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 第236章

作者:血歌华章 标签: 年下 异世大陆 穿越重生

  玛希城的城墙在一段段地消失,剩下一扇约等于无的城门,用它敞开的姿态表达外邦人对迁居者的态度。很多在战前逃亡的人想回来,如今大约没有几个领主敢说他们比外邦人更能庇护自己的子民了,何况离开玛希城的生存是如此艰难:很多城镇和村庄拒绝拒绝接受新的人口,一旦得知他们来自玛希城,食物和饮水的价格至少要涨三倍——不是因为对外邦人的痛恨,实际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对那些“异端的外邦人”是算得上感谢的,可是你们这些逃走的人跟外邦人已经不是一伙的,又肯定很有钱,为什么不能对我们这些穷苦人大方一点呢?

  甚至这些临近地区的人们比逃亡者还要早一步得到胜利的消息,在逃亡者还在忧虑领主们是否会联合起来消灭异端,为伯爵取回公道的时候,村庄里的年轻人已经悄悄打好了包裹,约定了暗号,在某个不为领主的耳目所知的时刻离开他们生长的地方,三五成群,像涓滴细流,同那些从更远处来,被饥饿,瘟疫和严苛的盘剥逼迫得背井离乡的人们汇聚成川,一同充满希望地奔向那座正在光明中升起的城市。

  虽然传闻中,那些不知来自何方的异端做了许多亵渎之事(虽然具体是什么也不太清楚),虽然据说外邦人只讲利益,不讲一点传统规矩,还听说他们外表丑陋,内心没有一点美德,这些不归顺的异端如此邪恶,说不定还在暗地里偷里吃小孩的肉……等等等等。所以那些高贵的大人物们从来只使用外邦人生产的商品,却从不接纳、认可,给予他们任何一个人亲吻自己鞋子的机会——但,呸!

  如果没有外邦人,那老爷们说的永远是对的,但外邦人来了。不仅来了,他们还要留下来,建设自己的城市,所以外邦人需要人。在这片被炎热和干旱鞭笞的土地上,只有外邦人的城市不拒绝任何人,无论他们来自何方,曾经是谁。由于前一任城主已经病倒,所以书记官和所有的体面人都跑了,外邦人却仍不满足,还驱逐了一位可敬的主教和他无辜的教士们,教堂变成了空壳……总而言之,在这座已经堕落的城市里,由于外邦人种种不可理喻的“自绝于文明世界”的行为,他们是没有“令人安心的”人身契约——所谓卖身契的。当然,他们有很多被蛊惑着向异教徒出卖了灵魂的严厉监工。

  可要是没有这种东西,那才真的让人不安呢。

  而对“外邦人”们来说,在城市建设工程正式展开的时候,这些流入人口是不能立刻分配工作的,隔离期结束前需要有人引导他们适应新的生活习惯,教导一些基础的劳作技能,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岗位。

  沃特兰抱着一摞纸册,看着远处那群与乞丐无异的外来户,和直面这些脏兮兮、乱蓬蓬、臭烘烘的工作组中一个纤细的背影,作为一个男孩子,阿托利亚夹在这样一个几乎全是女性的小组中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他赎罪的心可真坚决。”沃特兰赞赏道,“虽然现在是个娘娘腔,就凭这份决心,他以后也肯定会长成一个男子汉。”

  博拉维张了张嘴,然后决定还是闭上。

  沃特兰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表弟,“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你们简直是在发疯……为什么要对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如此用心?很多教士手中未必有一本书,你们却要把这些——”他托了托怀里的文本,“像什么随随便便的玩意一样送到他们手中,只为他们尽快学会你们的规矩。如果你们对待别人也是这样的真诚,他们又怎么会这样地憎恨你们?难道因为他们不像这些无处可去的下等人,肯听从你们的驱使劳作?”

