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气浪将血肉和家具掀到空中,公爵身不由己地翻滚着,在连片的惨叫声中天旋地转:
——发生了什么?
他重重撞到地上,护符闪烁几下,然后失去了意识。
幸或不幸,他不必经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爆炸震动了整个王宫,披甲卫士如受惊的蚁群,自林间与广场两侧奔忙而出,又一道闪光爆发,一时仿佛连大地都在震动,碎石飞溅,迷烟之中,所有人都看见了城堡上破开的大洞,如此力量面前铁甲似乎也单薄如纸,在他们的迟疑逡巡中,一些法师沿着外墙缓缓降落,手中法杖辉光熠熠,与此同时,码头上,街道中,所有临街房屋全部敞开大门,数不清的士兵从中蜂拥而出,第一和第二道城墙上冒出一排排的弓兵,他们张弓搭箭,箭矢如林抛射,铺天盖地落向碧波上的白色巨船。
白船的舷梯此时仍未收起,成群结队的士兵涌上码头,向它扑去。
这个时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分出一点精神给大海,看一眼从迷雾中缓缓现身的两个纯白暗影。
虽然距离如此遥远而显得模糊,只要一眼,任何一个瞭望手都能确认,它们是港口巨船的孪生。
风声呼啸,成百上千的箭矢重击甲板及其上设施,骤雨般的击打中,玻璃的碎裂声清晰清脆,传得很远,船下梯上空无一人,船边只有弹射乱飞的箭支,在臂绑圆盾手持利刃冲锋的大批士兵面前,白船如同一头迟钝臃肿的巨兽,面对来自上下左右的奇袭作不出一点有用反应,船员俱都缩入甲板下的船舱之中,但一排来自岸边屋顶的攒射又后发先至,敲打在舷窗一线。虽然它们要么折断要么跳飞了,说明装在窗上的透明材料坚固得超出预计,但这似乎也说明里面的人无法对外面作出有效的攻击。也许有人发现了舷窗上下出现的小洞,以及从洞中伸出的黑色铁管,但冲得最迅猛的士兵距舷梯不过数步之遥,数以十计的鹰爪钩在人群头顶用力挥舞,高高飞起,漆黑钩爪扣住船边栏杆,绳索绷紧的同时,几双手先后抓住了舷梯那冰凉的扶手。
顺利,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邪神的刀镰却在这一刻扑面而至!
轰成一线的重击瞬息连爆,前排的士兵不过眨眼,就被打成连片血雾!肉眼捕捉不到的冲击撕裂躯壳就像撕裂薄纸,残肢骨块还在高抛,灼热血滴还在飞溅,士兵前奔的姿态还没有改变,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去看舷窗洞穴内发的火光,旋转的高热弹头就洞穿血肉,打断肢体,犁出道道血线,坚固的麻石地面如遇急雨,被打出一个个白色凹坑,石块崩裂的粉尘混着血腥,被死亡的热风裹挟着来回横扫,跳弹翻滚,只是呼吸间,宽阔的码头就清空大半!
血肉骨渣的雨点陆续落地,打在各种护甲上啪啪作响,不置信和直面绝死的恐惧混调成凝滞的胶体,被其包裹的后方士兵停下了进攻的脚步,他们僵立在地,神色惊骇欲绝,只有极少数求生欲极强的人颤抖转身,迈步逃逸,然而那来自噩夜深梦的令人窒息的轰鸣并未停息,可怖的死亡贴着他们的脚跟,在凄厉的、断续的惨叫中,交叉的火线将成片成片的人体如麦秆刈倒,切碎——
敌人在哪里?是什么、是谁在屠杀?他们眼前正在发生的是什么、这会不会只是个噩梦?
