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车厘子
这样圆滑精巧的说话方式,放在半年前的骆飞身上,是想都不敢想的。
“骆飞,现在的歌曲大多以爱情为主题,我注意到,你的新专辑主打歌却是在讲述一段友情故事,”一首抒情小情歌过后,主持人的声音紧随其后,“是另辟蹊径,还是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隔着无数电波,黎锦也能感觉到对面的气氛冷凝下来。
骆飞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世界仿佛变成真空,静得什么都听不到。黎锦忘记了开车,静静转过头,望着发出亮光的车载系统。这沉默仿佛有种魔力,叫他也不由低落起来。
“这首歌是写给我一个朋友的。”似乎过了许久,骆飞才缓缓开口,“我跟他一同来到这个城市,一起约定要到最高的地方去。我们曾经付不起房租吃不起饭,口袋里揣着十块钱算计怎么能撑过这个月。为了让我成为一个优秀的艺人,他费尽心血,在我受人刁难的时候,他挺身而出维护我的利益,甚至因此高烧住院。一路走来,我遇到了很多伯乐和贵人,但始终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笑一起哭,对我的所有感同身受的朋友,只有他。”
“这样一个人,却因为我的任性,弄丢了。”骆飞苦笑一声,叹道,“之前因为一点误会,我们吵了起来。我以为没有他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于是任性地把他赶出我的生命。可是渐渐,我发现他的痕迹早已贯穿我的生活,无论我在做什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与我一起。他早已像我的一部分一样,与我息息相关,骨肉相连,失去他,就像从我身上活生生剜去一块肉,让我痛苦不堪。”
“所以我写了这首歌向他道歉。”骆飞的声音很轻,却反复回响在车厢中,“小锦,如果你听得到……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我只想告诉你,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真心诚意地向你道歉。我不该这样任性地伤害一个设身处地为我打算的人,我不该怀疑我们之前的友情,对不起,小锦,真的对不起。”
到此为止。
黎锦抬手关掉了车载广播。
出了这个路口便畅通无阻,黎锦把油门踩到最低,车子在马路上飞驰,扬起烟尘无数。他直接把车开进停车场,难得回来早,停车场还有许多空位。他停好车,绕到副驾去取自己的包。目光在那两个盒子上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一股脑抱进怀里。
停车场电梯直通楼顶,他按下按钮,电梯门传来沉闷的声响,接着,轻微的失重感传来,电梯缓缓上行。他抱着两个盒子靠在电梯墙壁上,对面镜子里映出一张紧紧皱着眉头的苍白脸孔。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对着镜子里的人挤了挤鼻子。
“叮咚。”
电梯到达,发出响亮的一声。他揉揉半边脸颊,轻轻走了出去。脚步声咚咚,震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渐亮灯光里,蹲在门边的那个身影模糊得仿佛是一场幻觉。
黎锦的身体一下子定住了。
那人像只大型犬似的蹲在那里,听到脚步的声音,循着声抬起头来。光影间,他的眼睛水润而乌黑,像极了无辜的小鹿。他就这样看着黎锦,那目光夹杂着恍如隔世与卑微乞求,让人心里充满说不出的滋味。
黎锦拢了拢怀里的盒子,径直走过去。
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脚边的大型犬科动物竖起了脖子,一脸期盼地巴望着他。
黎锦不为所动。
钥匙转动两圈,打开门,闪身进去。
“砰。”
门在骆飞面前被关上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骆飞像个被放光了气的充气人一样瘫软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脑袋空空的,他单手撑地,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不知该做什么动作。
但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就爬了起来,重新蹲了回去。
门内传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挪动物品的擦擦声,紧接着,电视被打开了,晚间八点档电视剧换成综艺节目,停了一会儿,又被换成国际新闻。有脚步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没有挪动,又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家常菜特有的香味。
骆飞咽了口口水,扶着墙,将重心换了只脚。
一只腿渐渐麻了,敲打触摸没有感觉,狠狠掐一把都只有麻酥酥的钝痛。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站起来比较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别那么做。
于是他就咬牙坚持着,苦行僧似的蹲在门边,仿佛要把牢底坐穿。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渐渐不再有所反应。他抬起头,望着黑暗里那盏明明存在,他却看不清楚的灯出神。原本满肚子的话,在黑暗里渐渐归于虚无。
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忘了自己打好的所有腹稿,更忘记自己原本要如何声情并茂地道歉,在黑暗里,他似乎只剩了一个目的。
并不是向黎锦道歉,而是蹲在这里,等待灯光再度亮起。
不知等了多久,灯,真的又亮了起来。
黎锦推开门,问他:“你吃了没?”
