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 第244章

作者:血歌华章 标签: 年下 异世大陆 穿越重生

  “术师以他深远的智慧、强烈的个人魅力和严格的训诫将追随者们约束在一条光明大道上,这条崎岖而宽广的道路指引的未来比人间教义虚构的天堂幻境都要美好,不同于那些以恐惧衬托的虚妄意象,这幅术师为人们勾勒的彼方图景真实得几乎触手可及——因为术师正是通过应用来自彼方的种种神器,带领人们跨越最初的困窘蒙昧,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在西方大陆的土地刻下他的意志。梅丽,在你来到这片土地之前,我从未直接对你表达过对术师的尊崇,也不曾对你具体描述过他的道路,因为在任何一个不曾亲历的人看来,术师的存在本身就近于荒谬,更何况他的心之所向?

  “梅丽,聪明的你早已从过往信件中发觉了我内心动摇的蛛丝马迹,温和的你以不曾有过的坚决态度,找到,并否定了我躲藏在文字背后的隐晦迷思,我很高兴你仍是如此地了解我,虽然我拙劣的表达可能令你有些许误会——我再度远行,主动承担一份正义界线十分模糊的工作,并非为了证明术师选择的是一条真理之路。

  “实际上,我非常强烈地希望通过他教导人们的方法论,以无可辨驳的事实证明他的理想永远不能达到。”

  浅褐色长发的精灵坐在床上,又放下一页信纸。宽大的信封在窗下的小桌板上张着口,她捧在手中的信厚得简直像一本日记。

  清澈的玻璃倒映着她秀美的面容,梅瑟达丝看向舷窗外。

  水波碧绿,河畔一片夏日风光,晴天白云下,草木葳蕤,时而有鸟儿盘旋,但这并不是令人愉悦的清爽景色,飞鸟起落间,成片的星点鞘翅映着阳光升腾而起,即便宽广的河流和厚实的舱壁隔绝了风声,也仿佛能听到那一阵又一阵令人起栗的昆虫振翼。

  灾难竟然已经蔓延至此地。

  离玛希城还有一日路程,接下来的路途中,呈现在窗外的景象只会愈加严重。给予这片不幸的土地洪水和干旱连番打击后,无情的自然似乎认为这样的挞伐还不够,又在这诸多劫难上加笼一重饥饿的魔影。即便精灵对人间之事常常漠然,面对这样不知要夺走多少生命的严酷灾难,回忆长久生命中曾经的惨痛见闻,也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梅瑟达丝的信仰有别于人类的教义,并不将诸般苦难的源头归咎于人心的虔诚不足,自然以其既定的法则运行于天地,山海皆可易,人类这样孱弱的族群在广大的时间尺度上同其他物种一般渺小,从来都不值得被额外针对。

  只是将目光落回人类社会内部,在这样不可阻挡的灾劫中,术师及其追随者的出现,侵入和干涉其他地域的作为,别有另一种命运的意味。

  人类既有的生存方式在自然之伟力下脆弱得像一座沙堡,人类之中最有力量的那些人,那些以天赋、血脉和财富自傲的人应对灾荒的手段同百年前几乎没有分别,甚至不肯在这种时刻暂停纷争,剩下那些蝼蚁般的孱弱人类只能煎熬地等待死亡,等待毁灭之后的重生。

  工业城的人类却要尝试同灾难对抗。

  梅瑟达丝低下头,继续阅读好友的长信。

  “……虽然在工业城时我已经感受过这些同伴的能力,但抚松港的工作进行得如此顺利仍出人意料。奥比斯并不是一个虚弱的国家——至少以过去的眼光来看,但我们这些‘异乡人’动摇它的统治,并不比狂风动摇一棵树木更难,即使我们并不特地针对它。局势发展到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们这些开拓者只占一半功劳,另一半是因为我们的朋友和对手每一次都作出了最顺应自身的选择。

