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栖无易
这就导致纪筝刚回延福殿的那日正午,用过膳,心思重重地往榻上一卧,眯了眼半睡未睡,午梦中又出现原书中皇叔提剑夺位的可怖场景,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报,明辞越人马已过越云关,眼下就在京郊,递上回城请令,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准备入城呢。
纪筝一个霹雳,从床上惊跳起来,“这么快,打赢了?”他眼中的惊与喜藏也未藏,那种小孩才有的,拆礼物时狂欢而不知所措的稚气下意识地流露出来。
的确,这本就算喜报,那侍从大约也还想讨点赏赐,便连连欢喜着应声暗示道,“谁说不是,王爷一声不吭就带兵往京城跑,跑得还贼快,我这一路通报过来,半座城的老爷大人都被他吓一跳,您说这藏着瞒着的,谁都不知道,瞧着像是在给谁备下惊喜呢。”
谁知这句话却像是一下子触了圣上的霉头,他还没坐稳猛地又惊跳起来,这次却是暴跳如雷,“放屁,你说谁带兵往京城跑,你说谁藏着瞒着,放屁!”
侍从吓得连连自扇着嘴巴子,跪退到一旁。
纪筝根本来不及处置他,一件明黄的中衣就要往外去,一种阴恻恻的不安感悄悄自心底滋生而出,那是那种潜意识里的怕,空落落的,却又像是被吊在半空久了,甫一落地的惶惶失落,不真实感。
回家了就好,凯旋了就好,没什么可担心的。
按照大燕的规矩,在外的将士如非得到传召而想要归京者,分三步,须有军报在先,详述战场或戍边的情况,军报抵达京城至少要满五日之后,则是第二封由军队主帅亲书的回城请令,待圣上批复回文后,主帅才可带领小部分人马,翻过越云关,抵至京郊,来到京城门口,递天子批文,由守城将士开城门迎归。
若圣上一日不批复,所有人便一律得待命关外,即便是凯旋,也不准靠近京城半步。
纪筝自然是不怎么清楚这些繁文缛节的,他只是下意识觉得这等好事来得太顺利,太快了些。
可担忧过后,即将与所爱之人重聚,共度往后余生的辛酸感又涌了上来。纪筝光着脚往外跑,临出门又被侍从宫女们给拦了回来,索性定了定神,从衣柜最底,拿出了那件暗红玄边的锦袍,仔仔细细,对镜打理好了鬓发。
这是明辞越离城之日赠送的那件,简简单单,上面有一对龙凤逐尾相缠。皇叔说过,穿龙袍,穿婚衣都是他的选择,做君臣还是做爱侣都可以是相处的办法。
红衣是大婚日的礼服,更是有喜事时要穿的颜色,但他却一直将其搁置在最底层接灰,仿佛永远用不到一般。
郎人骑马归来倚斜桥,他要给他最盛大的满楼红袖招。他要他爱的将军从此名垂千古,从此百岁无忧。
纪筝乘马车,秘而不发,颠颠簸簸往城墙边上赶,可很快路便走不大通了,千家万户的百姓全都自发地涌出了家门,将街头巷尾堵了个水泄不通,纪筝不愿兴师动众,只得一路被人潮裹挟着,推到了墙脚下,待他真正登上城墙,望眼城中全貌,才惊觉事情的古怪。
中间躁动不安的素麻灰色是民众,而两边悄无声息包抄围拢上来的玄色,正是守备京城的近万禁军,他们像是早得了风声,默不作声地集结起来,埋伏在此,犹如驱之不散的阴云。地上如此,正是天空中也起了云,拢去了午后燥热异常的日头。
守城将领一脸喜笑地上了城墙,陪同过来,“圣上亲自过来,当真是对璟王殿下呵爱有加,您批复的回城令王爷刚刚派人交到了守城处,放心便是,侍卫们已经准备就绪,拉开城门,迎将军光荣归京。”
“批复的回城令?”纪筝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朕不知。”
他没抬头,目光依然垂落在城内的民众身上。
那守城老兵的脸一下有点挂不住了,“回城令啊,先是得了捷报军书,再批复回城令,您不批复,这璟王殿下怎么能够带兵入关归京?那我们这收到的您的手谕又是什么?”
“……捷报军书?”有这个东西么?
这时纪筝的目光猛然抓住了,那冲在最前,最靠近城门的布衣怀中揣着的是什么。那几人头戴斗笠,手中隐约交接,在土灰色麻衣之中,明黄黄反光夺目的锦帛布脚分明就是一件龙袍。
一件龙袍!
他们在数万躁动民众中显得沉寂异常,静默不发,等待着城门的开启。
有一人得了感应似地,缓缓抬起头,逆着光线,眯着眼找准纪筝的位置,摘了斗笠,凝望着他,在笑。
“顾丛云。”
那张脸上斑驳着的数道疤痕,犹如地底岩浆下爬出来的生物表皮,又好似绘制而成的诡术图腾。
纪筝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张脸,根本无法将其与曾经的京城武安侯家,春风得意的顾三小爷相联系,只是嘴巴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太熟悉了。曾经除了明辞越,便是这人鞍前马后,伴他左右。
城脚底下的沸腾人声之中,顾丛云又像是听见了他的唤,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人群,一步步登梯,往城墙上而来。
他要干什么?他干了什么?