骆飞被耀眼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眨巴了半天眼皮,磕磕巴巴受宠若惊道:“没、没有。”
“进来吧。”黎锦将门一推,门敞开去,他转身走进房间。
骆飞心如擂鼓,想站起来,两腿一软,扑通坐在地上。
这时候才发觉,两条腿竟然麻成这样了。
桌上摆了两菜一汤,以黎锦的饭量,是根本吃不完的。骆飞渐渐发觉到什么,也顾不得腿麻,满心欢喜地钻进厨房帮忙。黎锦正收拾灶台,旁边忽然多了个大个子,黑影一样罩下来。他头都没抬,从旁边筷筒里抓了两双筷子递过去。
骆飞高高兴兴拿了出去,过了会儿又钻进来。
黎锦洗洗手,越过他,坐到桌前。
黎锦不说话,骆飞也不敢支声,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眼观鼻鼻观心。黎锦动了第一筷子,他才动。黎锦吃哪道菜,他也吃哪道。就连黎锦几口吃完了,把空碗端到厨房,他都跟着起身,惹得黎锦一眼瞪过来,问:“你吃饱了吗?”
骆飞看着自己剩下的半碗饭,木呆呆怔了半晌,憨笑道:“没。”
黎锦叹了口气,“你吃,吃完我们再说。”
骆飞就端起碗来,安安心心地吃。黎锦坐到他身边看手机上的娱乐新闻,遇到需要关注的地方就打开手机记事本记录下来,想到什么要注意的就立刻发条短信告知相关负责人。骆飞一边咀嚼一边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没好好注意过小锦。
从以前到现在,他总是在向前奔跑,他把成名走红,甚至恋爱这种小情绪都无限放大,却从不曾认真地观察过这个为自己付出最多的人。
他也曾感激过黎锦的,曾经的某个时候,他感念黎锦为自己做的一切,心疼他的劳累与辛苦。但马上,那种感念便找到了理由。
他是自己的朋友,更是自己的经纪人,于情于理,他应该为自己做这些。
可这世上,有谁应该为另一人做什么呢?
并没有所谓上帝,上帝也不会做出这样无稽的规定。
自己并不是多么特别的那个,自己所有的“特别”,都来自于黎锦认为自己“特别”而已。
骆飞怔怔地想着,完全没有发现,只是这样五分钟十分钟的时间里,自己想的,比过去近一年来想的都要多。
他不知不觉,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黎锦抬起头,问。
骆飞点点头。
黎锦将手机锁屏,说:“先放这里吧,我们聊聊。”
骆飞应了一声。
“你在广播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是下午录的吧。”否则骆飞怎么能这么快就到自己门前来,“真心话?”
