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可两人心中明显仍有畏惧与不满,畏惧是对着吴侯的,不满是对着兴丰观的。
按照他们原本的想法,自然是能够躲在兴丰观中最好,就算不能,也要远远离开吴侯所辖范围之内。可兴丰观却不同意,他们要求两人必须仍待在吴侯的辖域内,否则就不会出手帮忙。
兴丰观的目的是借着他们吴侯信徒的身份,好避开誓言所限进入吴侯庙中,这三人已经被吴侯骇破了胆,曾经对吴侯的那点信奉之意早已散了,如果再离开吴侯的辖域,哪怕他们曾经祭祀过吴侯,也无法再算作吴侯的信徒了,那么那一张黄纸祈文自然也就没有作用了。但刘肆和丁望两人却并不清楚这一事,不过,哪怕他们清楚,恐怕也只会对兴丰观更生埋怨。
兴丰观虽然要他们仍待在吴侯辖域内,却也不是对他们不管不顾,这些阵法符咒就是兴丰观布置下来的,为的就是保住他们的性命。他们活着的时候都已经很难算作吴侯的信徒了,若再是死了,恐怕就直接破了这一层关系,为此,兴丰观给他们的保命布置也绝对到位。
至于韩生,他也得了些能够辟鬼的东西,但刘肆丁望两个却不愿带上他。有一个能在外面分散注意力的最好,而他们两个,还是合在一起更好些,但这就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若是把两人分散开来,他们自然是各自待在自己家的地盘,可要是两人合在一块儿,那到底该待在谁家呢?
在对方家会不放心,在自己家又不想平白替对方担着风险,在这种古怪的心思之下,最后刘丁两家寻了处不常用的宅子,把两人安置进去,还安排了不少下人。
可他们得罪吴侯的事情城里都传遍了,这些人更担忧吴侯前来取他们性命时牵连到了自己,故而守卫也没有多用心。
方才那声从符咒上突然炸起的雷响更是让人心惊肉跳,这明显是有什么来了啊!
负责守门的人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刮得皮肤上起了一粒一粒鸡皮疙瘩,他干脆身体往墙上一靠眼睛一闭,嘴里嘟嘟囔囔念咒似的嘀咕起来,若是凑近点听,就能听清:“混口饭吃,不关我事,别来找我,我看不见,混口饭吃,不关我事,别来找我……”
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几个身上缭绕着香火气的鬼神飘在院内,一个个盯着房间却没有动手。兴丰观的布置很是不凡,专门针对妖鬼,他们刚刚试探过,若非多年受香火供奉,去了身上许多阴煞气,只怕刚刚那一下就要重伤。
但是,兴丰观给这俩人的布置,能够辟鬼诛邪,却是不防人的……
几个鬼神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飘到闭眼嘀咕的守卫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片刻之后,一个人影避开了宅中下人,翻墙跳入这间布满符咒阵法的院落之中,他落地不太稳当,发出了些许动静,但守卫全然不觉。那人潜到房间外,脸孔掩在门廊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煞气凶戾的眼。
……
血色染瞳。
吴侯持刀的手正在轻轻颤抖,但这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兴奋。
他身上的煞气越发浓重了,身上有数道被雷光劈中的焦痕,目中的杀意反倒愈发凶戾,再没有之前威势厚重的模样,反而愈发像从九幽之下爬出来的恶鬼,若是胆小些的人瞧见他此时的模样,指不定能生生吓晕过去。
小道童却完全没有畏惧,双目反倒愈发明亮。吴侯煞气入心,已经是快要控制不住了。他现在唯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要么任由煞气侵蚀,彻底放弃神智化作厉鬼。
吴侯目中血煞愈发汹涌,小道童举剑迫近,剑身射出一尺来长的雷光,吴侯神智挣扎不已,他心中杀性大起,恨不能不管不顾杀个痛快,可若放任自己随着本能行事,立刻就会陷入浑噩之中,只能赌以后会有恢复清醒的时机。
兴丰观此来的准备太充足了,他们从安排小道童转世重新入道之时就开始做准备,却直到今日方才动手。这不只是因为誓言所限之故,如韩刘丁之辈并不少,兴丰观却直到现在才动手,正是在等时机。大劫之中,只看吴侯辖域内却能一片繁荣,便可知他炼化了多少怨煞,如今大劫正逢凡世之劫转平,修士之劫转烈之际,也正是他状态最险恶之时。
兴丰观此时只来了三个人,不是因为他们只有三个人,而是那张黄纸的承载只能让三个人不受誓言所限来到这里。有怨煞之法所布之局,有经验丰富的老道,有身带王气口含诏令的年轻道士,又有小道童在,原本此局早已能使深陷劫中的吴侯陨落,但兴丰观没料到他后殿中意外来的那位客人。没料到也正常,吴侯之前也没料到。
若他一时失去了神智,那位客人会不会出手帮助自己恢复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若化作失了神智的凶戾大鬼,必将能够解决面前的兴丰观三人,但他也清楚,那将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要赌这一把吗?