  “因此我在工作中对术师传授于我们的哲学有了更多、更深刻的理解。人不能违背自己本性,人类的生存需要食物、安全、财富和稳定的秩序,无论我们是精灵还是人类,我们都必须结成一种组织以自我保护,保证我们的族群能够生存和发展下去。森林里的生物有一条由摄食关系组成的命运链锁,在由智慧生命组成的社会里也有这样一种大约类同的关联,在同一族群内,松散低效的组织必然要被更紧密高效的组织压抑和淘汰,这种法则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和改变,既无关历史和法统,也无关人的道德。所以兽人帝国的部落必然要被工业城湮灭,同样的在奥比斯,国王和贵族正在变成这个国家发展的阻碍,他们也会注定会因为异乡人而失去自身存在的根基。

  “人类并非天生就需要被统治,而是需要彼此团结,互为扶持。既然术师说君权并非天授,旧有秩序是人类在有限生产力下妥协而成的相对优解,它既非唯一,也从不稳定。它是可以改变,可能被取代的。奥比斯的统治者们仅凭本能就感受到了统治的危机,极力挣扎逃避,然而术师的学生,我那些年轻而无畏的伙伴们,他们既不曾学过拖妥协的艺术,奥比斯的统治者们也从未表现得像优秀的统治者,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最重要的,是术师,因为术师是如此珍爱他的学生们——

  “……仍慢吞吞地不以为意,而这些性急的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在这个国家展开他们的蓝色图纸,复刻他们曾参与的建设。

  “我不能断言他们事业的终点在何方,也不知晓他们是否会在这海滨之地扎根,或者在获得辉煌的成果之后就将之赠予真正的人民。但毫无疑问地,他们将会在这个国家,这片地域留下极其深刻的痕迹,并且正在改变这凝滞的历史。

  “术师的学生们心甘情愿、兴致勃勃地做这一切,他们在工作的过程获得他们的回报,理想的狂热和理智的冷酷在他们的行动中共存,他们既纯粹得像传道者,又酷烈得像侵略者,奥比斯的统治阶层则视他们为恶毒的毁灭者……总而言之,以世间通行的道德标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正义的使者。而作为斗争之下最大的受益人,抚松港的平民们至今也仍不敢相信异乡人能完全代表自己的利益。越是重要的事务就越是需要正统的道义,就此而言,术师的学生们似乎正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虽然我们刚刚获得一场决定性战役的胜利。

  “我想术师对此早有预见,所以他从未给予他们他的名义。他的学生们是为了传道,为了拯救,为了改变,也是为了毁灭而来,但这并不是一场战争,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战争。

  “在这一次同法师联盟的战事前,术师的学生在奥比斯建设,同本地的统治者对抗,是为了维护他们在奥比斯的利益,在此之后,他们有了足够的条件,即将向奥比斯的人民要求正式的法统。虽然他们目前只能召开王都范围内的公民大会,成立临时的新区政权,但不需要太多时间,只要王都的重建工程完成,整个奥比斯都会将被他们纳入囊中。毕竟法师联盟已经败得彻底,那些领主的古旧堡垒又如何能炮火之下顽抗呢?

  “他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整蒙受火难的王都,并在此期间完善和让人们熟悉新的统治秩序。这不是一个能一蹴而就的过程,但工业城同样会给他们最大的支持。相比面对法师联盟时的从容轻慢,他们对待此事时要慎重和严肃得多,我的工作比起战争前更为繁多,在接受新的工作任务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工业城的对外部门不知何时已形成了一个专属于奥比斯的严谨和精锐的团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只要奥比斯的开拓者需要,他们就会行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电台为开拓者作出反应。

  “显而易见,术师已经决定有始有终。”