纪筝的目光飞速在城内城外之间来回逡巡。
如果当真有捷报军书这个东西,先他一步抵达京中,却又消失不见,那一定是落到了顾丛云手里。
如果百姓是受人鼓动,迎大帅归京,禁军是受人安排,逮捕叛贼,那一定是已先得到了凯旋时日的消息。
如果明辞越此刻出现在城门外,底下民众高呼璟王殿下千岁,大帅千岁,有人趁乱将龙袍一抛……
不对,书中主角夺位那幕不是这么演的,眼下周围禁军围困,正是守株待兔之时。
“圣上。”
纪筝瞳孔收缩,猛地回头,冷汗在底下湿了半件衫。
顾丛云的面容又隐去了面纱之下,“今天怎么穿了红色的衣裳,你皮肤白,远远看好生漂亮。”他微微眯眼,又凑近了半步,赞叹道:“这上面还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呢,喜庆吉祥,当真是应景。”
“可惜我再穿不了红了。”他略带遗憾地说道,一双烧伤痕迹累累的手从袖子下伸出来,在日光下促狭地搓了搓,转而又没入布衣深处。
“没关系,要不将天子朝服的礼制改成红色吧,好看。”
纪筝没有应话,因为城外天际线处已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兵马,马蹄轻快而又迅捷地朝城门方向赶来。
守城将领观望片刻,脸上浮现笑容,向下高呼,“大帅归京,快启城门!”
随着几声低沉的鼓点声,城门吱呀刺啦地被拉起,民众爆发出一阵欢呼,禁军也即刻压制了上来,灰色黑色水乳交融在了一起。
“以后都穿红色吧,天天穿,夜夜穿。”顾丛云轻轻道,“穿给我看。”
“慢着!”纪筝猛地揪起那老兵的衣领,“速速关城门,没有朕的命令,不准擅开!”
老兵瞬间慌了主意,抖着嘴唇,却又听面前那红装玉面的少年天子高声喝道,“所有守城将士听令,上城墙烽台,拉弓瞄准!”
作者有话要说: 严肃声明,这章里【dong口阳.春浅复深,一倒一颠眠不得】等句摘自古代某诗词,作者清水纯情小写手,看不懂这么多(狗头
迟到的祝福春节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遂,做人不缺爱,转发全中奖!!!终于码完这章才敢来跟大家拜年,抹眼泪……T^T
第57章
弓箭对准的是下方万千戴功而归的士兵, 是城中千万百姓家中远征的游子,甚至是不少守城兵的兄长,友人, 同伍。更重要的是,明辞越还在下面,那是京城无数人心中唯一的主帅, 是战争的终结者,是被神化了的存在。
城中骚乱一阵更胜一阵。
不少弓箭手的指尖发了麻,手心出了汗, 耳朵却仍然支着, 恐惧着下一步的命令。
弓箭之下, 不讲情谊,不分贵贱,只有敌我。城外之人再近半步便是雷池。
那守城的老将四望茫茫慌了神, 顾丛云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唯有纪筝始终背对城外,看也不看一眼。
老将想上前, 顾丛云先一步替他问了出来, “为什么不放明辞越的队伍入城?”
“为什么不放他们入城, 说啊!”他的脚步逼近上来,脚尖对着脚尖, 面贴着面,在咫尺之间瞠目以对。
相隔的一层黑纱在此刻变得无用极了。纪筝动了动眼珠,突然分了神,默默地去想是那场大火烧得这人面目全非,瞳孔浑浊么,他突然有些记不得武安侯府顾三少原来的模样了。
其实顾三是为他牵过马的, 其实顾三是为他斟过酒的,其实顾三是为他守过夜的,其实——
“其实不必如此,大燕这么大,朕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送你离开京城……”
“我不!”顾丛云吼破了嗓子,跌跌撞撞地揪过纪筝红衣领间那只金丝绣作的尾鸳,把他强行拽到城墙垛的缝隙间,逼着他往下看,“你忍心吗?”
“你忍心吗?”少年涨红了脖子,从背后贴过来,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低语,咬牙切齿,“好好看着,再看他一眼吧,那是你得叫一声叔父的人,是你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德背理,不知礼义廉耻都要一响贪焕的人,你们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愚弄,苟且,荒唐!谁会想到金碧辉煌,至尊独绝的龙椅上并坐着的竟有两个男人,一个君,一个臣,一个长叔,一个贤侄!”
“怎么样,还忍心将他挡在城外吗?”顾丛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一字一顿,“圣上被自己叔父伺候得还舒畅吗?”