吴侯这一挣扎,动作就慢了一分,小道童的剑光直刺胸前,他已是来不及躲避。
血煞翻腾,戾气汹涌,吴侯的面孔愈发狰狞如恶鬼,持刀的右臂剧烈颤抖着。
当!
他松了手,长刀落地,阴绿的凶焰跳动了两下就熄灭了。
吴侯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那一道雷霆缠绕的剑光,狰狞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平静。
剑光已经抵到了他的胸膛。
……
血色乍现!
刘肆呆呆看着丁望胸前绽开的一道血花,愣了两秒后才凄厉地叫了起来。
庄海端着弓弩,面无表情地将箭头对准了刘肆。
门外护卫听见了动静,吓得一抖,下意识睁开眼,只见面前一张几乎紧贴着他的鬼脸,正对他呲着牙笑。护卫两眼一翻,咕咚,昏倒了。
吓完人的鬼神飘到一旁,像房间内看去:“还有点血性,不枉吴侯为他忙一场。”
刘肆连滚带爬,一边躲一边嚎:“救命!救命!饶了我!饶了我!”
他身上插着几只弩箭,却都不是要害。
庄海冷冷看着他,手上弩端得稳稳的,瞄得刘肆不敢露头:“你躲得越厉害,我的箭越偏,你遭的罪就越多。”
“我给你钱!我可以给你好多好多钱!”刘肆缩在案几后面瑟瑟发抖,“庄海!庄海!放了我吧!我就是个混球!我可以娶你妹妹,我娶她做正妻!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放了我吧!”
庄海眼中血煞骤浓,手上的弩却放了下来,慢慢走过去,问道:“很疼吗?”
刘肆拼命点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都改!我会好好补偿!”
他瞧庄海放下了弓弩,只以为自己有了生机,拼命哀求着。
庄海靠近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肆,手上忽然一挥,弩身狠狠砸在刘肆头上,那弩上已经没有箭了。
“月娘也很疼。”
他从刘肆身上拔了支箭下来,插进他心口。
……
利芒加身,吴侯已感觉到胸口的刺痛,可小道童手上的剑芒却突然散了,老道面色一变,手臂一抖,袖中掉落出那张黄纸祈文正在飞快地燃烧,转瞬就只剩下了一抔灰烬。
刘肆丁望已死,韩生在得知自己的性命保下了之后,也再没有了与吴侯对抗的心气,兴丰观的人本来就不是他请的,只是刘丁两家把他捎带上而已。
没有了这一道祈文,兴丰观的三人立即誓言加身,此刻方还只是受到压制,若再不离开,恐怕修为就要开始消散了。
老道抓住小道童,喝道:“走!”
