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胥有容现在也听过了那个甚嚣尘上的传言,可如果胥昌有能力害死老梁王,又怎么会被压制得保不住自己的储君之位?
“他还真是把你养得天真。”都极淡淡道,“涉、靖、洪三州之城拱卫梁都,是梁都最有力的屏障,纵使国内势力纷乱,但这三座城一直掌握在胥氏手中。但自你父亲登位以来,涉州城就落入了罗教手中。你猜,他用涉州城与罗教做了什么交易?”
“这不可能!”胥有容的声音比之前更大,可她也抖得更厉害了。
罗教是梁国内势力数一数二的邪派,他们信奉着一个唤做罗生老祖的神明,最出名的教义就是“无生父母”……
都极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罗教信奉无生父母,天下所有人皆为罗生老祖的孩子,皆该拜罗生老祖为自己的父母,像恭敬奉养亲生父母那样恭敬奉养罗生老祖,至于自己真正的父母……”
都极讽笑了一声。
“胥昌与他们倒是一拍即合。”
胥有容疯了似的扑向他,但那个人,那个迫走她兄长、杀了她父母后还能说自己不该恨他的人!他只是伸出手,瘦长苍白的手按在她头上,她就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梦中。
在彻底昏倒过去之前,她听到那人的声音:“我至少让他们死得痛快,阿慈……”
她没有跌在地上,都极托住她,把她抱回床上,床榻柔软温暖,胥有容却极不安稳,皱着眉蜷缩着。都极站在榻边静静地看了片刻,忽道:“看好她。”
空中传来一声应是。
都极转身离开宫殿。
二十三年前,他的世界一日之间天翻地覆。囚禁在宗祠的十年里,阿慈不止是使他活下去的人,还是唯一一个同他说话、对他展现出善意的人。即使是在借着胥康之病而得以离开宗祠之后,她也是王宫中的唯一一个。所有知情的人闭口不言,不敢与他交流,胥昌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与他有所接触,胥康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患之病需要换血医治,只以为他是个生性冷淡体弱多病的小叔。唯有阿慈,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胥昌又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那背后的真相,所以还一直天真地向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叔释放善意。
胥昌杀了自己的亲父,自己倒是愿意给儿女做个好父亲。
但不管前因如何,他都珍惜这点善意。所以……
阿慈,你最好能够想明白。
……
阿慈沉在梦中。
她感觉到很冷,又很热,嘴唇干裂,喉咙像在冒烟,胃里火烧火燎的,可身上却冷得打摆子。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身下冷硬的石砖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可她已经虚弱得连支撑自己爬一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头也很疼,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眩晕。每一点声音都在她脑袋里放大成刺耳的杂音,像是用铁钉在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她甚至恨不能就此死去,可是另一种情感却从她心底撕扯出来。想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于是她勉励支撑起身体,手掌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疼得她想放弃,她太瘦了,瘦得好像只剩一层皮裹着骨头,骨头与冷硬的地面碰撞,关节被迫撑起虽然轻得可怕却已经令它难以负荷的体重。
阿慈想要放弃,就那么倒在地上吧,就算倒在地上的滋味,也比一定要爬起来的滋味要好受得多。
可这具像把骨架在蜡里浸过两次就提出来的身体还是爬着。她控制不了。
这不是她的梦。她只是附在这具身体上,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感受……和情绪。
她被迫在这种苦痛中爬起来,但不是站或坐起来,只是在爬,爬到她脑中那刺耳声音最大的地方,然后重新倒下去。
等到那冰冷的东西打到她嘴唇上后,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爬到这里。她听到的那声音,那是雨声,雨水从屋顶漏到这里,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快要凝固,可她得吞咽着,哪怕每一次吞咽喉咙都疼得像在咽粗砂。
她需要喝水,再不喝水,她会死的。
而他要活下去。
……
胥有容突然惊醒过来,她趴在床边,像连心肺都要呕出来一样吐着。泪水流到颤抖的手上,又湿又冷。
她梦到被关在老宗祠里,饥饿却并不是最难忍受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跟她交流,没有书籍、没有纸笔,门窗永远紧闭,连正午的光透进来都是昏暗的。她把每一块砖都数过了,连哪一块砖上有几道裂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感觉自己正在发疯。
后来,她已经不再数砖了。她开始数自己的骨头。她已经瘦到可以清晰地摸着自己数起自己身上的骨头了。
她的头很痛,也很晕,每次数着自己的骨头数好像都不太一样,有时候数出来会少几块,有时候数出来会多几块。有时候数多出来的时候,她就会想,那些骨头多出来了,她是不是可以把它们咬下来,吃进肚子里去?这样会不会就不那么饿、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是不是已经疯掉了?
