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血歌华章
“要什么仪式呢?”仍在分发食物的服务员说,“这是一个交易会啊。”
于是人们有些迟疑地迈开了步伐,向着敞开的入口走去,刚刚开放的市场内部空无一人,清晨的薄雾飘荡在那些崭新建筑的屋顶上,人们的脚步轻得好像在进入新世界,越发明亮的晨光投到宽阔的道路上,一些东西在视野的边缘闪烁着光芒,人们转过头去,一个高大的银甲神人威风凛凛,全副武装守在路旁,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然而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银甲神人?这其实是一套被人组装在木架上的铠甲,与一模一样的另一套一起被人放在店门口作为招牌使用的,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才怪!
进入市场的第一间店铺竟然是武器店,且不说哪个城市的市场是如此布置的,也没有一间武器店会将镇店之宝作为招牌放在门外,瞧那看不到一个沙眼锤印,精光镫亮的甲面,看那浑然天成的光滑曲线,再仔细瞅瞅那关节与关节之间的锁链,何等完美,何等……高贵!如果有一名真正的骑士或战士在这里,怕是立马要神魂颠倒了,哪怕是最粗俗的农民,在面对如此神物时也不能不目瞪口呆,人们被这样的招牌牢牢吸引了目光,然后有些艰难地移开视线,注意到了武器店的内部。
这是一家非常,非常大的店铺,门口高得要两个人叠起来才能摸到上门框,店内也极其宽敞,因为它的主人需要这么大的空间来容纳和展示他们的货物。越过门口展示的整副盔甲,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长短剑排列在货架上,长弓在雪白的墙面一字排开,大大小小的盾牌贴墙而立,各种连枷链锤从屋顶上垂吊下来,各种匕首放在木头盒子里,盒盖已经打开,人们一望那寒光闪烁的锋刃和两侧深深的凹槽,就知道它们会是什么样的凶器。
门口无遮无拦,人们站在外面就能分辨那些敞开展示的武器种类,不要说见识短浅的村庄来客,连那些慕名而来的商人和贵族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这样完整的武器库,所有他们认识不认识的武器充满了他们的视野,没有一样是孤品,那样统一的规制一望便知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堪比大贵族武库的武器店不止仅此一家,而是在每个市场入口处都有一家,一共四家——
这是什么样的财力和武力啊!
而为这种店铺充当店员的也非常人,而是披甲佩刀的卡斯柏人,这些身材精壮,一看便知不好惹的店员或者坐在柜台后,或者站在武器架前,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些在门口目瞪口呆的客人,好像在评判他们是否有入门交易的资格,哪怕是不知道这些佣兵名声的人,在对上这样的目光之后,也会忍不住想要后退,开始考虑是否先去别家店铺看看。虽然卡斯波人只是期待这些顾客能尽快进来,好让他们好好推销这些价廉物美的武器,以为他们大方的盟友兼雇主多收入一些金钱而已。
虽然武器店以昂贵的全套甲具吸引了人们的关注,但不等于其他店铺就平平无奇了。与武器店相对,同样位于路口处的是农具店,摆放在店门处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座高大的轮式水车。在已经持续了超过半年的旱灾中,来自外邦人的水车确实挽救了许多庄园和村庄的收成,即使有能力购置这种大型工具的村庄只是少数,衣衫破旧的人们还是围聚了过去,不敢用他们粗糙的双手触碰这些闻名已久的神器,他们就只是用目光抚摸。
但农具店里有吸引力的不只是这些大家伙,铁锨、镰刀、锄头、耙、犁,成百上千的铁制农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墙上和桌上,一把把新崭崭,黑沉沉,木柄笔直光滑,看起来就是响当当的好货。人们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走进店里,被面孔粗犷,手脚也粗大,就像农民一样的店员往手里塞进农具,让他们亲手掂量、敲打,挥舞起来感受重心,甚至店内还有一个角落隔出了一块空地,让人们可以用力将坚硬的铲头或锄尖深深楔进坚实的土壤里,切实体会到这些工具是多么地便利。
只当有人询问的时候店员才会报价。每一样都比人们预想的要低得多,甚至比一般的包铁农具还要低,只要是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最差也能买得起一把镰刀,由纯铁制成,又长又厚,锯齿锋利,还装了光滑把手,这样的好东西完全是能够作为家产传承子孙后代的。
很少有农民能抵抗这种价格和质量的诱惑,但这些带着村庄的希望而来的人仍有些犹豫,无人逼迫的时候,他们向来不擅长马上作出决定,而农具店里的人不仅不催促他们,反而在话语里表示这些农具的数量非常充足,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现在不过是交易会的第一天,这也只是他们进入的第一间店铺,若非十万火急,为何不多走走看看,多方比较,离开之前才作出最划算的决定呢?