  梅瑟达丝放下这一页信笺,却没有接着读下去,而是重新拿起了之前看过的。

  许久之后,她再度展开朋友的来信。

  “……亲爱的梅丽,整理好心情,我终于能重新坐下,提笔继续这封混乱的长信。战事后的骚乱已经被完全平定了,王都的重建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战争没有耽误农时,来自工业城的农业机械同样在此地大放异彩。人们简直是如释重负地接受了新的统治者,也温顺地接纳了新的城市规划。工业城的开拓者们已经办起了他们的行政学校,收入了数以百计的学员,与此同时,一支人数不很多,但十分精干的军队在接受新的战争方式的训练。从我的窗外看去,一眼便可望见他们被汗水浸湿的背影,听见他们响亮的口号。这支三千多人的军队中甚至有两百个女人。在我的桌面上,一叠草纸记录着奥比斯各地领主的详细信息——仿佛一切都在平静的日常中激烈地变化。王都的今日也有我微不足道的一点功绩,然而作为参与者之一,即使我大部分时候都能够理解和认同开拓者们的决定,看到眼前诸般景象时,回望往日,我却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若非亲身经历,我难以想象人竟能如此迅速,又如此彻底地吞并一个国家,而其中他们流的血又是如此之少。

  “我总能恰当地完成我的工作,却始终不能解决内心的迷惘,但我不想向同身边的同伴倾诉这种烦恼,使自己成为他们的负担。一番思考之后,我去见了一个人。

  “奥比斯的国王快死了。我们没有直接进攻王宫,法师联盟的大法师和绝大多数贵族都安然存活,国王是被他的心病击倒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症结,所以他无药可医。王后和王子已经逃亡,谢利德公爵成为贵族们的新代理人。我见到这位良知尚存的贵族时候,他仍然十分憔悴,不过比整个王宫向我们投降时要好得多,他的眼中已不再有死志,虽然灵魂的阴霾浸透了他的生命,他仍然友好地接待了我。我问他:‘如果你是国王,是否奥比斯就能免于此难?’

  “他露出受伤的神情,说:‘您真是一个残酷的人。’

  “我向他表达了歉意,片刻之后,他说:‘不能。’他看着我,‘我有自知之明,倘若我的才能远胜如今,在王座之上,也许我们能输得稍稍体面一些,但结果同样不由我们决定。奥比斯面临的是从未有过,难以想象的敌人,他们是一群巨大的迷的集合,我们的失败并非我们不够努力。’

  “‘但是他们从未刻意隐瞒过什么隐秘,他们从未主动挑衅,也曾一再警告过你们的敌意,倘若有和谈的机会……’

  “‘所以我们受到了误导,就像一个残酷的游戏,我们以为牌桌是我们的,对手总有退出的一日。’他轻声对我说,‘我们这些贵族如同赌徒,总以为最后一把能赢。’

  “‘不过大错已经铸成,无论作何假设,除了让人沉溺悔恨就没有更多的意义。’他说,‘美丽的精灵,我看得出来您正受到困扰,难道我这样的无能之人也能给您帮助吗?’

  “‘请不要过于妄自菲薄,您的失败是非战之罪,命运的选择总是冷酷的。’我说,‘我来探望您,是因为我想借鉴另一种角度,我想知道您和贵族们对异乡人真正的看法。’

  “‘阁下,我想我们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他说,‘我们曾经轻视他们,后来畏惧他们,如今认为一切都是错误的,我们活在噩梦的世界中。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理智正视这些外来者,我想这样是不能给您什么帮助的。但是,女士,您在他们之中,日夜相对,以您的聪慧,为何仍需要通过外人来审视您的同伴?’

  “‘因为我害怕被他们同化。’我这样回答他。

  “这名贵族不会知道我说出这一句话时需要的勇气,他只是感到了意外,然后露出理解及了然的神色,‘那确实非常可怕。’他说。

  “然后我们避开这个话题,像一对刚刚开始熟悉的朋友一样交谈,我看到他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那句话给他注入了显着的活力。在他的地位上,清醒无疑是痛苦的,我想他是在我这儿找到了某种共鸣,使得他能够在精神上得到休憩。对于谢利德公爵此人,相比那位已经彻底绝望的国王和那些仍不肯接受命运的贵族,在战争开始前,他就预见了注定的失败,不去徒劳地尝试对抗,而是尽力挽救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是他传播消息,打开了城门。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异乡人,他也许能说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秩序维护者,然而同术师的追随者正在掀起的巨浪相比,他那些基于传统道德的微薄努力仿佛时代余烬的回温,他确实不可能改变这注定的结局。