胥有容趴在床边吐得泪流满面。
那不是她的梦,那是胥桓的梦。
那是她父亲,曾经对胥桓做过的事情。那是胥桓曾经被关在老宗祠里的经历。
那是胥桓的憎恨。
……
涉州城。
神明遥遥收回目光,目中因果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常安渡,出场于第一卷 72、73章,为寻父渡船前往梁国,险死于化作船家的白面恶神手中,被漓池所救。微隙在所必乘,微利在所必得。少阴,少阳。——《三十六计》
第109章
随着城门处的异动,涉州城内又起了暗流。
常安渡对此茫然不知,他只因为流民的事惴惴了片刻,又接起之前的话题:那个救了他的侠士。
“说来也巧,他与先生同姓,都姓李,名叫李拾……”
繁密的因果中,有一道自常安渡身上,遥遥指向涉州城外,连在一个孔武有力身材高大的男子身上。同样也有一道因果,自此人身上返牵而回,落在……漓池身上。
姓李,并不巧。
这是他自大青山余脉李府之中苏醒时,唯一一条牵扯在他身上的因果。五百余年前,李氏莫名衰败,百般尝试不得解决办法后,不得不离开族地,以图在其它地方寻找解决莫名衰败的办法,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宅灵后李留在李府之中,据他所说,曾经鼎盛的李氏在离开李府的时候仅剩七人,如今二百余年过去,偌大李氏只余一支血脉在世。
无可奈何的衰亡,濒临绝境时获救……人世的一切巧合与无奈,常由不得人不去慨叹一声“命”,可命又从何而起?
漓池捧茶,静听着常安渡的讲述,低头看茶,在茶水的热汽中,杯中倒映一双漆黑的目,目中似敛了茫茫大雾,又似只是茶水蒸腾热汽而生的幻觉。
因果绵长。
李拾救下常安渡是一个意外,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但这是个他很喜欢的意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救下常安渡后,他的一切开销都被常安渡给包了。
在李拾救下常安渡并带着他来到最近一处安全的凡人聚居地,被常安渡请了一碗热汤面后,几乎感动得要落下泪来。这不奇怪,如果任何一个人像他一样,已经穷到连一块烙饼都买不起,常年在野外靠打猎和采集填饱肚子,并且手艺糟糕到只能把东西做熟的程度,在时隔大半年后终于吃上了一口正常人吃的饭时,也会这么感动的。
凭良心说,他在救常安渡时,就纯粹只是出于善心,并没有期待回报。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乱世里,他虽然无法救下所有人,但既然能搭把手,为何不去做呢?谁能保证自己未来就一定不会遇到需要别人搭把手的事情?
不过后来他选择一路把常安渡送到涉州城,很难说没有蹭吃蹭喝的影响——常安渡就是个普通人,带着他赶路就是带着个拖油瓶,救下人后把他丢到最近的安全地带才是正常选择。
反正李拾自己也打算前去梁都,正好要路过涉州城,那何不对自己好一点呢?
李拾就这么一路把常安渡带到了涉州城,当然,一路上的开销也都是由常安渡承担的,常安渡并不小气,李拾也并不豪奢,一个知恩图报,一个古道热肠,两人这一路上成了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来到涉州城后两人本就该分开了,常安渡的家业在涉州城中,而李拾要继续前往梁都。然而李拾却没有前往梁都,他在进入涉州城之前,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所以改变了自己行程,在将常安渡平安送到城中后,就又匆匆出城去了,之后一直往返于涉州城内外,有时几个时辰就回来了,有时数日方归……
“李拾兄是个很奇特的人,他没有修行,只练得一身武勇,却有手段对付妖邪鬼怪,而且分外娴熟,好像经常与它们打交道一样。在现在这个世道……”常安渡轻叹一声,语气复杂。人们都在躲着妖邪走,纵使看见不同寻常的事也只当看不见。身为朋友,他是希望李拾能远离那些超凡的危险,毕竟李拾也只是个没修行过的普通人,但如果李拾不是这样的个性,他们也根本不会相识,常安渡或许已经死在那个夜晚。
世间外境种种不可改,譬如常安渡沦落荒郊野庙妖邪之手,外境却可因内境而转,譬如李拾仁善之心念使常安渡脱得性命。外境种种过去已定,内境念念未来相续。内外之境共成命理。
素瓷茶盖抿开水面的叶,浓软的茶叶如一片舟,在忽起的茶波中荡开,乱了倒映在水中的目。
大劫、世道。
自胥昌登位梁王之后,罗教已成了梁国林立的歪门邪派中最强大的一个势力。但这是隐含不发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罗教的强横,普通百姓仍以为涉州城还是那个拱卫梁都的坚实屏障。
自大劫兴起之后,戒律司愈发难以掌控梁国的情况,玄清教鹊起,迅速吞并了一个个势力。
