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栖无易
“是是是,臣当差那儿的一种神树,叫发财树,栽在宫里,保佑圣上和大燕平平安安,可灵了。”
自从太皇太后没落之后,他们这些外戚权势旁落,被发配去了偏地戍守,穷的穷,苦的苦。赶在节前回京赴宴已是散尽了全部家财,哪还有钱备什么厚礼。
“……骗你爹呢?!朕刚从偏殿折下来,栽到屋后面的腊梅枝子,你就给朕撅出来,说是岭南特产!”纪筝越想越气,今天心情没由来的十分不好,又抽了几下,“金银财宝你不送,借花献佛倒是学废了,送你了,背着负荆请罪吧。”
杨驷也是委屈,他听说圣上变了性子,不喜财宝偏爱附庸风雅,才专门送的树枝子,不过,他又想起了城里近日的另一重传闻……杨驷扑通一声跪下,向上翻着眼,挑着眉,手攀着那条枝子一点点往上爬,触到了圣上指尖。
纪筝吓了一跳,小退半步,“朕是爱民如子,但从来不在垃圾堆里捡儿子,今年过年没红包,你在你家就这么跟你爹拉拉扯扯的?”
杨驷论辈分,也算是他哪个隔了几代的远方表兄,以往花天酒地惯了,只有他当别人爹的份儿,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脸色腾地阴了下去,“不说红包,璟王今个不在,臣或许能陪圣上玩点别的……”
纪筝不说话了,微微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打量他,朝一旁候着的李儒海招了招手。
李儒海颠颠地跑了过来,会意地在脖子上抹了一道,杨驷猛地绷紧了身子,却见圣上一脸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他刚想松一口气,又发觉圣上的手缓缓下移,移到腰间□□的位置,左右比划了一道……、
杨驷被拖走的时候,嘴里还在高声喊叫,“纪朝鸣你装什么装,你出去问问,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那点破事,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纪筝从旁边接过巾帕,低头擦了擦指尖,扔了巾帕,转身往殿里没走几步,就碰到了常晴。那条他交由常晴操办的纺织产业线,作为暗刺的用途已经不大了,但着实在常晴手里风风火火的操办了起来,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
她自打作为宫妃,遣散回家受尽家人责骂冷眼后便彻底跟家里人断了联系。这年前年后也是那些个织品小玩意卖得最好的时候,常晴便干脆留在宫中作监督。
常晴见他便打趣道,“璟王殿下方才在门外站了许久,一脸有心事的模样,这会儿又不知道去陪谁了,都能把自家侄子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应该是去陪家中父母过年去了,心情不好也是正常,让他一个人呆呆,别去打扰他了……”纪筝低头摸了摸鼻尖。
明辞越陪父母自然是正常,还不是他给将牌位迁入宗祠的。可不知为何,纪筝心里总是有些说不出的烦躁,消沉。
常晴知道自己不小心触了线,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只留得纪筝一个人背着手,沿着偌大的延福殿外沿四处游荡。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明辞越尚有归处,他却连一块能去坐一坐的孤坟都找不到。
他讨厌年节,上一辈子也是如此。节日就是用来提醒他这种游魂——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明明少之又少。
除了延福殿,宫中各处都挂了灯笼,此时黄昏已尽,华灯初上,远处,宫墙内,宫墙外,一片一片烟火穿透了半边天空,引燃了京城一年里最热闹的夜,活脱脱一个天上人间。
纪筝躲着炮仗声走,走来了延福殿的后院,这里最妙的是那个小庖厨,没旁人在时,可以弄些自己真正喜欢的吃食,不用按照原主的口味装得那么辛苦。
他的脚步顿住了。
院里摆了一张桌,两把椅,两双碗筷,正对着庖厨后窗的炊烟袅袅。
他早就跟宫人打过招呼,今年没有家宴,他也不会留宿殿内,叫他们自行休息。没想到还有人敢偷用他的小厨房,鸠占鹊巢,不要命地开派对。
他眼红得要发狂,艳羡,甚至是妒忌死了这对不知哪来的野鸳鸯。
明明他才是主子,他甚至是这天下的主子,可以训回去,骂回去,把他们押进牢狱。但他却灰溜溜的像个不速之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双碗筷,又怕久留会被发现,灰溜溜地就想逃。
心里浠沥沥地下着一场毛毛雨,恨不得将这花火炊烟全浇灭。
“回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裹着热腾腾油盐的香味,烟火气十足,“再坐会儿,一会儿就好。”
纪筝恍恍惚惚地揉了揉眼,灶台旁的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皇叔未佩刀,未着甲,一身布衣立在滚滚烟尘中,照顾着锅里翻滚的沸水。
“圣上?”明辞越没听到他回应,便分心侧过脸,透过窗去看他,“……没有辣子了,口味将就一下?”