这番劝告是非常有效的,每一个长途跋涉来到这座城的人怎能不对一个完整交易会感兴趣呢?无论这家农具店的商品对他们来说有多必要,只要它们不是过时不候,那么再去逛逛别的店铺也不会如何。或者说,正是因为只这一家农具店就给了人们如此的惊喜,才会让人对后面的见闻更加充满期待。
毕竟他们还要去卖高产种子的店铺呢!
于是他们被这些领取了“前两日尽少成交”任务的店员礼送出门,继续前往下一家店面。
在找到出售良种的店面之前,他们确实一路大开眼界。
有家具店,布置得像一个非常漂亮的家,客厅摆放着原木的桌椅,长桌上的陶罐里还装点着野花;厨房里炉灶宽敞,锅碗瓢盆齐备,看起来随时能点火做饭;卧室的床铺上挂着粗麻的帷幔,厚厚的草编床垫上铺着细麻织的床单,同样是细麻的被子整齐叠在塞满了谷壳的枕头边,结实的桌子和柜子倚墙而立,通过打开的抽屉,人们可以看到整齐放置在方格里的针头线脑和零碎布头。这间别开生面的店铺展示的既是商品,又是生活,不论那些被加工得没有一根木刺的漂亮家具,还是方方正正的夯土灶台,抑或大块的麻布纺织品,都表现出了将普通材质加工到极限的舒适美观,哪怕没有一朵雕花,一针刺绣都显得奢华,但比起人们想象中的“国王卧室”,这样的居所又仿佛是可以向往的。
似乎是为了延续人们因为家具店产生的某种感觉,隔壁就是服装店。哪怕客人之中有从王都或者其他有名城市来到的,也从未见过这样只出售成衣的店铺,比起其他精心布置的店铺,服装店几乎没有布置可言,人们在这里见到的只有挂在横杆上挤挤挨挨的,堆积在木台中好像一座小山的,数也数不清的衣服,有麻布的,也有不知道什么材质细纺的,有皮的,也有毛的,还有一面是皮一面是毛的……无论这些店铺展示商品的方式如何粗放,人们都能看得出来,这些服装的制造工艺是极其高超的。
没有人在这座城之外的地方见过麻纱如此细密的麻布,而它们的手感摸起来简直是“熟透了”,即使贴着皮肤也不会扎人;也很少有人摸过像这样柔软的皮革,甚至可能比它们活着的时候还要柔软,所以不仅能做成随身的衣物,还能轻易被卷起来存放,甚至它们还是有内衬的,无论光洁的外皮还是细软的内衬,全都做工精良,一针一线紧密均匀。即使大多数服装的款式都不是过于“传统”,就是带有明显的异域特征:门襟以锁眼和纽扣连缀,但还是有许多人在店员的热情帮助下将它们披挂上身——反正试试也不要花钱,对吧?
