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岁予安
长矛从腹部进脊背出,瑰丽的金芒如日光澄澈穿过了青年已至强弩之末的身躯,瞬间鲜血如注,向后踉跄着跌入泥泞。
温热的血液溅了轩辕罹满身,将他冰冷的血液都激的滚烫起来,他神色扭曲到疯狂,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厉喝:“不是你故意设下的陷阱吗?为什么还要帮我挡、不是一直想救轩辕玄吗?不是......”
手骨几乎勒进青年骨骼,却又死死捂住伤口,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金矛将他刺的对穿,捂住一侧还有另一侧血液汩汩流出,生命如流水一般飞速逝去。
沈长越耳边一片嗡鸣,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只能感受到有人抱住他,体温是真实的,他痛到极致死死攥紧了手里唯一的寄托,扑到他身上,张了张口,轩辕罹颤抖的低下头去听他说话,一口鲜血噗地喷出来,洒满了青年墨色的衣襟。
他含着血,嘴唇张合,只能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小心......”
与此同时,天空骤然坠落数道灵力,形成一个巨大的灵阵,地底形成一个金□□状脉络。
密林深处,一个青年白衣如画,在雨中近似癫狂的看着此处,手中是一柄沾着血色的金色长矛,鲜血滴滴答答的落下,在雨中汇聚成一片诡异的血泊。
为了让轩辕罹放心进入圈套,沈长越不知圈套,除了他整个黑莽林只有轩辕玄一个人族,其余在外将整个黑莽林织成一个巨网,等着魔龙进入,瓮中捉鳖。
黑莽林外,是数百返虚镜大能联手。
“你看,阿罹,他跟我并无不同——”
“你以为他不知道背后有陷阱吗?他就是想杀了你!”
他缓缓逼近眼睛灿亮的可怕,带着某种可怕的执拗。心里快意如野草疯狂生长,沈长越终于死了,他终于是死了!
当初在沧澜帝国陷害他,欺压他,险些逼死他,后来又害死阿罹的人终于死了,他注定会害死阿罹的,这么危险阿罹为什么还要来,他会害死阿罹!
他一步步往前,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失真:“阿罹,他会害死你——”
天知道在归墟渊阿罹要带走沈长越时他心里是有多恨多嫉妒,让心里疯狂叫嚣着杀了他,他多恨呐,恨不能把沈长越生吞活剥,剥皮抽筋,烧成灰让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为什么会是沈长越?不应该是他吗?明明他们才是一母同胞一起长大形影不离,阿罹最听他的话,他找了阿罹十年啊,快十年了,阿罹为什么会要带沈长越这个畜生走?!
一切怎么会是这样的!他们两个人才是应该同生共死的人!
不过一切也不过如此,沈长越还是会抛弃阿罹,他跟自己并无不同,他跟自己明明是一样的——
“他为什么不顾一切的找你,就是为了让你解毒,阿罹,你信我,你信我啊!”
他为了自己活下去,不顾你的死活,他跟我有什么区别,根本没有!没有!
到最后一刻他已经是放声咆哮,太刺眼了,实在是太刺眼了——
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阿罹会这么恐慌,这么绝望,为什么根本不理会他,他恨不得上去把沈长越撕碎,这一切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他双目血红蓦地冲上去,比起阿罹恨他,连看一眼都不愿意才更加讽刺不是吗?明明他和沈长越没有不同,没有任何不同!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嘶鸣,无数金丝拔地而起,巨大的金色灵网一瞬收缩,不过刹那,轩辕罹身上恐怖的魔气已被金光侵蚀,发出阵阵白烟。
一身黑袍的青年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黑炎一瞬弥漫整个黑莽林,熊熊烈火沿着灵脉烧到所有执阵之人身上,哪怕全部都是返虚镜高手依然不能幸免。
烈火在大雨中熊熊燃烧,雨浇不灭,风吹不熄,无数凄厉的嘶鸣传遍了整个黑莽林,仿若地狱。
没有人看清黑龙是如何挣脱阵法的,只有无穷血雨从天空洒落,威严强势的蛟龙被锋利如刀的灵光线寸寸割裂,灵线崩碎,世间最坚硬的鳞甲也片片崩裂,露出其中血肉之躯。
真正的两败俱伤,龙鳞如此坚硬之物被生生从肉里绞落,该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苦,整片天空都回荡着魔龙的怒吼。
数万年过去,已经没有任何人真正见识过深渊魔龙的恐怖所有战力都是从传说中听闻,在真正的龙族面前,一切都显得徒劳无功。
哪怕,他未曾真正化龙。
只有轩辕玄癫狂的跌在雨里,近乎失控的呢喃而后怒吼:“谁让你们收网的?!谁让你们提前收网的、我能解决......”
