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水间间
赫舍里氏选择了这个最不被看好的五殿下。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戚潜渊明白,€€往后,€€他在流光府半夜秉烛观星的闲适时光,再也不可能有了。
等待他的,将是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无论是父皇,€€母妃,还是皇兄皇弟,即使血脉相连,也不可尽信,€€他面前只剩下两条路,赢,或是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算结束。
他乘着马,一步步向前行进,大雪中的皇城被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破旧衰败,朱红色宫门中是被虫蛀了的斑斑洞窟,是金银珠宝堆砌而成的宫殿,是尸骸堆积簇拥而起的皇位。
而戚潜渊碾碎前人的头骨,踏着前仆后继者的鲜血,登上了通往皇位的第一个台阶。
隆冬之后,就是初春。
封雪山脉不曾落雪,只挂了层霜,潺潺的溪流卷走零星的冰渣,摇摇晃晃奔向远方。
偶有几点嫩绿的颜色,是新生出的绿芽,藏在薄雪之间,稍不注意就会忽略它。
春风拂过隘口,薄霜碎成一粒粒的,跌落下去,像是细碎的白糖融入了热腾腾的水中。
它从不过多停留,继续向前奔跑,绕过树木,绕过陡峭的山壁,漆黑的宅邸逐渐映入眼帘,这宅邸由几根钉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桩托起,静静地立在两座山峰之间的水面上。
远远望去,险态横生,令人生出一种心悸,好似五脏六腑都被煮得烂熟,搅碎了,那称不上是疼痛的感觉,却能感觉到骨骼和血肉都开始向内挤压,常人到此便不会再进一步了。
然而,在宅邸和断崖的中间却搭上了一座木桥,说是木桥,其实就只是块寻常的木板,带有钩锁的边缘处牢牢地钉在了崖边,于是构成了一座桥€€€€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正坐在桥中央,她长得很清秀,甚至称得上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而那双眼睛,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她忽略了身下凶险的激流,自顾自地眺望着远方。
她身后的宅邸中,已经没了活人的气息,就连她自己,也只能勉强算得上半个活人了。
不多时,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翩然而至,衣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胜似残阳,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那纤细的、脆弱的脖颈被沉重的头颅压得歪斜,摇摇欲坠,显出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从后颈的那一处凸起,一直蔓延到喉咙处,能够清晰地看见那里面溃烂的血肉。
“尘容。”魂灵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模糊不清,“抱歉,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它说完,俯下身去,从背后环抱住步尘容,似乎想要借此给她带来一星半点儿的慰藉,然而魂灵又如何能触碰活人温热的身体,它伸出了手臂,却连那一角衣袂也不曾触碰到。
“笙姐,这不是你的错。”步尘容的声音哑得出奇,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过话似的,起先的两个音节含混不清,到后来才渐渐恢复正常,“清师姐那时候一意孤行,撕毁了契约,要你离开步家,去踏黄泉路,饮孟婆汤,投胎转世,实在是逼不得已,还望你不要责怪她。”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她,她那样一个温柔的、沉静的人,忽然让我离开步家,并且此后永远不能再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姜笙说道,“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步家将倾,厉鬼反噬,她忧虑我被牵扯进来,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所以才撕毁了契约,坚决要我离开。”
“我在大婚之夜选择自刎,怨气难消,化为厉鬼,是步陵清千方百计将我找出来,是她满怀愧疚地问我,她是不是来晚了,又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留在步家。”€€说到这里时,魂灵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点哭腔,似乎念出那个名字都令它感到疼痛,“是她要我来的,她要我走,我不得不走。我差点喝下了孟婆汤,又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逃离,从鬼差的手底下躲躲藏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回到了这里。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对吗?”
