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第91章
“明灯教?”丁芹问道。
透过她的双眸,神明的目光已经投注于此。
这是一间很古怪的“暗室”,房间内点着九盏灯烛,把房间内照得亮如白昼,但几人所坐的地方,却围着满满的屏风,屏风上面还搭着幔帐,将这一小处空间几乎完全与外面隔开,而这里面却一盏灯都没有点起,显得十分昏暗。
在这样的昏暗中,对于丁芹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对于她身旁幻化出人身的白鸿也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坐在她们对面的房间主人来说,在这种昏暗中分辨事物却很有几分吃力。
这是个穿着粗衣做脚夫打扮的人,身材掩盖在宽大的袍子里,只能看出来偏于瘦小,眉毛寡淡脸色姜黄发暗,脸上好像没有什么表情,但每一处细微的肌肉走向都在诉说着疲惫。
这是个看起来是没有任何值得注意之处的普通人,但哪怕是坐在这样昏暗的小隔间里,两只眼睛不得不睁得很大,这个人也极力在把自己缩到阴影浓重的地方,生怕挨着一点从缝隙里透过来的亮。
“我偷听到的,应该是这个名字……你们、你们知道这个教派是干什么的吗?”这是个低哑的女声,像从耳边滑过的蛇,微凉、柔滑、鳞片鲜明,有种让人想打个激灵的惊悚,同时又饱含一种妖异的魅力。这个做脚夫打扮的人,竟是个做了伪装的姑娘。
“您听说过这个教派的名字吗?”丁芹看向白鸿。
白鸿摇头,又补充道:“也可能是听过后又忘记了。”
她虽然四处游历过许久,但那都是千余年之前的事情了。
丁芹叹道:“我也没有听说过。”
对面的姑娘失望地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移回地面上,她像在重新组织语言一样,暂时陷入了沉默。
丁芹静静地等着她重新整理思绪。对面的姑娘名叫柳叶桃,是她们在下山游历后无意间认识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还要从昨天傍晚说起。
昨天傍晚,柳叶桃找到她们期期艾艾地询问,她们是不是懂一点超凡的东西?能不能陪她一起住几天?
丁芹看出她有心事,便随着一起来到了这里。
这是座地处略偏,但还算宽敞的宅院,大部分房间都锁着,只留有几处常用。宅院的主人并非柳叶桃,原本的主人家已经在大劫中尽数离世了。这实在是一桩惨事,但大劫之中,这却也实在是一桩常见的事。
哪怕是平时,也罕有人乐意住进这样一座前主人全都枉死了的宅院,更何况是在此因果混乱妖鬼横行之时。可对于有一种人来说,这宅院是否不吉利,已经没有什么所谓了,因为他们已经是实在无处可去、无地栖身了。
柳叶桃就是这样一种人。
丁芹开始是以为这间宅院有什么问题,但她随柳叶桃来看过之后,却发现这座宅院其实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是干净过了头。
人世红尘滚滚,亦多有妖魔鬼怪,许多人自以为一辈子没有与超凡灵异之事接触过,但其实常常与妖鬼同行共住,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白鸿便曾给丁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狂生同其他人吃酒,醉后发狂,吹嘘自己从未见过妖鬼,怕不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妖鬼的存在。
旁人反驳他,他反倒愈加发起狂来,只道如果真的有,为何他从未见过?莫不是怕了他,只敢吓唬那些胆小之人。
席间其他人这下全被他骂了进去,正愤愤欲反驳时,却有另一个书生问道:“只要是你没有亲眼见过的,你就不相信吗?”
狂生言是。
书生忽而靠近他,问道:“那你看看我是谁?”
其他人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之处,却见那狂生突然双目圆瞪汗出如浆,大叫一声翻眼厥了过去。
书生大笑离席而去,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掐着人中去把那狂生救醒。
等狂生醒后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说在那书生靠近他之时,忽然变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可怖恶鬼。腥苦之气扑面而来,张开大口如欲噬人。但旁人看到的却一直是那个书生,并不见什么可怖恶鬼。
狂生回去后发了一日的烧,后来再也没敢那般狂言。
白鸿讲这故事时,丁芹尚还年幼,跟着从大人们那里得来的见闻,有模有样地猜道:“他一定是被鬼气冲到了,所以才会发烧。”
白鸿大笑:“吓唬他的那个书生是个妖怪,哪来的鬼气?”
