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见到怪物的不是他,是他爷爷。出诊的不是他,是他爷爷。
那天他也不在医馆里,在医馆里的,只有他爷爷。
小周大夫胸中突然生出怆然来。
为什么啊?他爷爷分明是为了救人、是出于善心,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梦境忽转。
和求医的汉子一起面对怪物的不是他,已然变成了周老大夫。
那怪物刚刚出现,恰有路过的护法神出现,将怪物打死,把周老大夫和汉子都安然无恙地救下来了。
可是小周大夫梦中才觉松气,心中又有更大的悲痛涌了上来,冲得梦境又一转。那护法神分明没有赶来得及时,他爷爷和那汉子都险些死去……
一转又一转。
随着小周大夫的企盼,梦境不断寻找着可以让爷爷无恙的变化。
一个变化皆一个变化的破碎,最终定格在他从药神娘娘那里得来的噩耗上。
为什么善心得不来善果?为什么护法神不能赶来得更快一点?为什么药神娘娘没办法让爷爷彻底恢复?为什么世间要出现那样的怪物?为什么神庭到现在都未能清理干净它们?为什么神庭给他爷爷安排的命数,得不来一个安宁的晚年?
悲苦生怨。
凡尘众生,一弹指间三十二亿百千念,善念恶念生灭不定流转不休。小周大夫心神震动悲痛失望下的一念险恶,被这梦境引导,迅猛地胀大起来。
朔月躲在他梦境的一角里,脸色煞白。
她看见在小周大夫被梦境引导而生的嗔恨怨煞上,趴着一只如虚似幻的蝶。
那蝴蝶伸着长长的口器,吸食着愈发浓重的怨煞,梦幻般美丽的翅膀之上,隐现着一个个梦境异兽狰狞的影。
这是蛊。
朔月瑟瑟隐藏着自己,她曾得到过食梦貘留下的信息,猜得到这蝴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看见蝴蝶悠然扇动翅膀,便在小周大夫的梦境里掀起一个又一个变化,撩动着那一点怨念风卷燎原,转变成针对神庭的怨愤。可她并不敢去阻止。
蝴蝶的气息对每一个擅长梦境术法的修士都带有可怖的压制,朔月只是与蝴蝶同处于一个梦境当中,就仿佛被装进了一个蛊罐里。而蛊罐里的另一方,是一个已经吞噬了无数梦境异兽的蛊王……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声鸡鸣透进梦里,夜色尽人将醒的时候,那只吸饱了怨煞的蝴蝶才满足地收起口气,崩散成一片梦幻的鳞粉,飘忽离开梦境,不知何处去了。
朔月惨白着脸离开小周大夫将醒的梦境,匆匆向地神庙赶去。
幸好,幸好这只是一点梦蛊的鳞粉……如果是那只梦蛊亲至,她只怕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梦蛊的鳞粉携着小周大夫的怨煞,循冥冥当中的联系,倏忽来到了另一个与世不同的境地——浑沌的境地。
这是一方内蕴于浑沌之道中的小世界,并不完善,介乎于世界与境地之间。那些化身怪异、堕入黑暗的真灵,尽在此中,处于一种生灭不定的状态。
世界之中,有一棵巨大、狰狞,却又十分美丽的树,它的根盘踞了整个世界,又或者说,它的根就是此中的大地。那些真灵就在它的根系上,拼尽一切地争斗、向上爬。而失败者的血肉,就化作了树的养分,供给给上层的枝条。等到吮吸尽了败者的一切,那真灵就落到树根的最底部,从不甘、怨愤、贪求、争胜的心中,生出这些心念的力量来,然后再借着这些心念的力量,重新向上攀爬。