步尘容哑言,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吐不出半个字,只能一味地摇头,当作反驳。
姜笙生前曾是戏子,也只有踏上戏台,她才算活过来,也只有沉浸于戏中,她才能从漫漫长夜中抓住一缕曙光。魂灵的情绪没有激动太久,它面上的神情缓缓消退,像是每次卸下脸面上的粉妆,眼神变得麻木,它说:“尘容……和我立契吧,将我锁在这荒凉的宅邸中。”
“笙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清师姐才留在步家的。”步尘容叹出一口气来,说道,“步家并不是个好去处,此后,你不必再委曲求全,想去哪里都可以,这也是清师姐想要看到的。”
“我想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姜笙望着步尘容,“你还小,尘容,你本来不应该承担这样沉重的负担。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留在这里,不光是为了她。倘若你还记得我生前常让你清师姐从霞雁城给你带去的那些糕点,倘若你还叫我一声‘笙姐’,就理应让我留在这里。”
步尘容低垂了眉眼,兀自沉思了一阵,没有立刻答复。
时间流淌得很慢,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启唇开了腔:“好,我知道了。”
“笙姐,如果你想留在这里,便留在这里。”步尘容说道,“但我绝不会与你立契。”
要是你哪天想要离开,想要抛下前尘,投胎转世,那就这样离开吧,不要再回头了。
姜笙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却心照不宣,没有揭开那最后一层纱,只是无言地点头。
最后,姜笙想起了一件事,那实在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正对着铜镜上妆,令这张平庸的脸化作故事中美艳动人的贵妃,而步陵清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身后看了一阵。
那是一场不需要理由的闲谈,从南到北,从诗赋到书画,随心所欲,漫无边际。
步陵清笑着,问她,是不是非要演个什么不可,否则就不算活着?
姜笙捏着胭脂的手一顿,她是木讷的,不善言辞的,听了这话,就认真思考了很久,然后缓缓抚上那面铜镜,欲盖弥彰地用宽袖遮了遮,将手指放在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处,说:“是的,我非要演个什么不可,否则就连一分一秒都活不下去,否则我会忍受不了我自己。”
这是条痛苦的、艰难的、望不见尽头的道路,正因如此,她们才要舔舐着伤口走下去。
初春之后,迎来盛夏。
贪狼星君鲜少踏足昆仑,更不要说是在黑夜了。
离昆仑宫近了,贪狼就愈发感觉到那地方好似一方炉鼎,将天地万物都盛在里面,缓慢地熬煮着,她眼底浮现蒸腾的火焰,即又散去,像是一场大火过后,只剩下无尽的荒芜。
少有人知晓,和寻常的神仙不同,她并不是用眼睛观察这个世间。
换言之,说句奇怪的话,她不会“用”眼睛,虽然它存在于眼眶中,但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兄长,就像痛觉属于她,而不属于兄长一样。正因如此,兄长常常惹得一身的伤,自己也没什么感觉,非要她这个做小妹的出来提醒,才知道回避,才知道找个地方治疗伤口。
那么,她究竟是用什么东西来看的?很遗憾,无论是兄长还是她,都无法回答。
倘若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那就得先弄清楚他们作为双胞胎,是如何共用一个身体的。
贪狼星君止住脚步,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有些错愕。
她只是靠近了昆仑宫,还没有落入万器阵,就被那股看不见的热气烫了一下,是细细密密的疼痛,针扎似的,咄咄逼人,即使那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也清楚地明白这不是错觉。
作为一体双魂的星君,他们这对兄妹性格各异,一个心机颇深,笑脸相迎,一个寡言少语,冷若冰霜,平日都是兄长出面解决那些琐事,而这是她在天界倾覆后第一次来到昆仑。
为什么以前都没有发觉呢?她想,发生变化的不止是阆风仙君与玄圃仙君啊。
贪狼星君来到昆仑,是为了前往人间,将禄存那个麻烦精带回仙界,禄存天不怕地不怕,连破军都敢招惹,却偏偏最不擅长和她相处,所以,由她去将禄存星君带回仙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没有生出退意,仅仅停留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迈出脚步,踏入万器阵。
她花了些工夫处理那些满是煞气的兵器,扭曲的锁链像藤蔓一般肆意生长,支撑住她的每一步,耳尖上垂着的琉璃珠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牵连着细长的流苏如水波一般起伏,贪狼星君就这样一步步踏着簇拥成台阶的锁链,越过了危机四伏的万器阵,走进昆仑宫。
说实话,贪狼星君一直觉得奇怪,梁昆吾这么一个对万物漠不关心的神仙,却总是窝在昆仑宫中锻造兵器,而且,也不知为何,这天宫大多数神仙似乎都默认了“他喜欢锻造兵器”这一点,但梁昆吾却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因为喜欢才锻造兵器。
贪狼星君曾有幸见过昆仑仙君锻器,看着他一锤一锤落下,叮叮当当地响,整个过程,直到结束,那双眸子里都没有兴起过半点波澜,很明显,他感兴趣的并不是锻器本身。
至少,在贪狼的眼中,“锻器”这件事,对梁昆吾来说,比起喜爱,更像是本能。
她踏进昆仑宫,未等昆仑仙君有所反应,便说道:“恭喜,看来仙君锻器已近大成。”
梁昆吾头一次正视面前这个贪狼星君,她的神情淡漠,祝福也说得不算恳切,但话语中的含义,却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明白,他难得起了兴趣,才知这天界竟有看得出的神仙。
“仙君还差一味引子,便可功德圆满。”贪狼说道,“在此之前,仙君可会落出那一剑?”