屋顶上的弓箭兵在这幅场景前心神俱丧,勇气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他们接二连三哀叫着从屋顶滚落。仿佛没有形体的敌人带来的极大恐怖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垮了士兵的意志,只有寥寥数人从码头逃回路口,仍在街道上的完好士兵神情空白地看着这几个吓破胆的幸存者,看着他们身后的尸山血海,海风挟着硝烟血味吹来,而那沉重急促的死亡还在震撼空气与大地,他们不由自主脚步后移,人群如潮水退却,下一刻,本能的缓慢退缩急转直下,溃败像闪电一样蔓延,无论士兵、军官还是重甲兵,所有人齐齐转身,拼命向后逃。他们抛盔弃甲,丢掉武器和身上一切沉重的东西,狂乱地呼喊着逃亡,而在他们背后,石块和木料正被掀上半空。
十二挺重型机枪已经将码头上的所有活物收割殆尽,接下来,它们组成的火力网开始清理后方建筑,逃慢了一步的弓箭兵紧贴着能让他们感到一点安全的墙壁奔跑,然而这种距离下,哪怕是古老石墙面对大口径子弹也同样脆弱,倾泻的金属激流轰击墙体,在漫天如云烟尘中,一栋又一栋长屋轰隆垮塌,跑不及的人有些当即惨死,有些被废墟掩埋,逃过这一段的人无论背后如何天翻地覆都不回头,崩溃的军队几无秩序可言,拥挤道路上,人群互相踩踏的惨叫突破天际,理智与情感被恐惧挤压到极点这个时刻,一个问题在所有人脑中回荡:
神明啊!
他们究竟冒犯了什么?
建筑粉碎的烟尘在依托缓丘而建的大半个奥比斯王都都能看见,更何况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连环巨响?码头附近的贫民纷纷逃回自己低矮的住所,除此之外他们无处可去,乞丐们紧紧蜷缩在阴沟底,紧捂双耳,埋头双膝,不敢看不敢听,甚至不敢去想。人的视野在平地受到种种阻碍,两道城墙上的卫队和弓箭队却是在最好的位置目睹了最坏的一切,也有人在这过程中疯狂向那恐怖的源头投掷长矛和箭支,然而这些经过术法加持的武器落到白船上,依旧毫无作用。恐慌的气氛在蔓延,火炽的毁灭还在前行,溃兵向着城门狂奔,那些胆怯的商人掮客也在向着内城奔逃,终于有军官反应过来,带着人手下去匆匆关闭城门,顺便逃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去注意遥远海面上静止的白色巨兽了。
而无论有无人注意,都不影响,更不能改变海航船的战略反应。
舰炮对准了海港。
标尺输入,射击诸元已定,海面风力小于五级,布拉兰将手放在发射器上,看了一眼前方。
“愿你们死得其所……”他低语。
炮口吐出了火舌,风声厉鸣中,一百五十毫米主炮的炮弹接连沿弧线弹道飞速前进。
抚松港上,第一、第二甚至第三道城墙背后,几乎一无所知的王都居民惊惶地走出屋外,不知所措地朝两个方向张望,山丘顶端的宫殿正在冒烟,码头那边传来难以想象的交战声响,即便是全面战争也不可能有这样令人战栗的声音——突然之间,那种重击心脏与灵魂的声音停止了。
在打出一片白地后,在某条看不见的界限上,徐徐推进的弹幕止于此处,白船身侧,射击孔中发红的枪管终于安静了下来,船舱内只有紧张的喘息和汗水的气息,连站在窗前的观察手脸上都流淌着汗珠。
一时间,似乎连远处的混乱声响都细微近无,在这喧闹的死寂中,一种声音由远及近,将人的心脏高高吊起。
人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天空。
然后它——或者说它们落地的那一刻,无形重锤猛击大地,地动山摇中,无数人毫无准备地被跳动的地面掀翻,被气浪推倒,铺在屋顶上的片石扬沙般成群抛飞,更不必说那巨响——这震人心肺,让许多人瞬间昏迷,或者已经吐出来的巨响!
在这只有神明才能挥动的雷火之锤下,城墙破了。
像面对潮水的沙堡,或者马蹄下的蚁巢,或者星陨之下的凡世——第一第二城墙被接连击破,然后垮塌了。土石夹着人体滚滚而落,如同山崩,虽然所有修建好的防御工事都在等待着它的破坏者,但对已经习惯这些保护圈的人来说,任何破坏都是不应发生的灾难,何况是发生得这样突如其来,又这样可怖,如同天灾?