  “如果你说的‘他们’是那些逃跑的‘体面人’,我们已经足够真诚……”博拉维停顿一下,然后叹了口气,“算了。你以后会明白的,至少我希望你能明白。”

  他用手转动轮椅,“至于现在,我希望能先把活干好。”

  那些远道而来的外来户们几乎只有一个期盼,就是在这里生存下去,所以他们对这座城市的新统治者是信赖和敬畏的,这种信赖和敬畏在见到那些面容严肃的引领者时被进一步加深,虽然那些人多是女性,手中也没有拿着鞭子,但统一颜色、统一制式的服装本身就意味着强力的秩序,而秩序是由财力和武力保证的。当饥渴交加的外来者们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他们的目的地,见到这样一群面容严肃的引领者时,本能就会让他们作出顺服的样子。

  首先,他们会得到一大杯加盐的清水,饮下这杯水就表示他们愿意成为城市的居民,为建设和保护这座城市奉献自己的力量。然后那个盛水的美丽杯子就属于他们了,杯身上不褪色的黑色花纹对应着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身份,在此之后,除了他们自己带来的,他们使用的绝大多数东西上都会有这样的花样。接着这群战战兢兢捧着杯子的人将被带去修剪须发,男女老幼都剃成光头,头发扔进火堆,这一部分工作会比较艰难;然后他们的指甲也要被人抓着修剪到最短,用一种带着香味的坚硬油脂在流动的清水下把手洗出原本的肤色,再然后用这双干净的手接过外邦人的面包拼命吞咽;当最后一个人吃完他的食物,他们又会被带走,分成男女两个部分,带着那块抓不牢的油脂进入一条湿漉漉的小巷,脱掉所有的衣服放入墙洞,在惊叫中接受在来自屋顶水池的雨幕洗礼;他们要清洁自己的身体直到所有油脂都用完,才能被允许离开这个澡堂,而墙洞里的衣服早已被拿走,外邦人会给每个光溜溜走出去的人发一套柔软的新衣,至于那些被摆到地上的旧衣,如果没有什么需要留下的东西,火堆也是它们的归宿。

  通过这样一套强制、仔细到了骨子里的仪式,外来者同他们的过去作了最彻底的告别。

  接下来才是博拉维他们的工作。

  相较之下,他们可以不用面对爬着虱子的头发,塞满黑泥的指甲和熏人欲呕的体味,人口市场的老伙计再挑剔,也要说这群牲口已经被打理得足够体面了,在把他们赶进棚户小屋前,博拉维他们应该拿出来的是烙铁和刺鞭,给这群被伺候得已经有些飘飘然的“新来的”紧一紧皮。没有什么能比痛苦能更快地教人听懂命令,而且照过往经验,适当的虐待能更好地培养奴隶的忠诚。

  博拉维们既无必要让这些自愿的奴隶在木墩上坐下,也无必要将印着彩画的小册子放到每一个人膝上,并在随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这群来自不同地方,说着不同方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农民、奴隶和逃亡者,他们应当如何在这座城市生活,更无必要、完全是毫无必要地对这群愚昧的投奔者说:

  “一群聪明的、有力的、非凡的建设者在令这片土地重生,你们将、也必将成为这样的建设者。”

  “外邦人疯了。”

  一名贵族说,他他站在明亮的玻璃窗前,像在咀嚼每一个字一样地说,“更疯狂的是,他们看起来能够做到。”

  他的同伴来到他身旁,同他一起看向窗外的城市,或者曾经被称为城市的地方。他们不止一次来过这个城市,在同一个房间眺望过一样的景象,那些时候从这扇窗看到的玛希城普普通通,和别的城市并无太大不同,外邦人做了那样多的事,也不过是改变了一条街道,虽然这条街道假以时日经营,也许有可能变成这座城市的另一个中心,但那会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过外邦人的野心会有多大,而他们践行自己的目的时,又是多么地迅速和坚决。

  消灭了伯爵的大军后,玛希城也被外邦人完全地、彻底消灭了,如今在它的尸体上,一个无与伦比的怪物正在孕育。

第372章 命运之子

  向左边看,砖窑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草盖下的泥砖简直一望无边;向右边看,钢铁的怪物蠕行大道,以非人之力行种种人事;向前看,在这座唯一被保留的旅馆对面,旧有的店铺门面消失无踪,在新的地基上,砖石垒造的建筑框架已见雏形,在充足的物料供应下,也许只要一个月就会有一排新建筑拔地而起,同与这座旅馆比肩;越过棋盘格一样的地块看向远方,那些像野草一样迅速生长起来的茅棚是给那些本地居民和外来户临时的居处,外邦人向那些献上容身之所的市民承诺,夏季结束前每个人都能搬进新的坚固住所;背后的港口又传来了响亮的长笛,那是又一艘或者又一批新的白船来港,日复一日,这些来自外邦人巢穴的无穷物资像洪水一样倾泻到这座城市,稍稍想象一下它们代表的财富就令人窒息,那些拼命争取交易额度的商人带来的流水与之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而他们对人口的贪婪亦是毫无节制,借由当初那场瘟疫及这场战争建立的名声,外邦人至少吸收了三分之一玛希城居民之多的外来人口。显而易见地,这对他们来说还远远不够,他们甚至要求贸易者传播招纳人口的消息,除了为此出让利益,他们还承诺会增加新的航班,在那些比较友好的港口接应那些可能的移民。从外邦人的一贯行事来看,这份其实没有人要求过的承诺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至于这么做可能招致的不满和抗议,那位负责所有交易事务的前任外邦人首领耐心地说:“没关系,我们会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慢慢谈,我们相信,时间也会为我们证明,这种做法对大多数人都是很好的。”