梁昆吾随手将手中锻造的兵器扔到一旁,而他的背后,是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堆砌的骸骨,再仔细一看,那不是什么尸骸,而是被他舍弃的兵器,泛着冷光,显出落魄的模样。
他说:“会。”
于是贪狼星君便不再追问,对她来说,只要昆仑仙君按照计划落下那一剑,斩断昆仑,将人间和天界彻底分离,令诸仙归位,天界重归伊始,过程如何,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倘若是兄长,恐怕会刨根问底,不过他此时正睡着,一时也醒不过来。
贪狼将她要去往人间的事情略略一说,待梁昆吾应下后,就转身离开了昆仑宫。
这世间的棋局不止一盘,她暗想,揭开一层,还有一层,错综复杂,互相牵连,难以辨认。东华帝君有,破军星君有,廉贞星君有,玄圃仙君有,徐阆有,昆仑仙君亦未能脱身。
谁是局中的人,谁是落子动局的人,待一场风雨过去,谁又能分得清楚?
第329章 怀堂
盛夏之后,€€深秋又如约而至。
仔细算来,三年时间倏忽而过,转眼间,€€聂府新收养的那位排名第四的小公子,€€已经满了五岁,而聂家正巧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定要在聂家人五岁的时候找天相师算上一卦。
聂家与田家素来交好,田家如今的家主正是田翎,€€待到聂秋满五岁,€€便如约而至。
田翎白袍加身,€€对着桌案上的八卦图,一个一个地推演,最后给出了他的答案。
天金满,天水虚,€€贪狼星高悬,€€红鸾星动,三方镇守,€€端的是个渡世济人的好天相。
然而,€€在十几年之后,这句话末尾就又经人添了一句话:贪狼红鸾性如桃花,难怪他生出这么一副漂亮的皮囊,€€那张脸太过招摇,€€此后的流言蜚语,€€床笫笑话,也尽是因此而生。
这时候的聂府没人想得到这一点,只是这消息一经传出去之后,就惊动了整个江湖。
聂府的门槛都快被那些闻讯而来的道士们踏平,€€不得已,只好明令禁止道士上门,许是这卦象实在千载难逢,才招来了那些道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聂秋只好被关在府中。
倘若不这么做,他刚踏出去几步,多半就会被不知哪里来的混账道士拐跑了。
当然,这消息甚至传到了朝廷,传到了戚淞的耳中,他听闻此事,是有些兴趣的,不过感兴趣归感兴趣,他也不至于非要见一见这么一个被吹得捧上天的小孩儿,便就此作罢。
彼时的聂秋抱着厚重的书本,一字字地啃着,偶尔望向窗外的天际,秋日荒凉,却与他没什么干系,他那时还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世人扣上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号。
深秋过后,是另一个严寒的冬日。
积雪压断枝头,簌簌地落下去,显出一幅残枝败叶的景象。
经过破军星君的第七次闯入昆仑,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叫他逮住了徐阆。
徐阆还想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脚底抹油,打算往昆仑宫跑,是瞅准了破军星君不会和梁昆吾起正面冲突,可惜破军深谙他的技俩,抢在他之前,便将这阆风岑的路都堵死了。
破军揪住徐阆的衣襟,将他提起来,气得发笑,“知道做了亏心事,所以躲,是吧?”