全城震动,然而那不露身形的进攻者仍未罢手,远方海面又传来炸响,片刻之后,第三道城墙同受重击!虽然那比第一和第二道城墙更高更厚的墙体勉强扛住了这一波攻击,但剩下的部分已是单薄零落,不给喘息之地的下一波攻击随即又至,将之化为齑粉——至此,三道城墙皆破。
凌空而视,这座以白色为主的海滨城市被打出了一道笔直的贯穿伤,海上舰炮炮口微抬,指向城市巅顶。
重炮摧毁王宫两侧高塔时,精灵一行也已突入日光室,短促又激烈的交战过后,白衣染血的精灵揪着国王的皱领,将他拖过一地尸体,来到露台,两人一起站在破损的栏杆前。风把火与血的味道,还有惨叫哀哭的声音带到他们面前,以海航船本身火力来说,参照过去记录的射击效果,舰炮的这几轮打击造成的伤亡不算很大,制式武器在码头和王宫的表现也只是有些超出预期,但这是另一地方的标准,不是这里,这个凭借财富与手腕承平数十年,对外来攻击的预估和准备还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国家的——照两百年前的方式应对,已经表明奥比斯对自己制造出来的仇敌异乎寻常重视了。
纵然十分重视,倾力而为,结果却如此悲惨——这不是战斗,是一面倒的碾压。这一日的清晨初现时,无人能预见这居然是王国建立至今最大的灾难日,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来说,这是亟待醒来的噩梦,若非早有预演,这幅场面对精灵来说亦如恶梦。肥壮的中年男人拼命挣扎,然而那纤细的手臂坚逾钢铁,精灵将他的头扳向前方。
“看!”她厉声道,“看看你的王都,看看你的国家!”
国王紧闭双目,涕泣横流,“你们!你们——你们这些恶魔!魔族!从地下上来的怪物!该死的异教徒!都是你们干的!都是你们干的!!”
精灵将他掼倒在地,国王撑起身体,颤抖着对外看了几眼,抽噎几声,然后变成嚎啕大哭。精灵转头朝内走去,还活着的人已经被赶到墙角,有人哀叫恳求,有人颤抖哭泣,有人默然无语,人人脸色惨白,六神无主,国王的哭声传进来,一些人不忍地转过脸去,更衬托那些拖动尸体的白衣人铁石心肠。门外走廊的零星枪声已经沉寂,被破坏一半的大门下,船长把一个人扶坐起来,掏出瓶子,给他灌了点东西。
公爵醒了过来,他咳嗽两声,扶着脑袋嘶嘶吸气,然后打开了眼睛。
……发生了什——他看到了尸体,看到了如遇飓风的日光室,还看到了棱门外伏地哭嚎的国王,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事,事已至此,他究竟昏迷多久,这期间发生过什么?
“你们输了。”船长说。
“这里是王宫……”公爵嘶哑地说,“你们要如何离开?”。
“双塔已倒,所有看得见的法师都死了,还死了更多的其他人。”船长说,他看了一眼室外,“还有,三道城墙都破了。我们的人正在路上。”
公爵震惊地看着他,船长将他从地上搀起,公爵踉跄地,极力不去看墙边尸堆地向外走去,也不去看尸体旁的那个美丽身影,他被曾欲置之死地的敌人支撑着走出露台,在不久前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角度俯瞰,公爵看到了城墙上巨大的缺口,和缺口附近严重损坏的街道,他沿着白银大道一直看下去,看到向城内扩展了整整一圈的码头,一艘白船停泊港中,海港之外,还有两艘一模一样的。
三艘白船。
晕眩中,公爵想起谋划此事前他人的进言:“他们能运输如此之巨的物资,若是换成人呢?”
三艘巨轮组成了一个三角,角端直指中轴大道,与王宫遥遥相对。丘顶两肩,倾覆的高塔废墟如断齿骨缺般怵目,砂石碎块洒满宫前广场,尸体以各种姿态遍布其中,目之所及,只有长阶下的平台和松林中还有些在履行职责的活人,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作出一些无用的防备姿态,白船的船长和他无遮无掩地站在突出的露台上,这些人影徒劳地举起武器,然而这距离连法术的箭簇都飞不上来。
国王还在哭,公爵惶惑地站着茫然四顾,几乎不能接受脚下眼前就是现实,“发生了什么?”他低喃悲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怎会如此——”
“这个问题你们应该问问自己。”船长说。
公爵霍然转头,整个人扑过去,他抓住了船长的衣襟,额角青筋跳动,神情悲恸,“你们,你们这些魔鬼——”
船长握住他的手腕,缓慢但有力地推开,“有因必有果,难道你们计划消灭我们的时候没有想过?还是你们只想了胜利的后果,没有想过失败?”