  这些话在血的教训之前,是引人发笑的痴心妄想,在那场一日之间就令一个诸侯实质消亡的战事之后,就变成了令人发毛的笑里藏刀——大河上下,没有哪个单独的领主有足够的财力与人力再凑出一支几千人的军队,外邦人面对伯爵的精兵强将都能以百当千,何况他们那还有点自知之明的乌合之众?一艘白船最少能装下三百人,当外邦人去“请求”他们开放港口时,有几个人能说出那个“不”呢?

  至于外邦人的胃口如此之大,他们是不是真能吞得下,看看现在的玛希城,似乎是一个不需要外人操心的问题。外邦人不是在重建一座城市,他们几乎、简直、完全就是在打造一个帝国。至于那些摆在表面上的借口,说他们为了挽救一场深重灾难之类的,如今谁会相信?谁敢相信?

  即使所有人都不相信,如今谁又能阻止他们?

  贵族低声问:“伯爵如今在哪儿?”

  “在我们脚下,一个小房间。”他的同伴说。

  贵族喃喃:“他果然在这儿。”

  玛希城被拆得十分彻底,监牢据说现在被改成了积粪池,他们这些以交易为由入住的人虽然也能走动,但如今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工地,做什么都一览无遗,倘若他们形迹可疑,不仅兄弟盟姐妹会那些外邦人的忠实耳目,那些为一句允诺就向外邦人奉献一切的城市居民也会注意到他们。此外,以常理来说,外邦人不太可能将这位身份高贵的俘虏囚禁在贫民的混居地,那么剩下的选择就不多了。

  贵族的同伴,那个只有穿着体面的土匪头子说:“不论那位大人如今心情的话,住在那样一个光线明亮,床铺整洁,还有定时三餐的地方,倒也算得上舒适。只是连那些没能用死亡尽忠的受伤士兵都被治好了,然后放走了,外邦人却还不来同他谈判,商议一下赎金的问题,伯爵大人显然是相当地困惑和愤怒哪。”

  “外邦人习惯用伪善的行为来邀买人心,自然不敢大开杀戒,他们人手有限,爪牙又未必忠诚,也控制不了那么多的俘虏。当初获胜的时候,他们不是也没有去追杀那些溃败的军队吗。”贵族说,“他们可能是还没有想好价格,所以不知如何对待他。”

  “依您所言,外邦人好像一个手握宝器的新手骑士,就算打败了他的对手,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傻瓜。”

  贵族哼了一声,低声说:“神明暂时被蒙蔽了眼睛,竟让这些怪物得到了力量。”

  土匪头子勾了勾嘴角。

  “如果他们开价,谁来付?”他问。

  “伯爵的积淀十分丰厚。”贵族说。

  “如果外邦人是以自己财富为标准来提出赎金……”

  “他们没这么愚蠢。”贵族打断他。

  “……那可就没几个人付得起了。”土匪头子慢吞吞地说完了他想说的话,“至于愚蠢,外邦人确实没干过啥聪明事,可他们就是这样不聪明地得到了一座城市,然后人们投奔这里像鹿寻找水源。我还听说伯爵为了这场战争掏尽老底,指望从外邦人的尸体上榨出丰厚油水?可惜他看中的肥羊牙尖嘴又利,比铁还要硬,比刀还要利……”

  “闭嘴。”贵族冷冷地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土匪头子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是,大人。”

  贵族又看了他一眼,用下巴指向不远处的桌子,土匪头子走过去,拿起那个皮袋,拉开绳子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眼。

  “哇哦。”这位臭名昭著的土匪紧紧系上袋口,一边往怀里塞一边说,“金拉永远都是这么美丽,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另外,您果真是一位慷慨的雇主,我可以原谅您的不识时务了。”

  “这只是定金。”贵族并不生气,“把伯爵送到河边之后,你们就能拿到所有剩下的钱。”

  土匪首领回头看向他,“所以,困难的只是我们怎么把伯爵从旅馆带出去是吗?”