在树身上,则又分出一根一根的枝条,每根枝条上都生着大小不一的叶,每片叶都是一个平台,每个平台上,都被一个存在占据,他们从叶上吮吸树汁,那是根系从下层汲取来的养分。而那些被充作养料的真灵,它们的目的就是向上,爬到叶上,也去做那吮吸树汁的存在。
在其中一片叶上,停着一只美丽的蝶。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落下无数鳞粉。
叶片在根系地面上透下阴影,这些鳞粉就落到阴影当中,催化着在这片阴影里的真灵愈加贪求、怨戾、嗔恨、疯癫……然后在这些执念的影响下,生出更多的力量。
这些都是他的养分。
每一片叶的阴影所笼之地,都是叶片之主的领地。
人世间一个昼夜过去,又有无数鳞粉飘忽出现在了这一方世界,它们轻盈地飞向蝴蝶,像一场笼罩了世界的倒飞之雪,迷离梦幻的美景间,它们所携带的怨煞亦从涓滴细流汇聚成海,最终,落到了这停于叶上的蝴蝶身上。
这只蝶是如此的美丽,那由无数血肉供养起的翅膀妖异而绚烂,每一次扇动都闪烁在虚实之间。凝结了怨煞的鳞粉落在蝶翼上,汇聚成愈发浓艳的花纹。诡丽似滴入水中沉落、扩散、纠缠的血与墨。
蝴蝶的气息迅速膨胀起来,以狂暴之势提升席卷。他足开始震动,头上触须颤如疯癫。一个个梦境异兽的花纹在蝶翼上隐现,像在地狱血海里挣扎不休,这超过了它承载的怨煞快要使他癫狂。
但紧接着,他足下那片莹润剔透的叶上光华流转,将这些汇聚于他身上的怨煞又给汲走了。
蝴蝶又平静了下来。
此境之主已经取走了他要的东西。
众生皆贪。
求而不得,更生怨恨。
对于有些人来说,那一炷炷燃在炉中的香、一碟碟摆在案上的供、一个个叩在神像前的头,都是明码标价的。
愿未足,便愤;遭灾苦,便怨。
神庭在世间积累了多少功德信仰,就在世间积累了多少怨愤不平。
而今,这磅礴的、由与神庭结缘众生而生的、针对神庭的怨愤,成了浑沌手中最锋利的刀。
他汇聚起无边怨煞,目光幽幽落到九天之上。
凡尘众生的心念,自然伤不到高高在上的天神。
天神天神、天生神圣。夏虫永远见不到冬雪,卑弱凡尘也永远也触不及他们的一片衣角。纵怨煞如海,不过镜中狂澜,如何能伤到镜外之人?
可是啊,若是那飘在天上的神明自己走下来了呢?
太阴本不惧于众生怨煞,可她建立了神庭。
当她以大天尊之名与众生结缘、为之梳理命气后,受得神庭功德,便也需承众生怨愤。
一如曾经的长阳。
第156章
人世香火渺渺上升,淡青的烟气已在风里浮散,祈愿的心念却升到了天顶,升到了另一重境地当中——九重天。
在九重天云底金辉照耀着世间香火。每一日、每一刻,世间都有无数香火向着神庭汇聚而来,在神庭的功德金辉照耀之下,经受洗炼,剥去其中的险恶凶孽,剩下的才能进入神庭。众生祈愿心念,皆一一记录于神庭玉册当中,在他们的命理之中,荡起大大小小的波澜,影响着他们今世与后世的命数。
巡守神将于最底层的一重天上值守,双目炯炯有神,监察着神庭的入口。
他的目光忽然一凝。
在功德金辉的照耀下,云底香火之中现出丝丝缕缕的暗影。那是……几乎要结成孽气的怨煞!
巡守神将手中兵器一顿,警钟霎时鸣遍九天。就在这鸣警钟的一霎时,原本丝丝缕缕的怨煞已经结成了大片大片的阴云。它们与香火掺在一起,神庭的功德金辉格外难以对治。
这是针对神庭的怨煞!
