诀后患的正道表率会说出的话。
方岐生闭了闭眼,想,他原先以为这是聂秋天性如此,后来又以为是正道如此,直至他记起聂秋在客栈的那一夜,眸色清浅,神情自然,将所有往事都娓娓道来,他才明白,不是天性如此,也不是正道所迫,是因为沉云阁未能斩草除根,接踵而至的祸患又将聂秋吞噬,他才会不计后果,不在乎肩上背负的人命,将这种念头死死地在脑海中扎了根。
因为沉云阁没能彻底剿灭贼寇,所以沉云阁覆灭。因为贼寇没有谨慎地步下万丈深渊,去寻聂秋粉身碎骨的尸骸,所以多年后贼寇被前来寻仇的聂秋彻底清除。
早在封雪山下,聂秋就说过了,不过方岐生那时候还不了解他的往事,并未在意。
那时候,方岐生以为聂秋阻拦他解决那个猎户是因为心慈手软,所以蹙着眉头,心觉不快,半是嘲弄,半是质问,说道:“那要是他们要杀你,你会如何?”
聂秋答:“自当全力以赴。”
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无论男女老幼,在我眼中都是同样的,和我一样的人。正是因为我同等看待他们,所以与之为敌时才要全力以赴。”
现在想来,连方岐生都不得不承认,聂秋的一些想法偏激得近乎病态。
不,倒也算不上病态,他又想,说是因为种种经历而变得过于谨慎也没错。
“你很担心吗?”方岐生按了按额角,说道,“从小到大我就没有逃出过这种圈,因为师父而加害于我的,为了一个我甚至都不认识的魔教门众而找我寻仇的,说着一些我根本没做过也没听过的事情,哭着,笑着,面目狰狞,要我血债血偿的,我早就习惯了。”
魔教是“恶”的缩影,无论方岐生是否如履薄冰地活着,都避不开仇家的上门。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抛却所有沉重的枷锁,随心所欲,这才是魔教存在的意义。
“符白珏杀不得,至于改变他的想法,那更是不可能的,我并非庙里的僧人,若我将每个人的困苦、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听上一遍,我倒不如直接放下屠刀,去寻座庙算了。”
“他要来寻仇,那就寻,十几年后我再听到他提及此事,兴许还能记得起一点缘由。”
方岐生看着聂秋,指节在他腰间的刀柄上敲了一下,说道:“你那种活法太累了。”
还有啊,他不由觉得好笑,若是依照聂秋的说法,他早在聂秋成为正道表率之前就该永诀后患,那么,之后宴席上聂秋的驻足,多年来的交锋也烟消云散,几度交锋的默契,肆意流淌的鲜血,清清朗朗的月色,也尽付东流,人生又何其枯燥乏味,叫人烦闷。
聂秋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音,兀自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方岐生也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久久地伫立,像青苔和枫藤遍布的石像。
遥望远处的泼墨山水,山与天的交界处模糊不清,呈苍翠的颜色,晕染上水迹,是青鸟新生的柔软翎羽,蜿蜒流淌,在碧波万顷的鲤河中融化,一圈圈地编织成缠绕的绫罗。
浮云散尽,天边终于显出了温暖的微光,聂秋也是偶然抬眼才瞥见盛放的璀璨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