  贵族说:“你们干这个难道不是行家吗?用你们自己的脑子,别只想坐享其成。如果你们干得漂亮,事成之后,我可以考虑为你们请求一张赦免令。”威逼利诱之后,他紧紧盯着对面眼神粗野的男人,“记住,伯爵非常,非常地重要,他是唯一一个同外邦人正面战斗过,了解他们的武器和力量的人,我们需要他。不要相信外邦人的迷魂计,他们营造出来的繁荣都是假象,放任他们继续扩张才是不可想象的灾难,我们需要一切力量来对付他们,包括你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土匪头子定定看了他一会,然后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大人。”他说

  一天后,一位客人结算了房费,他的商队带着货物离开了玛希城。一位行商在城里闲逛了两天,然后对交易部门负责人说:“我要见你们的新头领。”

  那个中年男人在桌子后抬头看他,“哦?您有什么话需要我代传吗?”

  那位铜色皮肤的行商笑着说:“有人想要在旅馆内纵火。”

  “为了那位伯爵,是吗?”负责人问。

  行商眨了眨眼睛,“看来这已经不是新鲜消息了,但我还知道一点别的。”

  “其实……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还算新鲜。”负责人说。

  行商高兴地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那么,这些我冒着生命危险得到的消息,能不能换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呢?”

  负责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

  然后安萨路走在了路上。

  初升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他的后背,汗水沿着他的脊柱往下淌,碾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砂土大道和满是干白泥土的视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又回到了旱季的荒原,只是与那个死寂的世界不同,这片荒凉的区域到处是人力改造后的新鲜痕迹。当安萨路看向四周,在道边一面又一面的黑漆木牌背后,除了砖石木料堆积成山,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趁着早上的日头还能忍受时在拼命干活。这些工人穿的细麻服装虽然又新又结实,看起来还是灰扑扑的,头上的草帽又显得有些太鲜亮了,活像一群群聚集在食物边上的石蚁。不断有马牵牛拉的运料车从这位即将出卖雇主的大盗身边经过,每个人似乎都只关心自己的活儿,他们会看安萨路几眼,但不会问他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偶尔能在路上看见新鲜的牲畜粪便,但很快就会被人铲进灰车里。

  作为在黑暗世界也算有点名声的人,安萨路不敢吹嘘自己是多么地见多识广,但毫无疑问,外邦人在哪儿都是令人瞩目的奇葩。就好比他现在见到的,他们连建设城市的方式都十分地……非同一般。

  那些以相等距离插在路边的木牌上的文字,既不是宣扬异端信仰的颂文,也不是控制人心的咒语,外邦人用两种语言,标注那些用笔直沟壑割开的地块的次序,它们将被建作何种用途,由哪只工匠队伍负责,队伍的领头人是谁谁,这支队伍里有多少人手,他们的名字又是什么……那些用石笔写了今日工序的牌子上挂着一个箱子般的皮袋,里面装着每个在外邦人治下的人都必须领取的纸册,纸册的前一半是印刷的识字画,后一半几乎都是空白的表格,工匠领队每天都要在这些表格用特制的笔画下标记,作为他的队伍成员完成了工作的记录,然后这些纸册上记录的、被称为“工分”的数字,会在两天天或者几天内被领队兑现成票据,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可以拿着这些色彩斑斓的纸票去食堂,去布店,去杂货铺子,去外邦人的任何一家店铺兑换他们需要的东西。

  想当初为了合情合法地把外邦人干掉,可是有人非常细致地为他们规划了许多有说服力的罪名,比如私自铸币这样富于技巧和周转余地的,不过更多的人觉得并无必要,“异端”一字已经足以解释任何事情。虽然外邦人并不在乎他们的理由。在战争以一种不在预期内的方式结束后,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明明手中掌握的财富已多如泥沙,作为胜利者的外邦人却要用这种看起来有些麻烦的办法替换正常的货币。