纪筝这才被这一声唤拉回人间。
这是这个人间第一次对他说“回来了”。
他慌极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又觉得自己呆站着太傻,应该去摆碗筷,可碗筷已经被人工工整整地放好了,桌子不大桌面却很干净,总之一切都被准备得妥妥当当,当真像一幅喜庆年画一般。
只差一对人,一对即将要入画的璧人。
他丢下了怀里的梅花,微微濡湿的手心紧攥着衣服摆,坐在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比上朝坐龙椅更要严肃。
“就是天上路过的神仙,也要被这香气吸引下凡吧……”
明辞越正巧把饭菜端上来,含笑地瞅了他一眼,“圣上过誉。”
一桌子当真都是些江南一带的小吃食,做得很清淡,当真是没客气,应和着自己故乡的口味来。
红瓤半露的玉润汤圆,润滑细长的米粉,入口甘甜的米酒。
纪筝手滑得用不了筷子,挑不起米粉,又怕戳露汤圆,只能一个劲地灌酒。
“今晚就别醉了,米酒还多,来日方长。”
纪筝放了酒盏,又被那句来日方长醉红了耳尖。
他们明明有过更近,甚至负距离的接触,此时面对面不远不近地坐着,端碗时,两只小拇指不小心蹭到了一起,纪筝筷子又滑了一下,恍然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被那热度灼伤了。
人心大约都是贪的,得了身体,却又爱上了这种各退半步,合衣而坐的感觉。
“臣早上去了趟城外,没上报,是为了去祭奠臣的父母,还望圣上恕罪……”
纪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必。” 他竖起耳朵却仍盯着碗底,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汤。
“臣见到那两座石碑了,字不错,臣替家父家母谢过圣上。”
纪筝含含糊糊:“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那……圣上肯喊他们爹娘,臣也替家父家母谢过圣上?”
“举手之劳,不必……咳咳。”纪筝猛地一阵咳,甜腻的酒液划过嗓子,呛得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明辞越忙起身越过桌子,替他顺了背,把自己碗里晾好的饭菜推到他手边,又把酒盏端起来拿得远远的。
“慢慢来,不必急。”
“圣上抬高了家父的官位,给他加了爵位,在乌州封王府,是为了让臣可以在保留璟王头衔的同时离开皇室,重归族内,就当是子承父业,继承王位,名正言顺……”
这可是纪筝思索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主意,转瞬就被明辞越猜了个透。
他支吾半天,僵硬道:“只是考虑到明老将军有无数军功在身,却蒙冤数年,朝廷多少给他个补偿交代罢了。”
“名正言顺地娶亲成家,完成未完之事。”明辞越平静而又极缓地补充了后半句话。
什么人是他身为皇族时无法名正言顺地娶亲,脱离皇宫才能娶的。
微微流动的汤面倒映着他身后那人的轮廓,以及映红半边天的焰火。
纪筝忽地又不怎么讨厌焰火以及炊烟了,他好像可以在不长的余生试着融进去,成为美好的一部分。
“洗脱冤屈是明氏应得的,是大燕欠你的,今日朕替大燕给你补上,过往的事就算勾消了。”纪筝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了颤抖,“但,除此之外,朕可以相信你么,皇叔再无事情瞒着朕……?”
明辞越没有应话,只在他的身后交握住他攥在桌面的手,望着汤面中少年眉眼的轮廓,半晌,说到:“今夜就别叫皇叔了,圣上叫声别的吧,臣想听。”
“不叫皇叔了?”纪筝愣了愣,“那皇叔想听什……”还没说完,他就猛然反应过来,头低得恨不得栽进碗里凉快凉快。
“慢慢来吧,圣上不必急。”明辞越不笑他的笨拙,只温和道,“来日方长。”
他们时日还长,耳鬓厮磨的时候还长,用不尽天下有情人甜腻的称呼,而这正是长相守的意义。
常晴过来时,他俩已经重新坐在了座位上,并肩用餐,小口啜饮。
不大不小的一张圆盘桌子,两个人的椅子都挨到了同一侧,碗筷抵着碗筷,剩下百分之八十的圆面空空荡荡。
她歪头看了半天,总觉得怪异,又瞧不出问题出在哪。
“正巧圣上和殿下都在。”常晴笑着呈上了托盘,“这是这些日子卖得最好的一套男衫,长得普通,满大街都是,拿给二位可能寒酸了些,但臣女想着,圣上或许想出宫玩玩?”