再将它们脱下的时候,人们多多少少都感到一点不舍,他们小心地把这些精美的新衣放回去,装作没有听到旁人问出来的价格——既廉价,又昂贵得令人心痛。无论它们多么物超所值,每个人身上的金钱都是有限的,他们还有那么多该看的店铺没看呢。
人们就像迁徙的候鸟一样,从这一家店铺转移到另一家店铺。每一间店铺都向他们敞开大门,没有人要求他们必须买点什么,所有的店员对他们的问题都报以耐心的回答,人们不仅感到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连脑子也似乎陷入了一场迷乱的美梦。
力与智的结晶以商品的形式如此密集地展现在他们这些平凡之人面前,每一样仿佛都触手可及,撩动人心中最深层的贪欲——不是占有财富,也不是凌驾他人,而是作为一个人,可以富足无忧地、饱满充实地活着。
这场交易会让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外邦人的财富和智慧,还有一种从未想象过的生活。如果他们在参观家具店时的感受还不深,那么当他们走进工具店,看到那些琳琅满目、成套展示的商品时,这种感受不可能不深刻。即使他们之中有人见识过真正的木匠、石匠、屠夫和其他手工业者,甚至自己就从事其中一种,他们也从未见识过如此齐全讲究,甚至需要店员讲解和示范才知晓其用处的工具。
他们惊叹在这个地方,连屠夫的刀具都能有这样多的花样时,放在店面一处一种叫做“缝纫机”的工具集中了众人的注目,这种被铸成一个美观外形的机器平放在木台上,用连杆同下方的钢铁踏脚连接起来,直到一名女性操作者坐在台前,人们才确信这不是一个装饰的雕塑家具。那位年青的女店员一边轻声解说,一边手脚麻利地绕好线,然后拿起旁边裁好的布片,将它们铺在台上。
接着她就踩动踏脚,动力通过连杆传递到皮带轮上,组合在铸铁机头内的各种连杆轴轮相互牵引,在规律的达达声中,送布牙前后摆动起来,银色的挑线杆几乎跳动成了白色的虚影,锐利的机针穿透了麻布,牵引着又长又韧的混纺棉线,在细麻布料上走出人力难以做到的完美线迹。在人们惊叹的目光中,操作者以娴熟的动作将各个裁片逐一连接起来,不消多时,她喀嚓一声剪掉线头,站起身来,将抓在手中的布料迎风一抖,让人们看到那些布块已经变作了一件完美的上衣。
一直站在旁边的男店员走上前来,将这件上衣套到了身上,左右侧转身体,让人们看到它是多么地合体。
像这世上的绝大多数职业一样,裁缝也基本是由男性组成,但这座城市已经有太多异于常理的现象,店内的男性顾客因此毫不吝惜地对这场法术般的演示报以欢呼。即使大多数人欢呼之后就冷却下来,明白他们既无能力也无必要取得这样的神器,但那些购买能力更高一些的人已经能够想象,如果将这种机器运送到别的城市去,哪怕只有一台,也足以对当地的裁缝行业造成巨大的冲击。
再加上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得到的高产种子……
工具存在的目的就是生产和创造,外邦人不仅创造了新玛希城,他们还能将这样的力量传递给他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仰才能诞生的行为,这又是一种何等的……异端啊!
人们走过一间间店铺,就像穿过心灵的风暴,无论他们从哪一个方向的角落进来,在他们身后头顶,初生的朝阳完全点亮了天空,晨雾变得稀薄,城市正在醒来。
这是交易会的第一天,也是城市居民每月固定六个假日的一天。细小的人流逐渐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朝着交易市场汇聚。
第425章 劳动合约
无论安置区的新居民还是新市民,他们每个月享有的假期是一样的,虽然包括得到假期的人们在内,许多人认为从早到晚地干活,直到他们负责工程完全或者一部分地完成才歇息是更“合理”的做法,但是真的讨厌被“强加”休息时间的人几乎没有。
当然也有一些人小声嘀咕,既然都放假了,为什么夜校的课程却只是从晚上转移到了白天,而且作业一点也不少呢?