徐阆晃了晃腿,意识到脚尖点不着地之后,他就彻底束手就擒了,只盼破军别召出那柄穷炱枪,将他一枪捅个对穿,于是只好含糊地说道:“我之前不是告诉你€€瑶的事了吗。”
“你说了。”破军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你说,玄圃仙君另有计划,将一个凡人放入棋局中,让他来完成那些神仙在凡间无法完成的事情。但你没说,他长得和白玄这般相似。”
连廉贞见到他的时候都怔了怔,再一算命格,果真是不同凡俗,怎么不叫破军发怒?
徐阆赔着笑脸,心里却是苦不堪言,面前这头狮子怒火朝天,非要从他这里讨个说法。
要讲这件事,倘若破军再细细追问下去,就不得不牵扯出白玄留下的那宗卷轴,就不得不牵扯出白玄自甘舍弃神格,堕入苦海的事情,就不得不牵扯出九殿下天生双窍的事情。
€€瑶是个引子,是露在明面上的花,而底下又连着密密麻麻的根,纠缠不清。
徐阆的思绪飞速转动,很快就想出个办法,索性也不瞒着破军,将他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他,这样一来便可暂时堵住他的嘴,叫他没有心思追问别的事,“抱歉、抱歉,之前没有将原委仔细地告诉星君,是我的不对,我疏忽了,星君将我放下来罢,我保证向你解释清楚。”
破军知他油滑,虽然依言将徐阆放了下来,覆着铁甲的手指却还是紧紧地攥住他衣襟,穷奇在他身后缓缓浮现,磨着牙齿,绕着徐阆踱步,竖€€凝视着他,仿佛看着待宰羔羊。
“星君,你这未免也太警惕我了……”徐阆干笑了两声,破军冷着脸,不接他的话茬,他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此前没敢告诉星君,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应是违背常理的,星君是东华帝君膝下的第一号将领,恪守律令,本领又高强,我是怕星君知晓了之后,会动怒。”
他将白玄是如何去的人间,如何从遗落的战场中带走的胎儿,如何从撰仙阁讨来的名,又是如何为小孩儿重铸的身体,如何留下的三壶月,以及三壶月的妙用,都告诉了破军。
而那些细枝末节,徐阆则是一笔带过,破军的注意被引到了三壶月上,便没有追问。
破军星君松开徐阆的衣襟,怒火消了大半,沉吟片刻,问他:“武曲的星盘能触及冥冥之中的天命,也能通过三壶月操纵时间,玄圃仙君给你留下的卷轴中,当真是这么说的?”
“在那旁边的木盒中,便是我利用所剩无几的灵气凝聚而成的,名为‘三壶月’的法宝,它可罔顾法则,令时光逆流。至于这天界能够直接操纵时间流转的,除我之外,还有星宫的武曲星君,她所持的星盘可以触及冥冥中的天命,破军星君应该不会因私仇而拒绝你。”
白玄提笔在那卷轴中落下的字句,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徐阆点点头。
破军星君忽地长舒一口气,按了按紧缩的眉头,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在陨落凡间之前,武曲唤出了星盘,将其交给我保管,当我问起时,她告诉我,我以后会用得上此物。”
星河破碎成千万条细长的支流,纷纷扬扬,落在众星君的身上,星辰也变得黯淡无光。
而银丝如雪的副将微微阖眼,声音带着缱绻的暗哑,说道:“嘘,天机不可泄露。”
究竟是武曲与玄圃仙君私下商量好了,还是因为一种无法形容的默契?破军不知道。
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徐阆已经羊入虎口,硬生生凑到了穷奇的面前,仗着破军还在这里,穷奇不敢伤人,他就更放肆了,捉了穷奇的前足,揉它的肉垫,然后又去捏它的脸颊,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诶哟,这不是穷奇吗”“好久不见啊”之类的话,聒噪得很。
穷奇脸颊上的那点肉被他捏得向后耸去,露出尖锐的獠牙,明晃晃地竖在徐阆眼前。
可徐阆就是能装作没看见,它实在是烦得不行,尾巴一甩,狠狠地拍开那双胆大妄为的手,嘴里发出一两声示威般的呼噜声,旋身便躲进了破军的身后,将身形重新融入黑暗。
破军星君心里生出一种无力感,他忽然觉得,和徐阆纠缠不清的自己才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