骆飞张张嘴,终究,抿唇道:“嗯。”
黎锦笑了:“肉麻死了。”
骆飞也想跟着笑,却笑不出,定了定,坦白道:“我还是想回你身边。”
黎锦抬起眼睫。
☆、第一百五十章
“那些话都是真心的,这件事,还有以前的很多事,都是我的错。”骆飞说,“我总是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甚至因此辜负你的信任。把事情搞砸了以后,我也没有反思,甚至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还把一切都推到你身上。我甚至任性妄为,自作主张提出换经纪人,无视你在我身上投注的心血,伤你的心。”
骆飞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这段时间我遇到了很多挫折,这些挫折迫使我好好地反思自己过去的行为,因此,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说,“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应当,却没有想过要回报给你什么。我以为是我的天赋为我赢来了所有的一切,却从没意识到,有天赋的人那么多,我不过是比他们运气好一点,遇见了你而已。小锦,我甚至从没有把你说过的话真正放在心上,我总是怀着侥幸心理,觉得就算自己捅了天大的篓子,你也不会真的忍心怪我。”
“那么多次,我在你面前耍尽无赖,一次次挑战你的底线,你都没有真正放弃过我,可只有一次,你瞒着我行事,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你。”骆飞撇撇嘴,“小锦,你一定觉得很不公平吧——凭什么那个叫骆飞的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就偏要一次次给他收拾烂摊子——小锦,我猜你当时一定心寒到了极点才会毅然决然在申请书上签字吧。”
黎锦的手指微微抽紧了。
“这段时间我……我常常想我们之间的事。以前我们也曾经有过意见不合,但彼此各退一步也就罢了。为什么现在,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却反而闹僵了呢?我想,也许是我这边出了问题。”骆飞叹了一声,“我被……各种各样的叫好声冲昏了头。我开始迷信自己的判断,迷信自己的能力,听不进别人的劝阻,甚至于,只听我喜欢听的话。当你忠言逆耳的时候,我就特别反感。是的小锦,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一次导火索而已,我对你的怨言由来已久,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它们完全释放的时候,会这么厉害。”
“那你现在还怨我吗?”黎锦问。
“不怨了,本来就不应该怨你的。”骆飞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我不懂事,现在想明白这些,就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也未必有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愿意在自己身边时时提醒,凡事为自己考虑,我有幸得到了,非但不珍惜,竟然还把他推了出去,真是傻到极点。”
骆飞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黎锦:“小锦,无论你信不信,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会再辜负你的信任,更不会再任性地践踏你的心血。我知道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如果以前我曾经摧毁我们之间的信任,那么请你给我机会,让我努力十倍百倍,将信任修复回来。”他顿了顿,生怕黎锦怀疑似的补了一句,“这些也是真心话。”
黎锦本来还听得万分感慨,听到最后一句,成功破功。
他扶着额头笑得直抽肩膀,好半天没说句话。不过他这样笑,总比刚刚横眉冷对要好,骆飞渐渐安下心,绷紧的浑身肌肉也松弛下来,试探着问:
“小锦,你这样笑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黎锦霎时冷下脸,“刷碗!”
骆飞顿时又蔫了,耷头耷脑地委顿下去。
黎锦好笑地扫了他一眼,端起盘子进厨房,骆飞也赶紧端着自己的筷子碗跟上去。他以前也是做惯家务的,炒菜洗碗这一套其实比黎锦熟。本来黎锦还占据主动,后来看那人举手投足很是起范,干脆就放心大胆交过去了。
靠在墙上,他瞅着骆飞的动作出神。
终究还是要原谅的。
哪怕知道这孩子长了心眼多了花花肠子,可只要想起最开始,他为了保护自己,毫不犹豫地向李奕衡挥拳头的样子,他就会心软。
但是信任真的会像骆飞说的那样,摧毁了,花十倍百倍的心思就能重建起来吗?
不可能的。
黎锦心里明白。
镜子碎了就是碎了,花大价钱重新装好,终究有裂纹。两个人闹翻了也是一样的道理,要么是彼此小心翼翼绕着裂痕走,不再交心,要么是不小心踩到裂痕上,碎上加碎,再补不好。
他身边有太多这样决裂过和好,最终还是形同陌路的例子。他没那个信心,认为自己会跳出这个残酷的诅咒。
他心里忽然生出股难以言说的钝痛感来,只觉得人生多艰,以往那些携手并肩的日子像场梦一样,倏忽儿就过去了。
骆飞洗过碗,就见到黎锦一脸怅然地站在那里。
事情经历得多了,他脑子里很多地方像被触发了一样,横扫千军地开窍。黎锦这样的表情,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在想些什么。
他并不怪黎锦对自己没有信心,他早就做好了黎锦对他冷言冷语的准备,眼前这样已经让他很满足,以后的事,看自己的表现吧。
两人便这样各怀心思地达成和解。
当晚骆飞留宿黎锦家沙发——黎锦住一室一厅,卧室就一张床,骆飞人高马大,挤不开。
况且黎锦对骆飞的残忍睡相有心理阴影,还不想半夜被他一脚踹下床。
第二天一早黎锦睁开眼时,骆飞已经打开电视很久了。他睡眼惺忪地扫了眼屏幕,晨间体育新闻正播放NBA季后赛最新战况。骆飞看得十分入迷,听见黎锦过来了头也不抬,嘴皮子动了动问了声好就算打过招呼。
像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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