那闲来无事调戏凡人的妖怪是白鸿的朋友,所谓的恶鬼也只是术法变出来的幻象而已。若是那狂生胆子再大些,也不会被吓得发烧一日。认真算来,他被掐人中的伤害还比较重,下手的人力气足得很,据说足足疼了他四日。
这些都是白鸿的朋友事后变化身形去瞧完热闹后回来跟白鸿当笑话讲的,十分的闲极无聊。
话转回头,人世红尘滚滚,诸多繁杂之气,就算没有精魅寄居,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杂气,怨气、煞气、秽气……这些并不少见,人本身便是会生出这些杂气的源头,杂气一多,房子里又难免有些平时不会接触到的阴暗角落,这些角落里,便多多少少会积聚出些阴晦来。
但柳叶桃所寄居的这一间宅院里,却并没有什么阴晦的东西存在。
若要为此找理由,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是在宅院前主人家出事之后,此地官府为防止意外请人来处理过,而柳叶桃住进来的时间还短,来不及滋生新的阴晦。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据柳叶桃所说,她并非孤身住在这里,还有她的姐姐陪着她,只是这两天有别的事,暂时不回来此处。
在请求丁芹和白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隐瞒这座宅院的来历,而且在天刚黑的时候,就点上了灯,并一直没有熄灭。
在发现宅院没问题后,丁芹以为柳叶桃只是因为这两天姐姐不在,自己住在这里害怕而已,所以才想请自己和白鸿来陪陪她。可是在邻近天明的时候,她们突然听见柳叶桃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极压抑、极恐惧的悲泣。
然后,她们就来敲了柳叶桃的房门。
柳叶桃是自己打开房门的,她虽然对灯光极为恐惧,但看起来还能克制自己——这些灯之前就是她自己点亮的。可是除非必要,她就会缩回那个由屏风和幔帐搭成的暗室里,连一点灯光都不想沾上。
柳叶桃垂着眼睛,像是已经完全出了神,只有又短又急促的呼吸,才能看出她究竟有多紧张。
九盏灯的火焰在屏风外轻轻摇曳着,灯芯偶尔爆出一声裂响。
这一声再常见不过的声响,却吓得柳叶桃一抖。丁芹悄悄捏了个法决,神力化作安神宁心的力量悄然没入柳叶桃的体内,她的呼吸平复了许多,这才开始讲述:“我、我好想还没有跟你们讲过我的过去。”
“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姓氏,被师父捡到之后,就跟着师父的姓。我还有个姐姐,叫柳穿鱼,是师父的侄女,也是父母都不在了。”她在讲到孤儿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哀伤,似乎也并不太渴望父母。可是在提到师父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如此哀茫,以至于连那音色中的奇异魅力都被压了下去。
“师父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和姐姐就该给他养老送终,可是后来……在下了那场苦雨后……”柳叶桃闭了闭眼睛,许久都没有说话。
丁芹没有催促,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悯来。在下山之后,她已经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事情。
柳叶桃的师父死在了这场大劫之中,她和姐姐埋葬了师父,从此以后相依为命。她们并没有什么财物,两人都是孤儿,而收养了他们的师父,靠耍蛇卖艺为生。
这不是一个能赚钱的行当,更何况在大劫之中,多少人还会有心思在大街上打赏卖艺人呢?