  他们其实不禁止一般的钱币流通,也有专门的场所给人进行纸票和金属货币的单向兑换,但那个小小的兑换柜台只短暂地兴旺了两天就被人们冷落了,因为人们发现同样的钱币和纸票,后者能换到的物品比前者要多得多。纵然有商人诱惑过一些人用纸票弄来商品倒卖,然而在外邦人明显经过精心计算的交换比例下,这种做法对商人们有好处,对付出纸票的人来说却得不偿失,就算确实有一些仍惦记着自己的家园,谨慎地对想要积蓄一点家财傍身的人,对近乎一无所有来到这座城市他们来说,那些盐、糖、火石、布匹、农具……都比单纯的金钱有价值。

  所有的忠诚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安萨路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竟有这样的统治者,他们竟能这样快,而且这样彻底地控制自己的臣民,并且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几乎是一文不花,就让人不能脱离他们生存。虽然外邦人做得还不够彻底,当年他们还看上去很无害地经营旅馆时就有许多人提出过要求,他们也完全有能力在这里弄出几个销金窟来回收他们的投入,那样可以连那点替代货币的物资都不必付出,但外邦人好像是什么特别禁欲的教派的修行者,严守某种无名律条,始终不越雷池一步。

  但外邦人并非没有欲望。实际上,他们的欲望大得能吓死人,任何人只要看一眼这座城市就能知道。

  安萨路不是径直从旅馆走来,他离开旅馆后是先绕到东方,从碎石瓦砾的边缘重新进入城市,沿着被修整过的道路穿过城区,他一路看过来。在他的这双利眼中,城东的移民区是一锅还未烧开的混汤,外来户、本地人、外邦人互相间杂,就像不同颜色的豆子,界限既混乱又清晰;在城中的生活区,外来户跟随本地人,本地人服从外邦人,外邦人管理和教育所有人,这些人一同吃饭,工作,生活,层次分明,行动有序,如果不论他们言行粗鲁,许多人每日钻营为的不过是用体力换取食物和享受,看起来几乎都有些学院的样子了;再然后,生活的景象渐渐被单调、规律、繁重的劳动取代了。

  安萨路走了这么远的路,竟没见过几个闲人,数以千计的工匠同苦力散布在广阔的工地上,看起来竟不比布施粥里的麦粒更稠密,人人各司其职,围绕着各种巨大的机械造物忙忙碌碌,即使有几个在别人干活的时候在一旁休息的人,从体貌来看既不是外邦人,从臂膀上的色章看也不是领头人或者熟练工匠,他们应当只是发了暑热或者受了些轻伤的普通人。安萨路没有找到传说中那些凶神恶煞的监工。

  工程的进度很快。越是向西,越是能感觉到外邦人规划的宏伟,在足以让五辆马车并行驰骋的主道两侧,宽广的地基打得又深又稳,能把一个人站着埋下去,匠人正在搅拌砂浆,刀砍斧劈一样方正的砖块在旁边堆积如山,一些地基上已经筑起了半人高的矮墙,墙壁越来越高,砖柱也从无到有,如林矗立,他行走其间,如同走过一片神殿,只是这里既无象征,又无装饰的纹样,只有一组又一组忙忙碌碌的工匠。看他们纯熟干练的模样,只是匆匆走过的话,已经很难分出他们是外邦人、本地人还是外来户了,虽然本地人和外来户在这个区域里的数量仍然稀少少。毕竟外邦人放开手脚,照自己的心意来改造这片土地的时间也不过这么点。

  然后安萨路终于走出了城市。

  越过已经消失的城墙界限,辽阔的大地在他眼前展开,令人自觉个体的渺小。他见到的不是原野,原野不能给他这样的感性,他看到的是一片田野。在过去,这里也是一片田野,差别在于它曾经就像儿童不得法勾画的沙盘,是愚昧的人类竭尽所能向自然争取的有限生机,如今一双巨手抹平了过去挣扎的痕迹,在这片尽头已经远得模糊的田野上,所有地形的起伏都消失了,杂草,灌木和树木也消失了,人力配合着钢铁巨兽在这幅巨大画卷上反复梳理,铁犁头将地下的褐色泥土翻出地面,石头被撬起,刨出,筛走,干硬的泥块被打得粉碎,土地仿佛变成了一大块疏松的点心,一道道笔直的田垄是它细腻的纹理,而那些深深、深深的沟渠,正在静静等待着填入清凉的蜜浆。

  人力之伟竟能至此!