小道童咯咯咬着牙,但事已不成,再留下只会更糟。
吴侯没有阻止他们,他闭着眼,缓缓调息,片刻之后,一身惊人的阴戾煞气渐渐收入体内,再睁眼时,目中血色已经消退。
后殿之中,阴影摇动,似不安似祈求,却始终不敢攀上那持杯自饮的客人衣角。
漓池的琴已经搁在了一旁,坐得随性,半敛的目中隐隐云遮雾绕,因果如弦。
“恭喜吴侯。”
吴侯大步走进殿内,站到漓池面前,忽然一拜。可他拜到一半就再拜不下去,一阵风托住了他。
“不过回礼罢了。”漓池道。
吴侯默然片刻,道:“三日宴饮,不值那一曲。”
漓池唔了一声,目光落到山下,慢悠悠道:“我来到这里,看见人间繁华、生机可亲,心情很好,这值得一曲。”
他随手掏出一小袋糖炒栗子,抛给吴侯。这栗子在漓池身上放了三天,却仍与刚炒出来时没什么两样,香暖热烫。
吴侯剥了一粒放在口中,不由闭上了眼,心神上被他强行压制的煞气霎时化去了许多。这糖炒栗子中,被凝聚了城中人们对吴侯的感念。多年庇护,大劫之中仍然能够得到安然,人们的感念凝做栗子中软糯的香热,消去他一身杀意与戾气。
等他再睁开眼时,漓池已经背琴起身,足尖在地面上一点:“偏狭之道,终将引向恶地。纵一时得以从荆棘中脱身,但若不及时止返,迟早会再受磋磨。”
吴侯却笑了笑,笑得不羁却又顽固:“我有为护持此地而承受苦楚的心,也做得强取此地信仰的手段。”
“此间看罢,我也该离去了。”漓池道。
“请问您的姓名?”吴侯问道。
“李泉。”
语音落下时,殿内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唯留一缕清风。
吴侯又剥了一块栗子放入口中,暖烫熨帖。
这是属于他的人间好滋味。
第88章
刘肆、丁望死了。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城内,韩生逃过了一劫,只是伤了一条腿,也算给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落定最后的尘埃。
但在刘丁两家发丧前,庄家先出了殡。
“月娘,”庄海坐在墓碑前,慢慢点燃香烛,“我拿了他们的命,给你做祭奠。没有人知道你的事情,你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新落下的石碑左右翻出新鲜的土痕,衬得远处秋草凄凄,庄海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你可以合眼了。”
他突然再也说不下去,把头低埋到胸口:“你怎么就……怎么就没想开呢……”
秋风拂过野草,融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透明的少女站在庄海身侧,伸出手掌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肩膀。
哥哥……
许久之后,庄海重新抬起头,面上神色坚毅决绝。
他向城内走去。他压着月娘的棺椁一直没有发丧,为的就是复仇。
现在他已经杀了刘肆和丁望,他们尸体上有着弩箭的痕迹,更何况还有韩生在,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他在祈求吴侯帮助自己复仇时,就去买了那把弩,作为二手准备。刘肆和丁望死了,但他们是死在吴侯手中还是死在他手中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人间的律法管不到神明,但却可以管到他。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庄海回到家中,白纸灯笼在风里飘飘摇摇,他坐到椅子上,慢慢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哥哥……
“……哥哥……”
庄海睁开眼睛,只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地窈窕身影,正背对着他。
“月娘!”庄海笑着起身走过去,全然不记得月娘已经死了,“站那儿做什么?快进屋呀!”
月娘却没有转过来,她仍站在那里:“哥哥不要担心。”
“我担心什么?”庄海拉她转过来,“怎么一直背对着人?今天的妆画花了?”
月娘顺着他的力道转过来,露出一张笑意盈盈地美人面。
庄海被唬了一跳,转而又笑:“你怎么把绣活儿盖脸上了?”
那张美人面虽然目光柔软唇畔含笑,却动也不动,细看分明是张绣出来的美人面。
庄海伸手就要摘,却被月娘按住了:“……哥哥,那几个人的事情,不要担心,吴侯给接过去了,没有人会知道是你做的。”
“哪几个人?什么事?”庄海皱起眉,突然起了不好的预感,“月娘,你怎么了?让我看看你?”
月娘按在美人面上的手颤了颤,慢慢移开:“哥哥……你看见的,是什么样子?”、庄海揭开那张绣活,瞧见月娘温婉的脸上皱出似悲似忧的神情,松了口气,笑道:“你看你,这不好好的吗?吓唬我干嘛?”
月娘却一下子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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