“阿罹、阿罹——”
他不知是魔怔了一般,跌跌撞撞又疯狂的朝那条黑龙追去,不顾一切踏足魔族的地盘,在他身后损失惨重的人族诸位长老对视一眼,眼底彻底弥漫上血腥的疯狂,追了上去。
大战一触即发,既然如此,边境就毫无意义,现在杀了祂,也许一切还有希望!
他追随着伤痕累累的魔龙,鲜血如大雨一般疯狂挥洒,或许是心灵感应,他似乎感受到同样的悲伤,终于在某一刻,猝然跪地,陷入泥泞,呼吸一滞。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难受,阿罹——
他勉强抬起头,远天之上,只剩下一身血肉的黑龙口中衔着一个人族,飞到了他视线的尽头,他不想哭的,却不知为什么,眼底不断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流淌。
就像是曾经跟他紧紧相拥在母亲腹中的人,遇见了这世上最为悲痛之事,他捂住心口,却突然想到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古墓遇见阿罹,那条奄奄一息的蛇朝他露出尖尖蛇牙的样子。
那时候阳光明媚,春风正好,他抱着快死去的阿罹求药,那一瞬间的悲怆无从形容。
记忆在顷刻间分崩离析,再回过神来时,滂沱大雨已经打湿了他的脸。
——
沈长越觉得此刻的感觉仿佛是他们第一次去苍梧之渊,在空间之门里出事,九死一生的局势里,轩辕衔着他,冲进了空间暴/动的中心。
他眼睁睁的看着轩辕被千刀万剐,骨肉分离。
那是他这一生第一次感受到那般痛苦,比后来魔龙毒发作还要痛苦千倍万倍,像是有什么在缓缓剥离他的灵魂与血肉,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从齿缝里发出一声:“阿......罹......”
黑龙轰然坠落,在落地前化成一个一身破烂黑袍的青年,紧紧将他护佑在怀里,沈长越抓住他的手,俯身在他耳边说尽力说话:“我一开始……确实想救轩辕玄……”
轩辕罹死死捂住他腰腹的伤口,那个豁口如此之大,神器的破坏侵蚀力太过强横,根本无法修复,哪怕疯狂催动自己身上仅剩的魔气,亡羊补牢的往他伤口里填进去也根本无济于事。
“别说了,凝聚灵气,以后、我们以后再说……”
他从未如此恐慌过,连向来克制的声音都在发抖,抖的不成样子,生命流逝的如此迅速,根本不容人挽留片刻。
“不,我......我以为你是轩辕玄,”沈长越声音低微,勉强凑近轩辕罹耳边,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溢出无数鲜血,轩辕罹不得不听,不敢不听,他怕他不听,连他最后想说的话都听不清。
“可我心中,那个人,自始至终......只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轩辕罹死死将他拥进怀里,他从未有过如此绝望的时刻,只觉得所有山峰一瞬压在头顶,他不怕死,所有人都要他死,可他偏偏不甘心,不认这个命,所以他努力修炼,九死一生,涅槃重塑,可现在不是他,是沈长越,沈长越跟他不一样,他无法涅槃。
“我带你回魔族、我们回龙域——”
他要再次站起来,浑身的伤却血流如注,沈长越按住他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突然笑了笑,很艰难的摇了摇头:“不,你不信......”
是轩辕玄可能会信,轩辕罹绝不会,他如此生性多疑又历经背叛,他不会信的,他陪着轩辕罹这么多年,多清楚他的秉性啊。
他缓缓松开握住轩辕罹掌心的手,以回光返照的速度染血画出一道森然的灵阵,灵阵被血沾染,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只在顷刻间便深入青年额头,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了,只是缩在轩辕罹怀抱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会是搜魂之阵?轩辕罹瞳孔蓦地睁大,搜魂有多痛苦,没有人会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秘术?