公爵后退一步,张口结舌:“我们——”
怎会有一场战争开始前不去想失败的后果?但若先想着失败,又如何能赢?尤其背后站着五域十国的法师联合,又有他国君主不计代价的支持的时候?公爵看着船长冷硬的面孔,又看向山下的灾难之景,半晌之后,他垮下肩膀,苦涩道:“无论如何,你们赢了——”
他看向并未因此表露喜色的船长。
“然后呢?”公爵嘶哑地问,“你们想要什么?想要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还是——”
“我们想要知道为什么。”船长说,“想要知道为何这种毫无意义的冲突会发生,你们的仇恨从何而来,除了你说过的那些理由,还有谁因为什么利益推动了这些袭击。”
公爵问:“只有这些?”
“当然还有别的问题。”船长说,“关于那些问题,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解决。”
露台上的声音传入希雅耳中,精灵的耳力如同明镜,交谈声,呼吸声,脚步声,衣物摩擦,血液滴落地毯,泪水被擦去又涌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倒映成这间小厅的立体图画,她站在堆作一处的尸体前,看着它们凝固的种种死态,战斗的激昂感渐渐从四肢消退,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同事们默契地给她留出空间,只有那些死里逃生的贵族在偷窥她,他们也许以为这个疑似精灵的女人是在忏悔,或者进行某种哀悼的仪式,因为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打动人心的哀伤。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她果决、迅猛,力量与速度皆非人类,带来暴风般的死亡。
希雅确实伤感,但不是为了这些死人。她是女王麾下最好的战士之一,是岁月证明了她的能力,某些杀戮可能令她不适,却不会让她真的难过,只是今日之景,让她想起了曾经和术师的交谈。
“我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带来和平。”只要不去凝视那双眼睛,仅仅坐在那儿就让人感到舒适的青年说,“在前期,斗争也许才是主旋律。”
她提出了疑问。
“一方面,很难避免经济和意识形态方面的争端,这种事关政权基础的矛盾如果不能用合适的手段缓解,上升到流血冲突也是一种自然的发展。只要走出去,贸易的过程由于明显的效率差距,无论我们的本意如何,都会造成事实上的经济侵略,对一般的国家和地区来说,即使见不到真实进入的军队,同样是很难忍受的。”术师说,“我们可以把货币留在当地,虽然除了土地和人口,他们很难拿得出其他等价物来和我们的商品交换,以完成货币的内部循环。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贿赂等手段来拉拢,或者购买爵位,或者挑选不如意的贵族培养成我们的代理人,或者因地制宜地尝试其他方式来减少统治阶层对我们的怀疑和抵抗……但矛盾的客观性在于,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大量带走货币会导致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迅速恶化,因为缺乏自制的统治阶层很少有其他稳定财源;留在当地能对这种状况进行一些调节,不过,这又会加速另一个过程——在本土商业失去竞争力,丧失抵抗力后,填补空缺的的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扩张经营,组建更有效率的信息和运输网络。如果那是一个社会结构传统,交流方式比较单一的国家,那么,就相当于植入一套外部的循环系统,挤压或者替代原生的血液动脉,进一步隔绝不同阶层间的联系……”
术师微微转过脸来,倾听了她的话。
“世事确实难料,猜想只能十中一二,预演也很难概括人心百变,没有实践,任何设计都不过空想。”术师说,“所以决定事实走向的还有另一方面,也是影响未来走向最重要的一面——就是我们的目的。年轻人走出去,执行种种开拓任务时候,他们发挥能力,积极参与外部事务的动力,是出于好奇和冒险心态,还是想要彰显自己,从落差中寻找优越感,或者为了提升阅历,积攒资历,或者是——为了自己和他人的解放?”
