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十二万年前的景象在她心里掀起滔天狂澜。
太阳星骤熄,天地陷入混蒙当中,她凭借着之前的记忆和与长阳之间的一丝联系匆匆赶到,却见那执笔神明身后,擎天之柱轰然倾折。他望来的眼神,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幽寒且空寂……
在他怨煞袭身、即将陨落的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那被隔绝在一根指骨上的、由最深重的怨苦而凝成的墨,一点一滴染到他的身上。那些他曾看过的东西,又一次的,以那些向他祈求的哀苦众生的心要他去看。
那割开手掌以血作祭的人在哀哭。
他已复仇,可是就算仇人已死又如何呢?他的父母妻儿已不在,谁能换回他们本不该逝去的生命?谁能归还本该拥有的幸福?
那些被生祭的魂魄在嘶嚎,他们想要撕扯尽将他们绑上祭坛之人的魂魄,一倍不够、十倍不够!他们的怨苦,要得到千百倍的报偿!
怨恨是没有边际的。因为痛苦是没有边际的。
复仇了,便公允了吗?
恶人本该承受的苦难,就可以抵消他们本不该承受的苦难吗?
看着我们,请看着我们。
为什么呢?为什么别人已使我们承受了因果毁断的苦,我们却不能使别人也承受这样的苦?
为什么你不许?
何以审判?何以审判一个本能成为平凡幸福的好人,如今却被痛苦和仇恨淹没的灵魂?
你会如何审判这样的罪?
他们向这世间唯一一个垂眸于他们的神明伸手,从他的指,攀上他的手、捉住他的袖,背弃他、抓住他,祈求他、淹没他……
每一个向长阳求助的生灵,都恨着这个世界。
他们因因果不全受尽了本不该承受的苦楚,亦恨着,这混乱的因果。
恨太苦了。怨也太苦了。
痛苦是没有边际的。
可以结束吗?
这是一个被众生困缚的神明。
祭坛上才被活剖出来的心脏还冒着热气,祝祷者理所当然地祈念自己行恶不该受到果报。
伪装成摆渡人的恶神驱使被他害死的水鬼,化作怪异的狗王肆意屠戮,养人如猪狗的罗教准备血祭一城……
恶毒是没有边际的。因为欲望是没有边际的。
为什么要存在因果呢?
有能力的人为什么不能取走自己所需呢?
愚笨者便该听从聪明人的领导,弱小者便当成为强者的食粮。
当众生悉皆接受强者上而弱者下,聪明人制定的规则便成为他们用来吸血的罗网。
狗王吃掉的生灵化作怨魂,怨魂又主动引来无辜的行人喂食给狗王。梁国的百姓被掌控他们的歪门邪派领导了七百余年,人们驯顺地服从于命令,交配、生产、被杀、被吃、被折磨炼化。
如果拥有力量,却不去使用,那与没有力量又有什么区别?
力量应该用来攥取力量!
因果是力量的敌人。
只是想传宗接代而已,为什么不能杀掉养不起的女婴?身复血海深仇,为什么不能吞杀生灵来变强?为了保护幼子,为什么不能化身怪异?
恶行永远都拥有理由。
那些曾向长阳祈助过的生灵,又在轮回里生出了憎恶因果的念头。
贪婪太大了。心也太大了。
欲望是没有边际的。
这是一个被众生背弃的神明。
罪恶横行世间,欲望吞噬天地。
在这无边的苦恨与欲望之中,大玄睁开了眼睛。
他直起佝偻的腰,提起饱汲浓墨的笔。每一笔都在世间划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太阴不得不……斩去大玄。
“长阳……”她一直都在呼唤。
可是那个一身幽寒的神明直到被她斩落时,目中都是空寂幽冷的,他对她笑了一下:“太阴、太阴,你说天生神圣,凭什么呢?”
你便高高在上吧,你便不理世间吧。等到这世界自酿的苦果将你淹没时,你可不要惊讶才是。
第158章
衣袍玄黑的身影浮于金色的功德池海之上。浩荡日辉阻拦在太阴与他之间,寸步如天涯。
浑沌忽如暴起的毒蛇,他不知何时已挣脱了太阳星的威压。
他的道力在光辉耀耀的太阳星中割出一线晦暗,虽只存一隙,一隙黑暗当中却蕴含着无限丰沛的色彩。红黄蓝绿青白色,像诱食的灯笼,扭曲纠缠在一起,又在互相争斗吞噬,形成一片混沌的黑暗。狰狞的根系在黑暗里面疯狂挥舞,想要把这一隙撕开,好从中探出,深深地扎进土地、扎进血肉、扎进太阳的光辉,抓住、汲取、消化!
一缕阴柔道力瞬息缠上浑沌,像一张柔韧的网,将那一线晦暗困在其中,任其挣扎却不能破。太阴已出手。
“大玄不陨,天地皆亡。你不该拦我。”浑沌急促道,“该陨灭他!”