  “这个因为清醒而孤独的人向我敞开了心扉,同我诉说他精神上的困扰。这段被软禁的时日中,他其实仍在不由自主地复盘异乡人来到后的种种局面,在反省奥比斯贵族犯下的种种愚蠢过错时,有十分重要的一点他始终不能越过,也不能理解,那就是为何这些外来者要主动去拯救那些并未向他们呼喊的愚昧之人,始终无视贵族们的善意,执着于摧毁他们这样传承悠久的、富有、文明而高贵的阶层。他们同异乡人之间从无深仇大恨,为何他们非要如此不死不休?

  “他被拦阻在这一层迷雾前,真诚地想要得到答案,在我组织语言,向他坦白我在生活和工作获得的浅薄认知之前,我想起了一位名字叫扬的开拓者,他和一位佣兵团的团长结实而后成为朋友,他是这样描述他们之间关系的:‘仇恨,是我们友谊的坚固基础。’

  “我无意窥视他人的心伤,但他们已经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去:扬亲眼目睹双亲的头颅被做成酒器,卡尔团长因家族败落被亲人卖入佣兵团,在他独立后接到的第一个委托,是为他临终的姐姐追回最后的嫖资……人类生存于世间,总有不同的苦痛,术师的学生自然也是如此,除了极少数人,他们往往因为过去低下的身份被剥夺过更多的东西。

  “虽然因为术师的教导,他们并不自怨自艾,不以憎恨自我折磨。但已经发生的伤害不会消失,身体和心灵的疤痕时时提醒人们今日所有得来不易。术师也从未尝试过去抚平这些伤痕,他让人们用另一种方式去对待它们,他将人们的仇恨转移到痛苦的源头上去——在他已身体力行,证明了这世上确实可以存在这这样一种国度,不必人剥夺人,不必人践踏人,人们只是通过劳动就能够满足躯壳和精神的需求,并且更为充实之后,旧有秩序就被剥去了理所当然的外衣,露出腐朽丑恶的内里。并且由于它注定会,并正自主或不自主地阻碍人们摆脱它的桎梏追寻身体和心灵的解放,它也必然会成为术师及其追随者的敌人。

  “对以工业城为代表的新秩序来说,这个敌人并非具体的某个贵族、法师或者教会,这些生而高贵者同心协力,构成了人类社会的上层建筑,他们认为他们占有了整个世界,同时自己成为这种统治秩序的傀儡,他们会会竭尽全力去消灭所有动摇这种秩序的异类,同时讶异‘异乡人’‘外邦人’为何同他们不死不休。消灭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一些个体不过是了结了过去的罪恶,新的罪恶仍会持在同样的位置萌发。

  “有一位哲人说,人们能够并且只能够以一种方式终结这种轮回。

  “术师的学生面对的是这样的敌人,所以这就是为何能如此热情地、不求回报地投入他们的工作,正在被瓦解和侵蚀的奥比斯就是他们工作的成果,旧秩序的代言人不是已经被消灭,就是已无力阻止他们真正得到这个国家。而他们也从来不是一群孤独的战士,奥比斯的人民不敢相信一群外来者能为他们全心着想,因为异乡人的许多作为都在逼迫他们作出违心的抉择,但越是如此,奥比斯的人们就越是向往、越是渴望这些异乡人的力量,越是积极地去尝试加入新秩序。

  “虽然他们的动机往往不纯,方式也时常出人意表,我们的工作并不总是顺利——建设总比破坏困难,破坏旧秩序只需要一场短促的战争,建设新秩序却需要长久的时间,和无数琐碎细致的工作,成果却难以立刻显现。不过些许挫折不会改变我们工作的方向,即使有一些或轻或重的干扰,我们仍然在稳定地一步步实现了我们的计划,并在某些地方得到了超出预计的回报,其中最令我动容,想要记录在纸上的,是一群我曾在名义上保护过的可怜女人……