即使还是要上课和做作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人们享受剩下的休闲时刻,他们没有理由不享受:他们完成了分配的工作,休息的制度是由最高权力所规定的,他们有吃的、穿的和用的,无忧风雨,也不害怕生病和受伤,所以在假期里,他们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什么时候吃东西就什么时候吃东西(只要食堂开门),可以跟朋友们一起玩棋牌或者体育游戏,还可以像今天这样,来交易会这儿闲逛,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因为他们手里有钱。
如果是在过去,人们肯定会把任何一点金钱想方设法地藏起来,以备天灾人祸之需,但也许是这座城市的通行货币不是金属铸造而是纸张的形式,人们来到这里之后便就储存的对象从货币变成了各种实物,而随着对城市生活的逐渐适应,狂热的囤积欲随之慢慢消退,尤其是在联盟代表大会之后,人们不再害怕开拓者会随时离开,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期待,他们就产生了改善和丰富生活的更高要求。
虽然他们的愿望大多并不奢侈,想要一件新衣服,一双手套,新的纸和笔,一套小工具,甚至只是给孩子的一些小玩具,但不要说比起他们旧日近于无欲无求的贫苦生活,甚至比起他们入城的时候都是极大的进步。
人们或者呼朋唤友,或者带着孩子,或者独自一人向着市场溜溜达达走来,先是被门口的售卖各种食品的摊位吸引,免费的烤薯已经发完了,需要付钱的丰富食物取代了它们的位置,各种饼、粥、面条和汤羹占满了道路两边的案板,就好像市场的组织者把一个半成品食堂搬了过来,虽然价格相比食堂贵一些(非假期的食堂也是需要人们付钱的),但色香味似乎也更出众。
摊位上的服务员证明了人们的感受不是错觉,他们把放在摊板之下的美味秘诀——一些玻璃或者金属罐子拿了出来,向好奇的人们介绍这些统称为“罐头”的食品在调味中产生的作用,一点也不奇怪地,人们同时也知道了这些罐头同样在交易会的市场上有售,是一种值得期待的新产品。
新食品的出现确实增强了人们对交易会的好奇,而真正进入市场后,即使新居民们已经自认为熟悉了开拓者的“大本事”,仍为这次交易会的规模和布置形式大开眼界。当他们啧啧称奇时,便有旁人问:“连你们也没见过这些商品吗?”
“只是东西的话,我们大多是见过的,”新居民们说,“可它们实在是太多啦!”
然后新居民又问那个提问的人:“你们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吗?你们在别的城市有见过这样多的商品吗?”
对方干笑着说:“啊,每个城市都有它们的特产,大概新玛希城就是商品多一些吧。”
“可惜大多不是我们自己制造的。”新居民说,“真希望哪一天我们也能自己生产出这么多的商品。”
对方很吃惊,“这个市场里的商品卖给一个王国的人都够了!你们还想要自己也生产,那么多的东西该卖给谁呢?”
“这个王国里还有那么多吃不饱、穿不暖,什么都没有的人呢。”新居民说,“他们肯定需要这些东西的。”
对方简直是诧异地看着这些愚蠢的年轻人,“可是他们没有钱!”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对哦,他们都没有钱。”他们说。
对面的人面露讽刺,即将开口讥讽时,这帮年轻人又说话了。
“那就让他们变得有钱起来吧。”
“只要让他们过上像我们一样的生活。”
“建造更多像这座城的地方,最好让整个王国的人都能像我们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劳动就能得到需要的东西。”
“那样的话,我们生产再多的东西都有处可去了。”
这可怕的对话令对面的人忍无可忍:“这是不可能的!你们在做什么梦呢!”
年轻人们困惑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为什么不可能呢?”
这次轮到对面的人张口结舌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是再建造这样的城不可能,还是外邦人通过这些城市占领这个国家不可能?来到这座城,看到这场交易会之后,谁还能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年轻人们等待那个挑事的人回应,却只等到了对方色厉内荏的一句“异端不可长久!”和狼狈离去的背影。
“真是无能啊。”年轻人看着他和随从匆匆离去的后背,非常感慨。
“连我们都吵不过。”
就整个市场来说,很少有人会有意同城市的新居民发生冲突。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为闹事而来的,在需要交流的时候,双方的态度大多非常友好。新居民完全不抗拒和外面的人交流,他们虽然能够通过报纸广播和上课之类的渠道了解到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但也渴望得到一些来自附近,最好是自己故乡的生活信息,而对外来者来说,比起市场旅舍服务员们过于完美的官方回答,他们更相信新居民们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尤其是在参观过那些出售作物种子的店铺之后,外来的交易者们有许多问题需要得到回答——无论一路上见到的各式奇景多么让人们的脚步流连,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凭借坚定的决心来到了出售作物种子的店铺前,它们就开在粮油食品店的旁边,普通店铺的面积已经足够大,出售粮种的店铺面积又是一般店铺的两倍大。但互相连通的店面里只有一侧堆放了看起来像是粮种的货物,外面的低矮展台上,用方形的木框装了土,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并排摆放在一起的木框里呈现出作物不同阶段的生长状态,就像他们在说明书上看到的那样。
人们要盯着这些在深秋清晨里青翠摇曳的作物看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种子店另一边的空阔区域,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在墙上贴了写着很大文字的横幅,靠墙摆了三面的长桌和长椅,后面坐了一些看起来像店员的人。
人们已经通过路上经过的店铺积累了同店员交流的勇气和经验,所以他们上去便问:“种子怎么卖?”