他语调平静,“最后一种,如无意外,矛盾会以最激烈的方式发展。”
战争贯穿人类的历史,杀戮不会休止。
这一常态并不因目的的崇高与否和手段的激进与否改变。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术师是特殊的,不仅在精灵见过的所有人中特殊,对世界本身而言同样特殊。
裂隙另一边的种族不知何时破界,他们来到之前,世界也许已经掀起一场风暴。
第362章 在那遥远的北方
春风吹过荒野,毛茸茸的新绿钻了出来,牧群游弋;春风吹过山丘,珍珠般的叶苞挂上了树梢,流水淙淙;春风吹过城市,带来原野的清新气息,彻夜的血火骚乱渐渐平止,轻柔的风将余烬残烟推出市区,留下建筑漆黑的骨架和无人收殓的尸体。街上安静空旷,行人寥寥,街下河道水光凌凌,轻巧的小船如飘叶紧贴岸边,束手缩头的船夫们畏惧地看着骑兵奔驰而过,远处有人群缓缓移动过来,他们伸头张望两眼,一看清那些贵人身上绑缚的绳索和押送的矛尖寒光,这些灵活的船夫就迅速蹿上河沿,躲进街道门洞的影子下。
流言像流水一样在城中流动,一日之前,市民还在讨论下注哪一方,一日之后,他们就受到了极大惊吓,必须关上门窗才敢发表议论,就好像今天他们才知道科尔森阁下不只是黑铁商会的会长,同时还是日丹大公不可动摇的继承人。有了这种认知,阁下之前对竞争对手的种种作为也就不叫做压迫,而应叫做忍让。
可这世上本无靠一方忍让得来的皆大欢喜,那些粮食商会、皮毛商会和酒水商会的大佬不仅挑错了对手还用错了手段,在过去的无数年里,他们将商法通则视为金科玉律,用“只要足够的金钱和人集合起来,所有的规则都可以修改”干掉了不知道多少痴心妄想的外乡人,岁月增长的除了智慧还有懈怠傲慢,他们恐怕难逃大难。
只有少数人在角落额手称庆,窃喜自己投机得当,热切地盼望着尘埃落定后的利益再分配。不过连他们都对事情为何变成如今模样感到难解——失意商人和失业的行业者嚷嚷着勤劳的本土居民已经被不择手段的外乡人逼迫得难有活路,但他们想做的不过是破坏那些叫做“机器”的玩意,或者再顺手劫掠一些财物补偿钱袋而已,有错不假,可是何至于如此屠戮?事发之夜,冲天的火烟照亮半座城市,临近的人想去救火,却被那些可怕的战斗声响吓得不敢出门,难以入眠的一夜刚刚过去,清晨的街上又传来绵延不绝的马蹄急奔,铠甲兵器撞击的声响在其中清晰可辨。
一些贵族和商人的邻居瑟瑟发抖地看着那些陌生骑兵砸开大门,一拥而入,无视家属的阻拦哭喊,将那些体面人一个个犯人样押出来,用低贱的麻绳捆得像根柱子。其间也有护卫忠心护主,却难敌对方人多势众,武器精良,更兼训练有素,天知道他们为何这般凶残!护卫和侍从被打倒在地,悲惨的体面人们被一路推搡驱赶,毫无尊严地游行经过差不多半个城市,才终于被塞进马车,向城外那座广阔的庄园驶去。
所有的留言都环绕着一个中心:神呐,要变天了!
城市之外,在那棋盘格般的阡陌背后,灰色堡垒坐落于茵茵绿野,裂隙时代后它便矗立在此,饱经风霜却历久弥新。在日丹大公隐退,由他的儿子代行职责的短短三年里,这座城堡发生了不少变化,最直观的便是城堡内外新增的大片建筑,近处是横平竖直的连片尖顶屋,虽然它们低矮呆板,却遍布人迹,一格地外有两群大得异乎寻常的工坊,那高挺如塔楼的烟囱日夜黑烟滚滚,正是许多人深恶痛绝,暗自诅咒的魔鬼之地。不,不是因为污染,这点儿煤烟可飘不到他们的头顶鼻尖,但从工坊产出,并流入市场的东西,可比割肉利刀,多少金子的鲜血因之流入黑铁商会的口袋!若非真的痛彻心扉,他们又怎会无可奈何、不得不彼此联合,希望能以行动稍稍遏制那些猖狂的外乡人?他们自称代君行事,却对本地依矩行事的本分同行十分凶狠恶毒,多少传统因他们败坏,又有多少人因为他们,日子从温饱有余变得饥寒交迫!
