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
一道风垂落梁王宫中,那风冷得像寒潭最底部的不冻泉。
胥桓落在那座清冷的小院中。他已亲眼看过了玄清教的真实模样,亲眼见证了那张白绫上的记载为实,知道了这个所谓玄清教主不过是个傀偶,知道了他这一生,是多么的可笑。
他苍白的嘴角还沾着未曾擦去的血污,空寂的眼睛看向院中的井,还有井旁的石碑。
他来到了这里。
但这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
胥有容站在井旁,像一株枯木一样。她瘦了许多,但看上去还被照顾得不错,折磨她的不是外物条件,而是她自己的心。
她的眼睛也是木的,可是在看到胥桓后,突然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等待了许久的、兴奋的亮光,好像她正在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情,期待到几乎无法忍耐。那是一种可怕的、疯狂的亮光。
胥有容提着一只壶,把手悬在井口上方。她裂开嘴,像是想要笑一下,却又被过度的激动与刻骨的仇恨给弄得扭曲。
“胥桓。”她用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细瘦的手臂颤抖着,“这是你母亲的墓,是吗?她就死在这口井里,是吗?”
胥桓看着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知道,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既然玄清教不是他的玄清教,那么梁王宫大概也不是他的梁王宫。
他盯着那悬在井口上的壶,他从那壶中感受到了污秽的浊臭气。
“阿慈。”胥桓说道,“把东西放下。”
胥有容看着他,疯狂发亮的眼睛里突然透出一点清醒的悲伤。
“我会放下的。”她说道,“但你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呢?你有多在意她?愿意为此割开自己的喉咙吗?你愿意为此废掉自己的修为吗?你愿意为此斩断自己的手臂吗?你愿意为此淌血吗?做你愿意做的事吧,做到我愿意为此放下这只壶。我可以保证,最多只到你死去,假使你死去,我绝不会把壶丢下去。我也并不喜欢侮辱一个死者的坟墓。”
胥桓盯着她,空寂的眼中越来越冷。
“阿慈,把东西放下。”他再次说道。
胥有容美丽的面容扭曲起来,她咬着牙,手指渐渐松开:“看来你也没那么在乎她。”
寒似九泉中的风吹过,胥有容只觉得连骨髓都要冻起来了,胥桓在她还没有看清时就已经靠近了过来,他冰冷的手指像铁一样钳住她的脖子,那盛着秽物的壶被远远送离井口,一滴也没有洒落。
胥有容看清了这一切,眼里的那些清明突然消失了,她抓着胥桓的手腕,用力到指甲几乎都要劈裂,却没办法在那冰白的手臂上留下丝毫伤痕。
她之前在梁王宫中所有的闹腾发泄都是伪装的,她知道怎么做才更能让人放下心。可她仍然什么都做不了,她只是个普通人。
当那人告诉她怎样才能报仇时,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只是个利用她的陷阱。
但那又如何呢?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可她没能抓住,她连一点痛苦都没法带给他!那钳住她脖子的手臂越来越紧,她眼睛里却没有生出惧怕,只有深渊似的苦痛与疯狂恨意死死盯着他。
他们距离很近,近到她在夜色里终于看清了胥桓的样子。她看见他嘴唇上的血迹,看见他头发里夹杂着的白色,看见他的眼睛。
她突然不挣扎了,她艰难地翘起了嘴角。
他也疯了。一个疯子,在这世上是活不了多久的。
胥桓暗沉的眼睛盯着她,像是她的挣扎从来没有影响。他手上施力。
阿慈的脖子在他手中折断。
……
院里突然落下一道轻和的风,李泉静默地出现在他身后。在阿慈死后,浑沌就放开了对他的限制。
胥桓没有回头,他好像已经化作一座没有声息的雕像,浸没在无尽的晦暗里。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他对李泉问道,又好像根本不需要答案。
玄清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就连梁国边境的兴丰观和吴侯都知道,李泉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把李泉视作同道,邀他来共成修行之道,共享梁国的德业。他被涂山窕遮蔽着视野,像戏台上的偶一样,只看得见她布置好的剧目假象。
胥桓慢慢转过身,他看着李泉,双目孤寒彻骨。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泉看着他,目中似有哀悯。浑沌仍在他的耳边说话。
上有所施,下有所效,是为教。长阳掌因果,但他纵有通天的能为,要以手段夺取玄清,也需要一个引子。但胥桓已经成不了这个引子了。他才从黑暗中挣出来的、属于自己的、与十二万年前真正的玄清教相合的道,已经毁了。
现在,长阳再想要玄清教,只能靠浑沌来给。
“我可以把玄清教给你。”浑沌说道,“但你要拿幽冥来换。”
长阳,你要怎么选呢?