  “……补给船又到了港口,我想我不能再写下去了。亲爱的梅丽,也许你期待的并不是这样一封不知所云的信件,还厚得像一本书,我简直不能回头去看我写了多么令人羞耻的东西,虽然我曾尝试将这些混乱的思绪整理成章,但最终还是决定让你看到这份真实的笔记。回忆过去我同你的通信,我的改变连自己都感到吃惊——那时的我是多么傲慢啊。即使我曾被女王告诫,也曾自以为是地提醒自己要不带偏见地加入人类的生活,以谦逊的姿态接受另一个体系的知识,然而若非旧有的认知被层层打破,我一定认识不到那样的我何其虚伪,我所谓的谦虚不过是终于肯低头看一看地上的人群,然而当我仰望术师时,他的身影就在人群之中,并且始终在那儿。

  “亲爱的梅丽,你是否能理解我的这种体会?”

  船身随波轻荡,汽笛鸣响,褐发的精灵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塞回信封,仔细地收入箱中,然后起身,提着行李箱走出舱门。

第384章 长得帅名声坏

  嘈杂的声浪迎面而来,劲风吹过河岸,空气燥热,灰色的港口一片繁忙景象,一艘通航客船刚刚进入泊位,来自不同地域的旅客成群地走下船梯,一边打量、审视着不远处的巨大船只,风带来他们的低语,夹在货舱打开后汹涌而出的嘎嘎轰鸣中,模糊不清:

  “这就是外邦人的货船?”

  “下来的是些什么人?”

  “他们又带来了什么东西?”

  他们惊呼起来:

  “哦,天哪,天哪!那是——”

  “鸭子!”

  “这么多鸭子!”

  再强劲的逆风也吹不散身后成千上万活禽堆积时产生的气味,梅瑟达丝用棉纱蒙着脸,几乎窒息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玛希城的接待人喜气洋洋地向他们走来。简单的交接后,梅瑟达丝和一些工业城的人离开了码头,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和搬运工们一同熟练地把鸭笼从货舱中搬下卸货区,一层层摞到正在等待的平板马车上,然后随着这支车流一起前往饲养场。

  他们走出了货场,穿越库区,经过街道哨卡,在消毒室内更换衣着,从一个和旅客不同的方向进入城市。入城禁制有些严格,原因倒不是玛希城正面临着多么强大的敌人,多重灾劫让布伯平原上的所有领主都过得有些艰难,对玛希城最为敌视的王国又正为闹事的某个大教区焦头烂额,只能暂时将这座异端之城放置一边。

  让玛希城严阵以待的,是各种随着大批逃荒者来到的流性疾病。

  玛希城既然来者不拒,就不能不能对此有所应对,在工业城的强力援助下,通过几种常用抗生素的大规模应用,疫病中最常见的发烧和腹泻等表征大多数时候都得到了有效缓解,加上营养丰富的稳定伙食,相对清洁舒适的治疗环境,能够坚持到玛希城接受治疗的逃难者也多数比较年轻,多重因素综合下来,玛希城的防疫部上传至工业城的诊疗数据已经达到了方案制定时要求的效果。“外邦人”救治的真实人口倘若能被其他国家和地区得知,恐怕只有解释为神迹才能让人感到信服。但城市的卫生工作完全没有因此变得轻松,相关工作人员甚至没有多少时间来自己取得的成就骄傲,因为玛希城如今的记录人口已经超过十万,并且仍在持续增长。

  十万,这是一个能够跟工业城直辖人口相比的数字,它的可怕之处不需要更多的语言解释。这十万人的人口组成中,外来者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玛希城原住民,男女比例高得吓人,城市的主要管理者“外邦人”在这人海中少得简直像几叶孤舟,稍有不慎便顷刻颠覆。