店员很痛快地说了单价,人们虽然无从比较,却十分相信这是一个同其他商品一样合理的价格,因为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但是当他们掏出钱包,拿出在市场旅舍兑换的纸币,计算自己能购入多少种子时,店员说道:“除了货币,你们还可以使用另一种支付方式。”
“你们知道‘劳动合约’吗?”
人们当然不知道。
店员告诉他们,这是一种“以力换力”的契约,因为商品生产除了耗费原料,还要耗费人的力气,只有人的劳动才能将自然的物质变作商品,人们用自己的劳动获得货币,再用货币购买商品,就是完成了一次“以力换力”——在这样的认识下,即使没有足够的货币,人们也可以通过与市场方订立契约,承诺冬闲时节将来为他们劳动多少天,来使自己现在就能获得需要的商品。
并且人们在这份契约中能够出卖的不仅是自己的劳力,还有别人的——毕竟许多人都是代表自己的村庄来的,虽然多人契约的条款更多,更复杂一些,但如果敢于允诺,一个贫穷的村庄都能将农具店里昂贵的水车带回去:他们甚至不必忧愁如何带上这些大家伙,城市会让专门的车队为他们送到村庄附近。
无论多么急不可耐,想要尽快付款好让自己少受些诱惑的人,在听闻这样的条件后都要倒吸一口气。
这真是从未听闻过的……借贷合同!
可是最初的惊骇过去后,不止一个人感到了心动。要抗拒交易会上诸多商品的吸引太难了,人们每作一次抉择都会感觉到精神的痛苦,不是因为自己的贪欲无法满足,而是为背后承担的他人的期望,每个人来到这座城市时都带上了所有的钱——所有他们自己和亲友邻居能找到的钱,不仅想要传说中的神奇种子,还想要买一些像“好面包”这样的食物和药物回去。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每天只要半个铜币,还包了一餐的通铺也让他们住得不安稳,所以这份“劳动合约”对他们是有极大吸引力的。
只是出卖劳力而已,哪怕出卖灵魂也不是不可行,人们反复追问,再三确定:一旦签订了契约,他们立即就能将自己看中的商品带走,他们可以就这样离开城市回到自己的村庄,只要在履约之日前抵达约定的地点,然后一切听从工头的安排。他们来履行契约的时候,只要带够他们自己路上的食物,不需要自备工具,也不需要带上铺盖,干活的地方什么都有。
最多干活到春天,他们就能够偿清契约上的债务,回到自己的村庄了。
这份契约苛刻吗?当然不,没有人认为这样的契约是苛刻的,除非外邦人要他们干的活是用血肉去打开魔界的大门。
人们也不怀疑新玛希城是否有足够的力量保证这份契约的公正实现,这座城早已在人们的心目中塑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形象。但人们的首先反应仍然是迟疑谨慎,这是力量差距过大导致的本能的不安全感。
而且人们很不习惯做选择,他们大多是无法可想才到这座城来的,如今却要面临如此之多——有限的金钱和近乎无限的必需品,窘迫的现在和被预支的未来——这些选择让他们感到非常迷惘。
于是大多数掏向钱袋的手犹犹豫豫地放了下来,人们挤在长桌前,向店员们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也有人在听完一波问答后,默默地退出店铺,和同伴,或者来到这里之后才认识的人聚在一起商议这新的支付方式对他们的利弊,以及如果他们要签订这样的契约,那应该抵押到什么程度才好。
讨论尚未得出明确的结果,又一件令人震惊之事从人群的中心传播开来:这份劳动契约其实在交易会开始之前已有人签下,与城市立约的对象不是单个的农民或村庄,而是三名领主,契约已于即日生效,从现在到春季耕种开始之前,他们的领民被许可自由通行于两地之间,用自己的劳力与城市做交易。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是由代表了城市的店员所说,甚至领主们签下的契约公告也贴到了墙上,雪白的纸上盖着鲜艳的印戳,来到城中的人也有出身自这三处领地的,他们被推到人群的最前方,仔细观察那些代表了领主的印章,许久之后才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们看不出来这是假的……”
可是领主们是什么时候来这座城的?他们为何要同外邦人订立这样的契约?这份契约对他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国王和教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吗?这难道意味着外邦人要同贵族和解了吗?他们能和平共处了吗?