沈长越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攥紧轩辕罹的手臂,十指深深陷入臂膀,又以万分克制着让想要退开。
他想,他要证明给轩辕看的,他这么多疑,自己死了以后,他这辈子都被轩辕玄糊弄,没有人会告诉他真相,他永远只能自虐,把自己禁锢在一射之地。
他至少该给他一个真相。
透明的灵魂自额心灵海被生生从躯体抽离,落在伤痕累累的掌心,所有的过去记忆,乃至秘密都在轩辕罹眼前一览无余。
或许是以毒攻毒,痛到无法可说时反倒像是麻木了一般,沈长越声音嘶哑,头一次觉得回光返照也许是真的,他感受不到撕裂躯壳的疼痛,虽然他清楚的知道,魔龙毒已经在腐蚀他的躯体。
他说,“你看,我没有......背叛你。”
当年苍梧之渊,菩提树下,他第一次发觉那些不该存在的心意,多疑阴沉的少年在黑暗里同他说,“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就永远不会伤你。”
时隔经年,他依然践行着自己的诺言。
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你,欺辱你,我从来未曾有过。
“我也......愿意跟你走。”
他来这一次,至少要告诉他,自己是愿意同他走的,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没有毫不犹豫的把手递给他,他犹豫了一刹,晚了那么一瞬,不想就是一生。
灵魂之力已经开始逐渐消散,哪怕深渊魔龙一族尽力挽留也无法留住将死之人,沈长越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身上也越来越冷,忍不住更加贴近那个唯一的热源。
他的眼睛渐渐能看清,轩辕罹的脸总没有露出过,不是人/皮/面/具就是龙鳞面具,他其实少有看见他真容。
颜如舜华,不过如此。
他突然仰起头吻住轩辕罹正欲说些什么的唇,那人一瞬僵硬,唇舌交缠,气息交融,时间仿佛刹那静止,撬开魔族冰冷唇舌,恢宏的灵力骤然传入轩辕罹体内。
——玄阳草皇丹。
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他和轩辕罹在灵域海争夺战中夺得的奖励,这些年,从未动用。
“你为什么自己不用——长越,你吃下去、你吃下去......”
声音越来越远,轩辕罹嘶吼的声音他逐渐开始听不清,他吃下去也是无用功罢了,他什么状况自己清楚,已经救不下来了,三种毒素,金矛穿身,活不下来的。
而身后,人族长老即刻就到,轩辕趁此药力,就能逃出生天,可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靠在轩辕罹耳边,生怕他会听不见。
“阿罹......这辈子,都、都不要靠近空间之门......”
那是你的,埋骨之地。
他不远万里,不顾一切,也不过只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
冰冷的手悄然覆盖在轩辕罹脸上,目光已经缓缓失去焦距的人声音低若蚊蝇,轩辕罹努力凑近才听见他说的是:“阿罹,生辰快乐。”
他把轩辕罹当了一辈子的轩辕玄,临走时,还是想喊他一声阿罹。
轩辕罹跟轩辕玄是不同的,无论其他人怎么想,在他这里,轩辕罹比轩辕玄重要的多,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阿罹。
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也不是任何勉为其难错误的选择。
怀里的人终于彻底失去声息,轩辕罹脊背僵直,很久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没有人记得他的时辰,因为他是应该早早死去的魔,所有的期待和祝福都是属于轩辕玄的,拯救和希望也是,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茯苓和其他人想要救轩辕玄,结果发现被抓的人是他以后选择的袖手旁观。
这一生,都只有怀里这个人朝他伸出手来,不计一切,不问结局。
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好,也最残忍的礼物。
风很安静,悄然吹过莽苍山林,他突然想起刚刚在沈长越的记忆里所看见的,这个人是最胆小惜命的,最初靠近他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现在,他死在了他怀里。
——
雨停风静,万籁俱寂,只有微风吹过了树梢的声音,身后有人终于艰辛赶到。
白衣青年一身衣袍破破烂烂,沈长越终于死了,蛊惑阿罹的人终于死在此刻,他悄然往前走去,眼底澄澈的像是雨后透明的湖泊,停在了黑袍青年身后两步。
他说:“阿罹,生辰快乐。”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缓和,像是沧源城后山,春天冰雪消融后水流穿过垂柳的声音,又像是轩辕古墓外每一年夏天不休的蝉鸣。
两个面容如此相似的青年靠近着,一黑一白仿佛世间的两个极端。
白衣青年在他背后,明明是笑着的,温热的液体却悄然爬了满脸,声音轻柔,带着某种诡异的希冀和期盼,同他说:“阿罹,我们回家吧。”
回沧源城看一年又一年的杏花,在古墓旁听一年又一年的蝉鸣,他曾经觉得外面的世界精彩无比,现在却只想回到小小的沧源城,春天会有柳絮吹满城的沧源城。
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