  然而就梅瑟达丝一路所见,从占地广阔、秩序井然的硬质码头,到整洁高大、看守严密的库区,以及动作熟练、态度冷静的岗哨,再到如今走在城市主干道上,看到道旁不多的神色从容的行人,无不说明工业城开拓者对玛希城的控制之稳定及强力。

  虽然梅瑟达丝来此之前就已经知道,玛希城实际上分为东西两城,她如今身处的西城集中了大多数开拓者的建设成果,只有不到三万人在此常住,同分作十个区域,安置了多数人口的东城定然有天壤之别。

  沿着极为宽阔的笔直街道,她安静地和其他人一起向城市中心走去。她的同船伙伴和接待人边走边友好地交流着,精灵拉下了脸上的纱布,幅度不大地左右转头观察这座将旧玛希城彻底消灭的新城市。因为城市建设的需求,这里的开拓者大量使用畜力,所以风中总是带着一些不能消散的气味,但梅瑟达丝还不至于连这都不能忍受,她在森林时一直亲手照料自己的两匹爱马,在离开家园后为了避免偏见,也和同胞一起掩饰面容进入沿途的一些着名城市,感受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

  无论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开始了旅程,这些短暂游历的结果几乎都是他们仓皇离开,震惊于竟有这么多的人类以这样难以描述的方式生活。

  相比他们去过的那些人类城市,精灵们最终到达的工业城比他们在同族通讯中了解到的,也比旅行前想象过的,更比路途中期待过的要美好。那是一座虽然名字乏味至极,却美丽得简直有些尖锐的梦幻之城,有一种不同于精灵森林的理性和秩序之美,表里如一地强大,却又充满了宽容和友善,而且这种友善并非精灵独属。这座城市向所有种族敞开胸怀,对有志于学的人无论老幼皆倾囊相授,还为他们免去后顾之忧,所求回报却十分微薄。虽然工业城亦非纯然无瑕,但它存在于世就是奇迹。

  作为术师最好的学生和工业城的缔造者之一,那位龙之子全权掌控的玛希城也带着工业城的浓厚印记,就比如这条主干道,和干道旁几乎完全统一的建筑形制:都是三到四层的长跨度楼房,白墙红瓦,除了大量使用玻璃外几乎没有装饰,连木质栏杆都横平竖直,虽然在精灵眼中几乎没有美感可言,但只要想一想这座城市是如何开始建设,又只建造了多长时间,眼前这幅过于规整单调的图景就开始压迫人的呼吸。

  不过这里也不是一味的板正僵硬,精灵垂目看向路边,绿化带里生机勃勃,城市之外的漫天飞蝗正在吞噬万物,这里却如同被无形屏障笼罩,见不到多少令人厌恶的巨大虫子,不同种属的植物以一种整齐又杂乱的方式间隔生长,粗犷地开着花或结着果:藤蔓缠绕在支架上,宽大的叶片叶脉深刻,几乎形成一道绿墙;高大的植株垂下毛茸茸的花枝,亮黄的花朵下,淡绿的果实渐次膨胀;清秀如灌木的植物枝繁叶茂,挤挤挨挨,几乎看不见它们脚下的土地,表皮光滑的翠绿果实在绿叶的缝隙中闪耀着亮光;间或有成行的笔直苗草,叶片柔嫩宽大,叶柄碧绿或清白的大片低矮植株,精灵能分辨出许多种出现在餐桌上过的蔬菜,相比她在工业城见到的那种过于追求产量的种植方式,这些小菜圃随性得多,呈现出一种更令精灵愉悦的蓬勃美感。

  路上时有或空置或满载的马车哒哒驶过,车夫控制着马匹不要过于接近路边,梅瑟达丝看到有背后缝着字的人提着篮子采摘蔬果,然后意识到他们正在前往食堂,客货船到达玛希城的时间是上午,算起来确实快要到午餐时间了。