她又连忙补充道:“城里今夜没有宵禁,这会儿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最热闹的时候……纪筝微微心动,在桌下紧牵的手勾了勾皇叔的指,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那件衣。
说是“普通寒酸”,但那毕竟也是宫里纺织流水线上下来的成品,专供京城中金迷纸醉的勾栏瓦舍和大户人家,绫罗锦缎,怎么说也称不上是寒酸。
“还有竹扇和锦囊,一套赠送的么?”纪筝边说笑边从托盘最底下把这二物取出来。他打开扇面随意摇了摇。
常晴却突然“啊”了一声,连忙跪下请罪,“肯定是拿错了,这柄不像是这套衣的配饰,圣上恕罪。”
纪筝看清扇面图样后,也微微红了下脸,有些尴尬无措。
扇面上的图画笔工精细,内容香艳,一位肤色光洁,颀长劲瘦的男子在上,手臂间半挂着件黄衣,勉强挡住身下的春光旖旎,在他身下的榻侧,耷拉着一只纤细小腿,若再仔细辨别,还能看出,那也是条男人的腿。
部分衣物本来就是要销往勾栏瓦舍间的,大燕京城内民风开放,在扇面上勾勒些秘戏图,只能叫做情趣,民间更露.骨的比比皆是,这种遮遮掩掩的着实算不上什么。
况且拿错了就是拿错了,又犯不上怪罪下去,这扇子不知道是配的什么销.魂衣衫的。
纪筝只看了一眼就想合拢扇子,放去一旁。
“慢着!”明辞越猛地上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这套卖了有多少,还剩多少,全线暂停出货来得及吗?”
常晴心中大约估算了下,“应该不剩多少了,这套京城里公子哥儿们订得最多,竹扇画多是请宫廷画师设计字画,再请民间画手打量临摹下来,也不怎么值钱,只是个附赠的配饰,说是这副拿错了……”她微微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这种扇面,不像是我们纺织铺的出品。”
“嗯,知道了。”明辞越的语气冷静下来,“说个最坏的设想,圣上敢听吗?”
纪筝尚未反应过来,微微怔忡地侧脸望向他,“嗯?”
明辞越的剑尖挑破了同样是赠品的那个锦囊。锦囊鼓鼓囊囊的,翻滚落地,洒落出两个抱在一起的稻草作的小人偶,人偶紧贴在一起,背后露出两张纸条,纸条上分别写着姓名以及两份生辰八字。
常晴跪在地上,先一步看清了,惊愕地尖叫一声,哆哆嗦嗦只顾着磕头。
“画面上,是我们。”
“可能已经传开了,别怕,臣会……”
纪筝在桌下被他攥紧的手,猛地抽了回去,躲进了自己的宽袖后。
第50章
大燕天德四年, 正月一日。
大燕建国五十余年,政事堂的灯火头一次在开年的第一天就烧了个通明。
纪筝端坐上首,屈臂支着头, 彻夜未眠,眼底血丝一片。底下跪着十余号臣子, 说是大燕群集天下英才, 一个乾英殿盛不下,关键时刻可用可信之人竟也只有眼前这几个。
赵太傅在最前首,那柄竹扇自他的手里接过, 开始挨个往后传, 在每个人的手里不停留超过一盏茶的功夫, 就继续往后, 每个人看后无不连连摇头,却又是大气也不敢出,传到最末尾的宣将军手里, 他又像烫手山药似地递给赵太傅,赵太傅一脸茫然地接过, 又仔细瞧了一眼,还想往后传。
“够了!想看回去看。”纪筝的声音冷冷的, “你们各家府中的公子哥儿手中肯定人手一套。”
“叫你们来是想办法的,不是聚众欣赏秘戏图的。”
侍从递回竹扇, 纪筝面无表情, 想也没想直接把那柄竹扇丢进了炉火之中。火舌腾然而上,自画面中人儿玉段般的小腿开始吞噬,两个光裸交叠的人体在火光中显得更加香艳而诡异。
底下大臣有保皇党,更有璟王一党,此事乃是皇室秘辛, 天大的丑闻,牵及两党双方,朝堂内斗对比而言,简直可笑幼稚无比。
众人面面相觑,问题清晰明了摆在眼前,可就是谁也说不出个解决方案来。
竹扇谁画的?上面提款落着大名,京城名手宋涯宋之乔,圣上之前最欣赏的画师,那副还摆在乾英殿的“燕南山水图”就是他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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