顾不得其他,巡守神将兵刃一卷,搅得金云翻滚、光辉大盛,神庭本身,亦是一座不可思议的法宝,因巡守神将所受神庭印记当中的职权,他可以操纵此宝部分威能。道道金辉如利剑,在阴云当中破开一个个窟窿,再一搅,正要将怨煞搅散,巡守神将却脸色骇然大变。
在这一团团韧如蛛丝的怨煞中,藏着一枚钢针似的锐意。
以点破面,浑沌的意志只一击,便破开了神庭最下一层天。
无边怨煞从这撕开的窟窿里向上窜入,形成一道烟黑云柱,直冲下一重天而去。
巡守神将咬了咬牙,目中决绝,兵戈一挥,操纵神庭的威能,卷起滔天云浪,冲着怨煞之柱席卷而去。
然而,烟黑云柱不动如山,其中怨煞反顺着联系袭上了神将的身躯。这针对神庭、亦针对一切神庭神明的孽,迅速地侵蚀起这曾享过众生香火的神明来。
神将身躯大震,正要被怨煞吞噬时,神魂当中的神庭印记忽然一动,放出如水光华,清澈洁净,驱走了他身上的怨煞。
再看周围,其他匆匆赶到,向怨煞之柱出手的神明,同样被神庭印记所放光辉护了下来。
神将面上却没有喜色。他看着不动不摇、已经冲入第二重天的怨煞之柱,目光茫茫。
可是,神庭怎么办呢?
九天之上,李泉和白帝的目光都投在了那迅猛凶悍的怨煞之柱上,它已经破开了第四重天,神庭当中的诸神明各显神通,却没有能够阻止它——那里面携着浑沌的意志。
诸神明受神庭印记所护持,皆无损伤,这也是因为那道怨煞之柱本就不是冲着他们而来的,它的目标是大天尊。
太阴以大天尊这个名号与众生结缘,顺此联系,它将精准地找到太阴身上。
怨煞之柱其势刚猛,只这片刻,已经又破开一重天。
但李泉和白帝谁都没有动。
太阴有她的应对准备。
隋地。淮水之畔。
天际忽现金云涛涛,凡世人皆观此奇景。
化身余堌的淮水神君抬首看着天际翻腾不休的金色云海与其中隐现的一抹黑灰,神色肃穆。
时候到了。
他踏入淮水当中,整条淮水突然一静,恍若从奔流当中忽然静止了一瞬。
在他身后,余简横琴膝上,烈烈风中战曲激昂。
祝君,旗开得胜!
淮水之源,雪山皑皑,一声浩大水响,无边大雪铺天盖地而下,又化作浩荡水势,轰然而下。
水固镇中,隐于竹林当中的水固井下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一条威武的巨龙忽然从井中昂扬冲向天际,龙吟响彻整个水固镇中。
巨龙直落淮水当中,这条横在大地之上的江河,仿佛突然有了灵魂。
自淮水源头而起的浩荡水势,如龙奔涌在大地之上,生活在淮水两岸的众生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吓了一跳,各个骇然欲逃、心生绝望,可是半晌不见水淹来,回头一瞧,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条江、这条江……竟是行在空中的!
江水高出两岸十余丈,水声威势涛涛,似有龙吟。
段段江水、支流、湖泊之中,一个个水神昂首望向那一条悬在空中奔涌的大江。
蟹将军黑眼珠轱辘几下,转掉泪水,不舍眨眼。
“神君……神君……”
“淮水神君啊!”
两千四百年,他们已经两千四百年未见神君威势。
淮水是大地之上最重的一条水脉。地脉如骨,水脉如血,淮水就是此方世界最重要的一条血脉。曾经在无数修士的争夺当中,是神君带着淮水之兵,一段一段打下来的!
孟怀在淮水中畅快奔腾,浩瀚神力铸起这一条地上之江。不只是淮水之势,而是天下水势!
两千四百年前,受大天尊嘱托,他从威名赫赫的淮水神君,变成被囚于一方小小水井当中的罪神。让出奔腾天下的广阔之地,于地脉于水脉交汇的枢机处,暗中一点一点贯通天下水脉。
两千四百年的蜷缩、两千四百年的隐忍,皆备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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