  他们没有马上去用餐,而是先去附近的宿舍安置了行李,然后结伴前往食堂。初来乍到这座城市,大家取餐用餐却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坦然,可能玛希城的食堂同工业城也是一样的相似,连窗户的朝向都差不多,差别的可能是菜色和口味,虽然玛希城的物资此时定然是紧张的,每个人的餐盘里仍有半只煮蛋。

  食物没有多么美味,但也不会令人难以下咽,因为队伍里有一位精灵,他们这支新来的工作组受到食堂里其他人的一些关注,其他人调整了一下座次,为精灵挡去了一些视线,然后一边进餐一边谈论即将开始的工作。这些事情和精灵没有多少关系,她默默地旁听他们的交谈,不发表任何意见,没有人特意同她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梅瑟达丝不讨厌这种和人相处的方式,甚至说得上喜欢,他们这样让她感到轻松自在。

  美貌、寿命和力量,这些种族的天生禀赋在其他地方也许是光环,也许是灾难,无论如何,精灵总是不得不远离人群。然而在工业城,人们虽然也会对他们表达一些倾慕和赞叹,却不会产生狂热的情绪,精灵的来到没有在他们稳定的生活中激起什么波澜,精灵们被友好地接纳,然后平静地融入了工业城的新生活。他们在那座城市里过得仿佛是一些普通人,没有受到过什么骚扰,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想为何他们不受骚扰,有许多的新知识需要他们学习,如果精灵接受工作的安排,那儿正有许多地方缺少人手,大家都不得不忙起来。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自精灵女王同术师自建立起跨越空间的交流后,这两位一直关系良好,精灵一族早已不止一次向这片西方沃土派遣使者,工业城不说司空见惯,也已经在数年里适应了这些容貌出众的客人,何况要说美貌,也恐怕无人能同墨拉维亚这样的光辉生命相比,连这位龙主都在为术师服从工业城的规则,他们这些精灵也确实没有值得特殊的地方。

  简单的午饭后,他们回到宿舍整理行李,通过短暂的休息舒缓旅途的疲累,然后起身前往玛希城的行政中心接受新工作的安排。这里的最高负责人可能会同他们见面,毕竟梅瑟达丝作为访问学者,在开始自己的活动之前,非常需要同他确认一下自己在这座城市能够拥得到的权限。

  她见到了这位殿下。

  白色的巨大房间,原木的书架,黑色的长桌,桌子背后的高大男人站起来,向她伸手:“欢迎来到玛希城,女士。”

  “……日安,殿下。”梅瑟达丝小声说。

  希雅在信中说:“听闻你将前往玛希城,那是术师最宠爱的学生正在经营的领域,说来惭愧,我对这位龙之子并无太多了解,虽然我也曾同他有些接触,但只有写给你的信里,我才敢承认,这位过于年幼的龙族比龙主陛下更令我觉得非人……”

  久闻不如一见,这位殿下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龙之子打开了她的介绍信,精灵并拢着双脚坐在椅子上,有种不由自主的虚弱感。这位殿下并未对她疾言厉色,梅瑟达丝却仍感到度日如年。

  范天澜折起信纸,抬头看她,“明白了,我会为您安排。”

  他的安排很快,精灵立即拿到了几块工作证,这些证明能帮助她在城市内的大多数区域自由行动,除了发电站和少数库房不能轻易接近,她可以接触,咨询,向玛希城的各级事务负责人预约对话,通讯处的资料室和城市的图书馆向她开放权限,在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前提下,印刷车间和电台同样会向她提供便利。这些条件绝对优厚,梅瑟达丝没有任何意见。

  直到走出临时政府的三层大楼,精灵才小小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忍不住用纱布擦拭了一下不存在的汗水。