两个人想要活下来,就需要找到一处落脚地,她们帮忙收敛埋葬了宅院主人的尸骸,在官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暂时寄身于此。
“师父不在了,我和姐姐俩相依为命。虽然很艰难,却也熬了过来。现在,原本一切都该越来越好的,可是……可是……”
在提到柳穿鱼时,柳叶桃的神情原本是带着些许依赖的,可是此时,这依赖已经变成了不安与畏怯。
“她突然就变了,先是开始冷待我、躲着我,看我眼神让我心里又慌又怕。我那个时候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她嫌我累赘想要抛下我。但很快,她又突然看我看得很紧,我做什么她都要问一问。这个时候,她的眼神又变了,可还是让我很怕。”柳叶桃咬住了嘴唇,整个人缩得更紧了,眼睛里似乎含着泪。
虽然做了伪装,但一个人的眼睛是很难彻底掩饰住的。柳叶桃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她的黑眼仁比普通人要大上一圈,虹膜颜色又比常人要浅上许多,在光下会呈现出茶色,这双眼在看着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冷感,可又惑得人想要再靠近些、再看清些,就像她的声音一样。
如果去掉脸上涂抹的姜黄、让刻意刮过的眉毛重新长出来,就能看出来,她实在是个极漂亮、极有魅力的姑娘。
她不得不假扮成男人,在这样的世道里,一个无权无势的漂亮姑娘,也只有如此才能够让自己更安全些。
“再后来,她就要求我一定要点灯,只要没有太阳光,就必须要点着九盏灯。那些灯光……那些灯光……”柳叶桃把自己紧紧蜷缩在阴影里,眼睛紧紧盯着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一线烛光,就像看见一条狰狞多脚的蜒蚰那般恐惧,“我是不怕油灯的,也不怕蜡烛的。可是只要是按照她要求点的这九盏灯,我就会很怕,控制不住的那种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现在又不在这里,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听她的话?”白鸿突然问道。
“她会很生气。”柳叶桃瑟缩了一下,“她会知道的。不管她在哪里,哪怕我少点一盏,她都知道,然后就会很生气。”
“好像只要是这些灯光照到的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能知道。”
白鸿扬了扬眉。
若真如柳叶桃所说,那她的姐姐恐怕已经并非普通人了。
白鸿正要再细问,柳叶桃却突然冒出一句:“天是不是快亮了?”
丁芹一怔,天地间阴气衰落,将至阳气生发的节点,的确是天将明的征兆,修行者并不难以此判断。窗外启明星高悬,这是凡人可以看见的征兆,再过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东方第一抹日光就将撒下。
可柳叶桃是怎么知道的?她只是个普通人,在围得这样严实的环境里,也是看不见天空中的启明星的。
丁芹点了点头:“是快亮了。”
柳叶桃脸上露出欢欣与轻松的神情来。
世人大多会为天亮而喜悦,这是因为人的身躯喜欢白日的温暖与光亮,夜晚的寒冷会消耗体力,夜晚的黑暗会蒙蔽视觉,这会带来危险。但柳叶桃的欢喜却并不是因为天亮,而是因为天亮之后,就可以熄灭那些灯烛了。
她不畏惧白日,也不畏惧夜晚,但却畏惧那些灯烛,如同畏惧毒虫。
一缕阳和之气孕育而生,东方天际照出第一抹日光。
柳叶桃小小吸了一口气:“可以熄灯了吗?”
丁芹道:“我们来吧,你睡一会儿。”
看柳叶桃的这个精神状态,恐怕她这一宿都没有睡,纵使她能够自己点灯熄灯,但每一次的动作只怕都会令她非常煎熬。
丁芹将屏风打开一扇,霎时漏进来大片灯光。这些温暖的光亮并没有落在柳叶桃身上,但她还是骤然绷得更紧了。
在屏风外,一共点着九盏灯,蜡烛和油灯都有。那油就是最普通粗劣的菜籽油,很是浑浊,蜡烛也是最普通的虫蜡,并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材料。这九盏灯的排列的也并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围了一圈,正好将中间柳叶桃自己围出来的那个小暗室笼住。
丁芹一一熄灭了这些灯烛,柳叶桃这才真正放松下来,她对丁芹笑了笑,紧绷的精气神一泄,就撑不住困倦与疲乏了。
“你是怎么知道天快亮了的?”丁芹忽然问道。
柳叶桃愣了一下,她好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答道:“可能……是感觉夜里没那么冷了?”