第129章
“你还记得你的愿吗?”李泉问道。他似已经全然忽视了浑沌的话,只专注于面前的胥桓。
“我的愿?”胥桓吐息寒凉,“那是我的愿吗?”
他想到荒村中的那具尸骸,他们都是别人手中的木偶。自以为在走着自己的道,一举一动却都是被别人牵扯着。他的所行、他的经历、他所拥有的一切,从混乱中摆脱的梁国、以之为臂膀的玄清教、难得同道的李泉、真心助他的窕姨、阿慈……哪一样不是虚假的?哪一样没有被毁掉?
他的所思所想是自己的吗?他所选择的道是自己的吗?
谁在引导他?谁在掌控他?谁在把他当做掌中棋子,主导他虚幻的一生?
“你的道已经毁了吗?”李泉低低叹道。
“既然不是我的道,为何不能毁掉?”胥桓僵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踏出一步,身后的水井轰然崩塌,连同石碑一同埋葬。他已不需要有什么来缅怀了,也省得这里再受打扰。
“还有一件事情,”浑沌的声音在李泉耳边幽幽道,“当年在你身陨之后,玄鸟为保玄清教,将自己的魂魄与之绑到了一起。”
当初长阳陨落,供奉他的玄清教受到重创,险些毁灭。玄鸟以其图腾之身的特殊,将自己与玄清教绑在一起,这才保住了当时摇摇欲坠的玄清教。若非他如此,玄清教也坚持不到后来,等浑沌再灭一次。
浑沌之所以只是把玄鸟的魂魄丢到毒潭中消磨,却没有直接将之陨灭,也是为了玄清教——他还要保留下来一部分原本真正的玄清教,才能借此联系来寻找地府。
“玄清教要是毁了,他那点残魂也就彻底陨灭了。”
“你说得对。”李泉对胥桓叹息道,“玄清教……也早该毁了。”
他忽然伸手一推,一股无匹的力量将胥桓携裹着送离此处。浑沌骤惊,他生出不好的预感,虽不知长阳要做什么,还是下意识伸手欲拦,他慢了一步,没能拦下人,胥桓所往的方向却受他力量干扰,已不知落往何方。
遥远的大青山首上,长阳指尖浮现出一支笔,笔身洁白如骨,笔毫如沾浓墨。
他似是根本没有听浑沌的话,似是根本不在意亲手建立起来的玄清教、不在意玄鸟仅存的残魂。
一笔落下,天地间铮然而鸣,如弦断琴崩。
刹那间,世间一切与玄清教相关的因果,皆尽消散。
世间一切与玄清教有关联的生灵,无论他们是否参与玄清教中、无论是否接触到玄清教的隐秘,在这一瞬,心中皆有所感。众生与玄清教之间的因果瞬息成熟,或有突兀暴亡者、或有疾症忽愈者……现种种异象。无论时机到否,一切种下种种玄清教之因的众生,此时皆得到了种种相应的果。这是长阳的大神力所至,是亲手创立了玄清教的神明的意志。
一笔过后,因果俱全,玄清不存。
浑沌惊怒之间,一时竟来不及反应。他与玄清教之前的因果倒没有被成全——所有指向浑沌的因果都没入一片混沌的力量,永远也无法结成果,只会如黑洞一般,卷乱越来越多的因果线。长阳一笔强行划断了他与玄清教之间的因果线。
他不明白,能够花费不可计年打造地府、为了众生身沾因果的长阳,怎么会亲手毁去玄清教?他已经不在乎玄清教了吗?他难道不在乎玄鸟了吗?