更多急切的疑问迅速将店员们淹没,但他们似乎都受过专门的训练,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颇有技巧,不能说他们没有回答上述的问题,可人们很难从这些有技巧的回答中得到满足,尤其是从他们遮遮掩掩的说辞中察觉到更多了不得的东西之后,人们的求知欲便上涨到了近于焦躁的程度。
寻求真切答案的途径似乎还有一个。
种子店铺不仅吸引那些从各地来的人们,也吸引着那些已经了解了基点村计划,并且为之动摇的新居民们。新村落地的前三年城市都会提供一定数量的种子,但仅限于主粮,所以人们还需要各种蔬菜的种子和家畜的种苗,这些都能够在人们迁徙基点村后以村庄的名义向城市购买,但旧习惯让人们必须现在就来了解行情。
其实这些有意从事农业的新居民无意同外来交易者们主动交流,却不知为何渐渐被包围了起来——因为有别的人将话题接引了过来。一些人见势不妙,奋力挣脱了那些紧追不舍的疑问,但也有很少的人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发现了同乡,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在这座城中时常有求必应,所以也学会了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别人,又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从未受过这样的注目……
但这极少数的人不够完成信息传播的任务。促使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扩散的还是那些在人群中回答了“为什么”的人。
夏拉就是这样一个接受了有关任务的人。
这是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任务,但人们早已习惯接受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安排。这个在饲养场工作的少女穿着宽大的工服,头发粗疏地扎了起来,即使身处人群也毫无怯色,人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发现她的女性身份,何况如今他们的心绪已经和场面一起陷入了混乱,当她说出“我知道啊”,并看到她身上的衣服之后,人们不由自主就跟随着这位口齿灵活的“少年”一起来到了作为道路分割线的草棚下,聚精会神地听起了她的讲解。
然后,人们通过她得知了新玛希城的冬季建设计划,包括十二个新式村庄,以及一个将要惠及四分之一平原——新玛希城的实际控制地域已经有这么大——的水利工程。城市仅留一半人维持生产,余下所有人都要投入到这些工程中去,联盟从今年的收成中调拨了很大一部分粮食给这座城,不仅能供应城市和工程的需要,他们还能雇请城市之外的人加入到建设中来。
“原来如此。”人们说。
“可是为什么如此急迫呢?”他们又问。
“早一年播种,就能得到多一年的粮食。”夏拉说,“粮食就和财富一样,是永远不会嫌多的。”
这个理由的确令人心服口服。人们相信点石成金,却不能想象这世上有人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也不相信哪个法师有本事让土地一年三熟。外邦人也不可能改变天时和作物的生长周期,至少不可能在百千顷的土地上这样做——那不是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外邦人为了创造种种奇迹,已经在这座城市和这片平原投入了大量的、无可估量的粮食,他们怎么可能不想收回它们呢?
“可是领主们又为何会同城市签下契约呢?”
外邦人的惊人计划,哪怕只能完成部分,都会将为灾难肆虐而荒废的土地重新变为良田,虽然没有这样的契约也阻止不了外邦人实现他们的目的,但领主们为什么要帮助自己的敌人增长力量呢?
看起来像个少年的少女却是沉默了片刻才作出回答。
“大概他们不想成为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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