田间地头的农夫和修路工惊异地看着车队经过,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令马车内的失败者更为羞怒,同时心生恐惧。他们正是因为谈判不成,才有情急之下捣毁机器,以及不慎打翻火油,以至工厂失火之事,也没死很多人,却引来了这样过激的报复——不仅这边的伙计和学徒死得更多,甚至他们有些并未直接参与事中,并且颇有地位的人也被如此耻辱地绑了过来——
城堡武装唯大公及其继承人方能调动,科尔森阁下这两年弃商从武,正对某地用兵,除新年觐见这样的场合外极少露面,有人说他已性情大变,下令让骑士团动手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大人。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将如何处置他们?他不应该不会把他们都处死,那必将天下大乱,但更多的羞辱、更多的损失也几乎是必然的,那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他们就这样猜测着,忐忑着,被送进城堡,关进黑牢。
他们强烈期盼与科尔森的会面。
虽然科尔森本人并不太想见到他们。
绵绵细雨如雾如纱,将城堡外墙染成更深重的黑灰色,花园草地变得湿漉漉的,雨水一点点擦去林木枝干上积累了一冬的粉尘,石板上的水洼倒映出巡逻卫队的身影,皮靴踩出水花,科尔森和几名近卫穿过斜道,登上石阶,进入城堡。水珠沿着铠甲的弧度滚滚而落,侍从上来协助科尔森将这身经过改良仍颇有分量的装备除下,一名近卫为他捧来毛巾,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进起居室,再经过半掩的大门进入卧室。
高窗下点亮了烛台,一位身着长裙的褐发女子左手执笔坐在桌前,另一个面目与她相似的男孩坐在一臂之遥的右侧,在他们面前的长桌上,一个看起来颇为复杂的装置摆在窗下,从它黄铜的喇叭里传出了虽然失真,却还算得上清晰的话语声。
两人都在侧耳倾听,科尔森的脚步让他们转过头来,男孩张嘴刚刚作出“父亲”的口型,收音机这时说道:
“……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数学作业,大家请听好:第一部 分,计算题,请写出以下等式的得数——”
两人唰地转回头去,蘸水笔在成叠的纸张上飞快移动,再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科尔森孤零零地换好衣服,孤零零地自己吃了晚饭(什么?餐桌上还坐着至少二十个其他人?哈,没有家室或者被家室忽视的男人聚集得再多,再能嚷嚷也是孤独的),所幸他回去的时候,他的家人和朋友已经相聚起居室,他们的低声絮语如城堡外的沙沙雨点,在温暖的室内给人宁静的感受,对于科尔森的来到,他们表现出了比较热情的态度,毕竟作为领地如今的管理者,有许多事务必经他之手。
确定这次月考的范围和主要题目后,梅丽丝夫人和侍女带着草稿去抄写室了,唯一的儿童做完作业也该睡觉了,起居室里只剩下三个无趣的大男人。
“已经三天了,你打算把他们关到什么时候?”异瞳法师问道。
“何必替他们着急?酒越久越醇,价越吊越高。”科尔森说,“我为他们这点破事日夜奔波,至少要收点儿利息吧?”
法师摇了摇头,“城内已是人心惶惶,你又对那些说情的人不听不应。”
科尔森笑而不语,他看向在座的另一人,听对方开口道:“城内物价还算平稳,主粮在我们投入存粮后小涨二成,未发生哄抢事件;工厂不再接受新订单,所有本地订单及大部外地订单已交付,剩余部分最早六月提货,是卡拉斯人,最迟十月,来自北理湾;仓库抢救了三分之一的库存,已经择地存放;关于重建计划,初稿在这里,重建资金商会账目可以应对,工人招募不太顺利,主要原因在于石匠行会的不支持,这个问题,小组会议建议通过使用我们自己的建筑工来解决。”
“既然他们不愿接受这份福利工作,那我们也只好自己消化了。”科尔森说,“感谢你和你的同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无可替代的作用,虽然已经问过两次,我还是忍不住想问第三次,你一定要回去?”
“不管是第三次,还是第四、第五或者第十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坐在沙发上的遗族男人说。
科尔森叹息一声。
“虽然对这里的事业,我也不是没有留恋,但是近来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知识匮乏,还有许多困惑得不到解决,尤其在收听来自家园的消息的时候,我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和过去同伴的差距。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受的。”对方说,“何况如今工坊已经建成,运作也很平稳,能够培养出一批有能力的工人,我占的功劳不算多少,大部是因为你的支持和带领作用,在许多地方,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
“尤其是,”他看向科尔森,“那两名叛徒,你愿意交由我们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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