  她也曾在工业城面见龙主,那位外表像一个美丽青年的陛下表现得开朗随和,梅瑟达丝同样在他身边感到压力,毕竟任何人都能轻易感受到他非人类的本质,即使外表毫无破绽,龙主的力量也已深深收敛,人们仍然不会随意接近熔岩脉动的火山。而作为龙主唯一的孩子,这位殿下虽然因为过于年幼而没有苏醒种族天赋,也同样早早展现出非凡风采,比如那摄人心魄的威势,和那双倒映不出任何感情的双眸。

  这样一种异类的生命……既是无情的龙之子,又是术师最宠爱的学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术师的意志继承人。

  玛希城就是证明。

  梅瑟达丝看着脚下的道路,入神地沉思起来,直到身后传来他人的呼唤。

  那些和她同船的支援人员已经去登记好自己的资料,接下来他们将分散开来,前往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投入新的工作。同这些体贴的伙伴告别后,梅瑟达丝继续在那位接待人的陪伴下前往通讯处,他们不需要走多远,精灵很快就看到了那几根高高的天线,通讯处听起来级别不太高,机构却占据了整整一栋大楼,只是没有临时政府所在的行政中心那么长的跨度,精灵站在楼下,看到几乎每一层的房门都是打开的,窗中透出人影幢幢。

  很快就有人来迎接他们,精灵展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和介绍信,随后就见到了通讯处的负责人,那是一个面容严肃的年轻男人,在最初的惊艳后,他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温和态度询问她的意向,接着为她安排了一个临时的向导。

  那是一个容貌秀气,很容易害羞的男孩子,叫做阿托利亚,玛希城的本地人,已经预备成为通讯处的正式职工。不知前城主之子的身份对他的前途会有什么影响,不过精灵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新玛希城的强烈归属感和自豪感。在这位少年的陪伴下,梅瑟达丝大致了解了这座统合了许多职能的大型建筑的基本结构,虽然名字叫做通讯处,实际上,这栋高度只有三层,却长度惊人,有五个会议室和近百个办公室的建筑可以认为是玛希城的信息中心,这个机构收集,汇总,分析,上传,承接,解析,下达,既负责统计,又分担教化,从日到夜都有许多人在这里忙碌,无数的纸张被来回搬运,油墨的气味弥散在每一处空气中,精灵尽量不妨碍他人地旁观不同部门的工作流程,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她,但好奇得很有限。

  工业城也有一个信息中心,一个由术师主导建设和运行,空气寒冷洁净的机密中枢,梅瑟达丝是写下了保密契约,通过术师手书才得以进入参观,相比那个让她惊骇得连语言都贫瘠了,意识到彼方之世同现世间深不可测鸿沟的地方,玛希城的通讯处看起来也颇为复杂精密,但机构运作依赖的人力终究有限,而且其中有许多从权之处,显露出城市急速扩张导致的难以避免的弊端。

  即使如此,这样一个有许多地方可完善的分支机构,也已经超出了玛希城作为一个城市应得的。

  奥比斯的王都就没有。

  虽说奥比斯王都已经有了三座电台,镇守抚松港的护卫船本身也有成套的通讯设备,人员更为专业,足敷使用,而玛希城所在的布伯平原人口众多,割据势力交错,正在面对水旱蝗疫的持续考验,两地面临的治理境况有很大不同,但梅瑟达丝还是觉得……奥比斯只是“有始有终”,玛希城却可能是“获选之地”。

  也不只是她这样觉得。当精灵安定下来,打算先从资料室开始对这座城市的了解时,一墙之隔的编辑室时常传来人们工作的声音,梅瑟达丝主动和被动地接受了一些信息,多少了解到这座城市相当一部分人的精神状态。

  她回想起在工业城时,曾尖刻地向术师提问:“大人,是否只要我们能凭借暴力和财富收服多数人,这世道就能黑白逆转,比如说,将侵略之实更名为拯救之义,以新的冰冷铁索更替老旧木枷,却宣扬这是真正的解放?”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翘着腿坐在一旁的魔狼放下腿,转头朝她看过来,在那双金绿的兽瞳凌迫之下,梅瑟达丝如履死亡之渊,差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