这是不对的。日出之前的温度只会不停的下降。
但丁芹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而是说道:“好好睡一觉吧,我们就在隔壁。”
柳叶桃已经是再也撑不住,胡乱应了后就歪斜在榻上,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清浅悠长。
她并不是只有这一夜没睡,点九盏灯这件事,已经持续许久了。她已经有好多个夜晚没能合眼,但白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她也不能整日睡觉。
丁芹和白鸿悄悄走出房间。
太阳还未露出地平线,只在东方先透出一线白光,虽然还并不强烈,但只此一线就将整个暗沉的夜空渲染成了迷蒙的灰蓝。
丁芹面向东方,吸气沉缓悠长,将一缕阳和之气吞入腹中。她并没有沉在修行当中,等这最初的阳和之气散去之后,就停了下来。
等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就闭目祈祷起来,额上神印隐匿不显,却有清冽温和的力量在轻柔波动。在每日日出之时与日落之时向她所侍奉的神明祈祷,这是丁芹长久以来所养成的习惯,在下山之后也从未停歇过。她在祈祷中向神明诉说她每一日的见闻,将所历所感的一切喜乐美好的心念作为供养,并也通过神印,将下山后这一路上偶尔会收集到的七情送给神明。
白鸿并不打扰她,等丁芹重新睁开眼睛后,才问道:“你从那些灯中看出什么了吗?”
丁芹摇了摇头。
“我也没看出问题。”白鸿坐在小几前,一手撑住下巴,柔软洁白的手指轮流敲打着腮帮,修长上挑的眼懒懒半闭,很有些无聊懒散的模样。
她与丁芹一起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虽然解决了九曲河沿岸那几个村落的问题,得以重获自由,但出来后的日子,却也并不那么轻松。大劫之中,一切都与千余年前不一样了。灵机混乱,她被压制得厉害,好在她是走古道妖修的,并不太依赖术法,不然可太让人暴躁了。
那九盏灯烛她们都看过了,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就连油灯和烛台的形制都不是统一的,一看就是东拼西凑的,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就是在木板上钉了个钉子,用来固定住蜡烛充当烛台。
“可这小姑娘瞧着也不像在撒谎,我看她是真的吓得厉害。”白鸿喃喃道,一双修长的凤眼眯得狭长。
丁芹同样这么认为,柳叶桃并没有说谎。可一个正常人,是不会突然被几盏普通的灯火吓成这个样子的。她和白鸿都看过了,柳叶桃只是个普通人,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至于她能觉察的日夜交替这一点,或许只是神识比较敏锐。
凡人不修神识,但不代表没有神识。有的人天生敏锐,在自身尚未能意识到的时候,深层的神识便已经觉察到一些常人难以注意的细微之处了。空气的变化、色彩的过渡、音乐的差别……这些最细微的的变化,在人愚钝粗疏的表层意识还没有认知到的时候,他们深层的神识就已经捕捉到了这些信息,并将之与过往的经验整合成了一种朦胧的感觉,反馈给表层的意识,让他们感觉到某种结果。
而这种基于五感的捕捉也只是神识认知当中最基础的部分,这已经足以让柳叶桃感觉到日夜的交替了。在此之上更纯澈细微的感知,则是对灵气变化的感知。
便如同对天地间阴阳之气变化的感知,有修行的人哪怕待在暗无天日的石窟中,也可以通过天地间的阴阳之气变化从而分辨出四时八节。这种感知若是寻到粗疏层次,便可以凡人偶尔会遇到的凶煞之气来举例。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的士兵,又或是狩猎血食的虎豹狼狮,普通人在面对这些身上沾染了许多凶煞血气的存在时,往往便会感受到畏惧。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入一层的感知——因果命理。有关系极为亲密的两人,其中一人出事,另一人便会心慌意乱,这便是相应之例。因果命理纵使修行人也少有能看得通透的,普通人哪怕只能感觉到一点粗疏的因果,也是很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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