纪筝张了张嘴,又闭住了,微微动了动头,沉默片刻还是回答道:“还可以。”
顾丛云恼羞成怒,脸上腾然变成了绛红色,猛地抓住了他的后脖颈,压着声音吼道:“那就放他进来,他是战胜归来,他是众望所归!你还没看出来吗?今日不放他进来,你就是昏君,你就得死在这,遗臭万年,尸骨不安!”
“朕本昏君,昏庸无能。”纪筝默默叹了口气,揉揉眉心,“是谁跟你们说我喜欢做皇帝的。”
不知这话怎的踩到了顾丛云的尾巴,他猛地憋了一口气,突然嚎啕撕裂而出,双手无助地轮番捶墙,捶在纪筝的两侧,捶得血肉模糊,“我不管,我他妈就要你做皇帝,我就要让你做明君,是我让你名垂千古,百世无忧的,是我!”
突然一阵群马嘶鸣声划破天空,压盖住二人声音——
城门底下突然形势大变,一小部分人马不知怎得再待不住,先行冲上阵来。远望而去,只可依稀辨出领头的宣驰风宣将军,那猛汉高挥着马鞭,大张着口,一张一合,驾一匹红棕马,领众人毫无阻碍,势如破竹。
天空是明晃晃的晴,蒸透了沙尘,稀释了空气,连城墙砖瓦和大地都要干得豁裂大口。
离近了,纪筝听清了,城墙上众人皆听清了,那是众万将士撕破血肉发出的聩喊,“我为圣上战西疆,圣上叫我得胜归,许我长安居!”
“我为圣上战西疆——”
“圣上叫我得胜归,许我长安居!”
“圣上只要赢,不要输!”
明明是是透破阴云的晴空,日头忽然显得有些刺眼,纪筝好似看到一道惊雷闪过,那些扑面而来的将士以及砂石、呐喊声被拖拽得很长很长,他的动作也变得很慢很慢,明明是想要出手拦过身边最近一支的弓箭。
下一瞬那些箭簇从他指尖溜走,刺破长空,如雨点般簌簌而下。
一场城门之前,声势浩大的箭雨尽数洒在了戍边多年,得胜而归的将士周遭,他们像是毫无防备,来不及躲避,根本没想到这些箭会出自同胞之手,真的冲他们而来。有些战马折了前肢将人甩落而出,有些则被穿透了甲缝,擦伤了臂膀。
“停下——”第一箭后,换箭搭弓,箭雨骤停,底下人马也跌滚着停住了脚,陷入僵持。
纪筝其实看得到,明辞越就紧随在他们之后,扬鞭绊住了宣驰风的马腿,让他在箭阵前就已跌落翻滚下马。
“停下,都停下!”他大呼,一手揪过了身侧弓箭手的脖领,“我让你放箭了吗?让你放了吗!谁先放的箭,谁第一个放的箭!”
那人哆哆嗦嗦颤抖失语,“是他们先、先说……攻城只要……不要输……”
纪筝气得红眼无奈,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声啐了一口,甩开那人,负手走到城垛边往下张望。
顾丛云则微微回神,抿唇看了眼圣上的背影,冷笑了一下,转身招来一旁的那老将,指了指远处,低声让他吩咐下去,把后背的箭筒都丢到一边,可以搭弓瞄准,但绝不能再轻举妄动。
他今日要的是明辞越身败名裂,他要的可不是这个。
顾丛云又踱步晃去圣上身后,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前人的颤.抖,乱了阵脚的彷徨焦急,自责自怨。
他想碰碰他的发,又茫茫收回丑陋的手。
最后伸去乌发之下,贴近那里冰凉的后颈肌肤,慢慢地摩挲。
“可以了么?”他微微矮身,“可以了吧,该放他们进来了吧。”
“去给皇叔开门,乖。”他咬着耳朵,带着笑,“给咱们叔父开门,让他进来。”
底下都备好了一切,带兵闯城,被披皇袍,明辞越就是那功高震主,狼子野心,谋权篡位继而被当场拿下的大燕朝第一人,什么璟王殿下什么战神大帅,他就是个遗臭万年的阶下囚——最适合他的结局。
顾丛云没有得到回复,他只是痴恋地,呆呆地凝望着那片柔顺的发,继而目光跳跃而过,落到了城墙之下,一个黑色的小点往这边挪动了一下。
顾丛云的笑凝固住。
明辞越只身一个,再一次踏入箭雨射程之内,他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双手,四下弓箭猛然紧绷,空气中火花微爆之声几乎可闻。
可他只是为了展示手中空无一物,红缨长枪和玄铁雁翎刀都早就被抛之身后,他一边缓慢往前走一边卸下贴身的短刀,匕首,继而便是盔甲。
忠于职守的守城本能让众人都绷紧了神经,此刻攻城者可是明辞越,那即便他赤手空拳而来也足以叫所有人胆寒心颤。
顾丛云也本能地紧绷了起来,手下从摩挲变成了捏拿。
在纪筝的视线里,明辞越已经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失措焦急地去捕捉皇叔的视线,眼珠在乱转之时终于寻了个四目相对,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不要进城,不要过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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