梁国如一张香甜的饼,主人家已经无力看守,便免不了要受其他人的抢夺。但有的人吃得多了,其他人自然就吃得少了。
因果如雾,命理如网,繁密笼了人世。
外境如此,无论那些与此无干的百姓是否知晓上层的交锋,他们都已经被牵扯其中。
数日前,李拾追寻着他所发现的蛛丝马迹,一直找到了罗教的踪迹。
李拾没有对常安渡说他发现了什么,因为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常安渡能够应对的范围——罗教欲血祭其庇护之地的百姓与底层信众来换取力量。
李拾没有阻拦那些布置阵法的小喽啰,他只是安静地、小心地退出去,回到自己秘密的暂住地中。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面对罗教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一个没有修行的人,只是螳臂当车而已。
“你不该掺和这种事。”空屋里只有李拾一个人,却响起了一个极苍老的声音。
李拾从胸前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桌案上,恭恭敬敬地点了三炷香供奉,却对此默然无声。
那寄身于玉佩中的是他李氏祖先神魂,使李氏莫名衰败的诅咒一直未能解决,至今不但使得李氏血脉仅剩他一人,更使得他根本无法修行。李拾只能选择练习凡人的武技,他能够对付那些超凡的妖邪鬼怪,更多靠的是寄身于玉佩中的李氏先祖。但先祖只剩下神魂,李拾自己又无法修行,他们能使出的手段太有限了。
但他也不是在知道了罗教的打算后,能够当做浑然不知的人。
香火袅袅,屋中寂然无声,等到三炷香火即将燃尽的时候,那个苍老的声音自玉佩中叹道“你想怎么办?”
“告诉玄清教。”李拾说道。
玄清教的势力扩张已经与罗教产生了越来越大的摩擦,它令罗教感受到威胁,罗教大行血祭之法,最可能的目标也就是玄清教。
“也是个办法。”李氏先祖道。
李拾紧皱的眉松了些许,等到三炷香彻底熄灭后,将玉佩重新戴好,走出了房间。
他要去寻玄清教。
……
“……李拾兄没有同我说过,但我看得出来,他是想要修行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够修行。”常安渡说完后便停住了,捧着茶一动不动,似在为即将说的话而踌躇。
茶水的热汽散了许多,此时温度正好。漓池低头慢呷。
旧日种下的因在今日结成了果,便成就了今日的外境。今日的内境,又使人种下今日的因。内外之境,昭示于因果之中。
玄清教最邻近涉州城的一个据点内,李拾正以客的身份留在里面。他本身是不想在此事中参与太深的,最好让双方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哪怕罗教落败,也不是他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能应付得来的。可惜……先祖的遮掩没能扛过玄清教的搜寻,他被玄清教的人找到后,又恭恭敬敬地请回了他送信的地方。一个名叫飞英的道人接待了他,在足够详细地询问过有关罗教的事后,给了他一个足够彰显出玄清教对此的感激的待遇。
李拾现在可以自由离开玄清教的这个据点,但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也就不急着走了,等罗教的事情结束再说。谁知道他的存在会不会已经暴露到罗教眼中?修行者想找人可太简单了,现在玄清教的据点肯定比他自己的秘密居所安全。不如等此事结束,罗教腾不出手的时候再离开。
李拾正在玄清教中安心度日,忽听往来的玄清教中人说了一个熟悉的词:“……涉州城……”
李拾打了个激灵,上前相询:“这与涉州城有什么关系?”
“涉州城是罗教的地盘。”那人奇怪道,“你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涉州城不是梁都的屏障吗?”李拾眉头紧锁。
“那是明面上的,胥昌成了梁王后涉州城就被暗中交给罗教了。你是不是没有听过最近的传言?胥昌……”那人把二十三年前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
李拾已经无心细听,匆匆拱手道别,飞快地奔出了玄清教的据地。
“你这时候回涉州城干什么?”玉佩中,李氏先祖呵斥道,“好好在玄清教里待着!”
李拾在腿上贴了两道符:“常安渡还在涉州城里。”
“涉州城是大城,罗教未必舍得对它动手,更何况玄清教不是已经去阻止了吗?用得着你掺和!”李氏先祖喝道。
李拾不为所动,低头检查了一番所带物品:“如果涉州城真的没问题,”他提气奔出,“您又何必阻止我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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