  安萨路原地驻足片刻,又回头看看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才继续向前走。在最近的一个大草棚下,他向守候在那的外邦人出示了交易负责人的手书,然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喝下几大杯淡盐水,又灌满水袋后,他依照指引向布伯河的方向去。

  丰盈的情绪在他的血管中鼓荡,他的期待如这阳光一样热烈。在某个年纪之后,安萨路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积极的情感了。

  玛希城剧变是在某个人来到之后开始的。至少在那个交易负责人还代表着“外邦人”这个名字的时候,无一人能预见今日的翻天覆地,虽然外邦人总有出人意表之举,但那大多是技艺及其行事方式给人带来的惊奇,事物的发展大抵仍是人们能够理解的,然后一夜之间野马脱缰,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如今的“外邦人”不仅换掉了壳子,也换掉了灵魂,向世人展露出他们和善外表下的狰狞本质。让人不敢置信,一个疑似遗族的男人竟是外邦人的首领,他来之前籍籍无名,他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践踏法律,无视公理”,“丧心病狂”把玛希城的统治者和管理者像家畜一样塞进牢房(这些体面人可是把市政厅弄得一塌糊涂);之后更是指挥不到二百人将一支也曾有赫赫威名的军队打得完全崩溃,法术和战术在他面前没有起一点作用,一个黄昏就杀死超过一千人,宛如暴君;而如今,他将曾有良好风貌的城市夷为平地,然后在它的废墟上“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他倘若不是一个非人意志伸出来的□□之手,就是一位命运之子。

  安萨路沿着笔直的水渠前进。田野空旷的景象是单调的,因为外邦人整理出了这样多的土地,却还没有在上面种植任何东西,任谁都知道,这个时节播种已经太迟了。外邦人却有条不紊,他们也确实不必太着急,在他们那些轰隆作响的钢铁怪物,以及吓死人的财富面前,至少干旱这个对农事来说最要命的问题是能够应付的。他步下岸边阶梯,走在沟底,脚下地面平坦坚硬,不见一条接缝,他向左向右,再向上看,身处其中,才更能感受外邦人不声不响完成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工程。被两岸斜坡切出来的这条渠道宽阔得足以容纳马车驰骋,简直算得上人造的河流了,当然它还不算很长,可是想想外邦人完成它的时间,而与此同时,背后城市的建设正一日千里——

  外邦人以这般方式展现出来的力量,比任何禁咒都令人战栗,然而玛希城外的世界仍在自己的短视及偏见中挣扎,不知何时才能正视这些异端的侵略者……安萨路一边愉悦地思考,一边继续向前,直到他看到水渠尽头挤挤攘攘的人群。

  有人也看到了他。那些人把安萨路叫上去,询问他的身份及来意,安萨路一边回答一边转动视线,毫不费力地,他几乎是立即找到了他想见的。

  首先,那个人个头很高,其次,那头醒目的黑发,再次,安萨路既没见过,也没想过人类居然能长成这个模样。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对方的身板不算特别厚实,面容又过于年轻俊美,缺乏岁月的威严,但在出于某种心态的吹毛求疵后,安萨路的生死直觉同他轻声细语:此人危险。

  极度危险。

  那名外邦人的新领袖正在同人交谈,安萨路的注视落到他侧脸的时候,对方恍若未觉,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安萨路脖子后面的汗毛无声竖了起来。

  他发现我了。

  那些贵族说,如果我能把这家伙干掉,就给我一个爵位。

  安萨路带着笑容挤过人群,那位新领袖偏头看了他一眼,结束了对话,安萨路来到他的面前。

  “日安,阁下。”安萨路说,他抬起手来,袖口露出一截银光,“初次见面,我来这里,有一事要向您说明——”

  他一抖手腕,手指弹动间,匕首、刀片、吹箭、毒针、迷石粉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在旁人的惊疑声中,年轻的新领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面。

  “——有人重金悬赏您的性命。”安萨路说。

  他期待着对方的回应,他看到对面年轻的命运之子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转过头去。

  一阵欢呼在前方爆发,连安萨路也不由自主地分心过去,他看到人们拥在渠边,层层叠叠地扒着壁墙引颈张望,听到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白色水浪翻涌,奔腾而至,呼啸而过,清凉水汽扑面而来,青绿的水线贴着渠岸一点点升起,他看了这幅景象一会儿,然后他听到对面的人问:

  “然后呢?”

第373章 种地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