但长阳的笔已经划落,这世间,已不存玄清教。
这不只是玄清教这个名义不再存在了,这是因果上的彻底终结。那些原本玄清教中仍然存在的人,他们无法再以玄清教的名义与手段交流,无法再通过玄清教关联在一起,他们彻底散落。因为与玄清教有关的一切,已经彻底结束了。
卢国毒山头,木头在山腹里静静地坐着。他本已习惯了这里的冷寂,自几个月前的那场大雨消弭了土地中的苦煞气后,前来寻找他求取枯藤汁的凡人们也就很少来了。他们只在偶尔路过的时候才会再次来到山脚下拜访他,这不能怪他们,他们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每一点空闲时间都必须要花费在生存上。
木头理解他们,于是也就不再在山脚下等待。那些为了拜访他而特地绕一段路来到毒山头脚下的人们,在发现丑神仙离开后,也就不必再来了。
木头回到山腹里,依着把自己盘成巨木的苦藤,看着美丽的毒萤飞舞。他曾经习惯了这里的冷寂,但他后来尝过了热闹的滋味。他记得那些来找他的人;记得那个抚摸他掌心开出的花朵的小孩子;记得圆月之下,走出毒窟,在李府院子里的那一个晚上……木头抱着一个酒葫芦,轻轻摇了摇,听着里面的水声,小心翼翼地拔出来一点塞子,从缝隙里嗅了嗅,又给盖上了,再安安稳稳地放回苦藤根基处的一个凹陷里。
在苦藤宽厚的根基上,有着许许多多有藤蔓绕成的凹陷。这些凹陷里,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一只风筝、一只走马灯、几本画册、几个泥人……有些是丁芹带给他的,有些是谨言和文千字托丁芹带给他的。毒山头这里的环境特殊,丁芹还没有办法打开很大的口子,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送些小东西过来。
他曾经习惯了冷寂,但现在他有了期待。
木头坐在苦藤根部,仰头看着上空在莹白枝蔓间安静飞舞的流萤。
当他愿意等待,困在这死寂毒窟中的时间就是有意义的了。
可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不安。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消失,那是比被困在毒潭中千万年更要空洞冷寂的感觉。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也正在消失,他不由得感到恐惧,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他下意识伸手,指尖触碰到了苦藤上的酒葫芦,酒葫芦却突然爆裂开来,里面的酒液尽数燃烧了起来。木头这才发现,他身上竟着起了火焰。
不只是他,那坚韧厚重的苦藤也燃烧了起来,明亮的火焰卷遍了苦藤的全身,将幽暗的洞窟照得如此明亮,就像神明降临的那日一样。
苦藤的枝叶在火焰下破碎成点点火星,艳红的色彩在热流中飞舞,这景象是如此的美丽,那坚韧的苦藤却发出了不堪负重的哀鸣。
被烧断的枝条再也支撑不起它厚重的身躯,它只是一株藤而已,就算把自己堆叠成树木一样高大,倒下的却也比树木要快。
木头的珍宝因苦藤的震动滑落到了水里,刚接触到潭中毒液时就被化去。
木头惊惶地跳进毒潭里,拼命将潭水泼向苦藤,可这些潭水却熄灭不了苦藤上的火焰,也熄灭不了他身上的火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花费了千万年将自己堆叠到洞顶、接触到阳光的老藤,在火焰中崩塌。
他看见老藤的根部,看见根底的魂息藤棺椁,看见棺椁中的尸骸。
原来是他要消亡了吗?木头恍惚明白过来,他继承了这尸骸最后的残魂,因此在这尸骸主人最后的残魂消亡时,他便也要消亡了。
他看着自己身上燃烧着的火焰,那些火焰在他丑陋的木瘤疙瘩上燃烧,在潭水上燃烧,那些清澈可怖的毒液在火焰下飞快地干涸着。
他也快要像这潭水一样消亡了吧?木头看着被火焰照耀得如此明亮的山窟。
到头来,这里也只有他自己一个而已。
……
毒山头脚下。
人们在这里再见不到丑神仙了,他们就在丑神仙的茅屋旁给他立了一座丑丑的石像。人们说灾难结束,丑神仙回到山里修行去了,他就是为了救人才下山的嘛,现在灾难结束了,神仙自然也就要回去了。所以他们在这里给神仙立下一座雕像,他们就可以继续纪念他、感谢他,就好像神仙还在这里一样。
孟耳背着一担柴走向毒山头山脚,这比他要去的地方得多绕几步路,但拐一脚也不费事,干嘛不顺便来拜拜丑神仙?
冬天路滑,孟耳一心低头看路,忽然隐有所感,抬起头来。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毒山头……怎么烧起来了?!
孟耳扔下身上的柴,本能就想跑,可他迈步前,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冬天山都秃了,树木光秃秃的枝干远远看着是灰褐色的,可是在这把整座山都烧起来的山火里,这山,怎么一点一点地变绿了?
枝头爆青,很快就抽成条,不一会儿竟开起了花。地下钻出嫩绿的苗,窜得像小孩儿蹦高。在漫山烈红的火焰里,勃勃的生长着,好像那不是火焰,而是甘霖。
孟耳在这样的奇迹中,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感动。他被震撼在原地,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清越嘹亮地长鸣。
他看见那火焰中,飞出一只美丽的大鸟。
天命玄鸟,浴火凤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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