功德池上的身影倏忽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到了浑沌面前,大玄目中一片幽寒,唇角却似笑非笑,手中笔尖已刁钻凶狠地点向浑沌肋下。纯粹的墨色在笔锋聚成尖锐的一点,却像是扩散在水中的墨,荡开道道涟漪,捉向浑沌。
缠在浑沌身上的太阴之力一松,浑沌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大玄手中的笔。但他们太近了,这里是太阳星,是大玄的主场。他只能寄道于化身当中,受辖甚大,那支笔又横扫而来,在空中荡开墨色波痕,眼看就要落到浑沌的身上。
大玄却忽然身形一滞,一股阴柔之力凝聚在他身周,使他如行水中,动作一缓,浑沌于毫厘之间避开了他的笔锋。
太阴。
大玄手腕一转,笔锋毫不留情划开了缠绕着她的太阴之力,向她迫去。
太阴就势一退,浑沌却已抓住时机再次动手,他已散去了化身之形,化作一片晦暗的影。
他必须把大玄留在这里。
浑沌可以与诸天神争夺此方世界,但却不可以与大玄共同争夺。因为这是个想要毁天灭地的疯子!而这样一个人,是没有顾忌的。
可是到了天神的层次,若想陨灭一方,何其难也?当初浑沌能成功设计,是借着道之缺衍化大劫的剧变。现在大玄在太阳星当中,初复力量,正是最好的时机!
如果没有太阴插手的话。
浑沌想要大玄的性命,可他与太阴不是可以同谋的朋友。
太阴不想让世界落为浑沌供养己身的养料,但她也不能让大玄肆意妄为。
而大玄……他要一切归于寂灭。
浑沌狠辣,大玄凌厉。
太阴之力悄然弥散,在这场凶险的争斗之中牵扯平衡。
太阴不需要胜利,她只需要拖住现状。浑沌和大玄不可能同心协力来对付她。
她不能让浑沌败亡,因为大玄是不可控的,只凭她牵制不住大玄的癫狂。她也不能让大玄败亡,她不能让天地在这般凶险的胜负一线中作赌。
现在太阳星中只有他们,但白帝不会被困住太久,水相亦会恢复。
有这最善借力打力、以柔克刚的天神牵制,太阳星中的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浑沌欲杀大玄,大玄亦不会放他离开太阳星。太阳星是大玄的主场,然而有浑沌与太阴牵绊,他也无法离开此处。
日月之下,云层流聚,掩了太阳的形状,只透下明澈的光辉。云积厚,人间落了一场雨。
春雨润物,大地生绿。日光落到地上,泥土里有阳和之气生发,草木随长,生机绵绵。
沉眠在梧桐树中的天神翻了个身,化芒复苏。
太阳星上,金红焰流一卷,大玄忽然一退。
在这一退之际,大玄争取到了一瞬。于此一瞬之间,他的目光落向太阴。
这决断非常,决意为他欺瞒天地、积尽十二万年功德以救护的天神,已恢复了沉静与果断,但她看向大玄的目光一直在坚执相问:长阳的意志不会被轻易迷乱,更不该被改变。为什么?
可大玄的嘴角只是讥诮地翘了一下。被那双幽邃的眼一触,太阴瞬息间如堕轮回。
青拂因失子之恨开始强夺别人的孩子,食梦貘为报炼蛊之仇吞了台吴半县之人,淮水神君为了落月海的局淹了庸城无数众生,吴侯为了庇护一地以瘟疫火灾致使无数家破人亡……
众生是被冰冷河水灌进肺里的女婴、是失子疯癫的青拂,亦是将亲子扔进河水里的父亲;众生是敬慕淮水神君的诸多水神、是隐忍两千余年以成大事的淮水神君,亦是庸城里在绝望中爬上屋顶拼命举起孩子的父母;众生是被炼化为蛊后为虎作伥的蜃、是蛊阵里被迫吃掉织梦蛛的食梦貘,亦是台吴县满城缟素里哀哭绝望的失亲之人;众生是在吴侯庇护下能在劫中依旧安居乐业的凡人、是愿受三倍之苦纵死无悔的吴侯,亦是被他镇压在庙下不得解脱的枉死怨魂。
凡世浑浑噩噩,无尽的苦与无止的欲化作泥沼,可因果在,黑暗里就有着一盏明灯。它在告诉你,怎样做才能离苦得乐,为什么要节制欲求。向着灯亮起的方向前行,就不会永远在泥沼中沉沦。
凡尘众生可恨,凡尘众生可悯,凡尘众生愚妄,凡尘众生坚韧。只要看得见那一线希望,他们就能挨着苦,挣扎着向灯亮起的地方前行。
在这一次次轮回的终点,太阴化作了最后一个身影——长阳。
尘世因果如缭乱的雾,他在世间行走,许以众生向他的名祝祷。从不染尘埃的天上俯身,垂落指尖,让众生可以攀援着他的手。
那泥沼中失光的众生,于是在惊惶迷惘中有了新的方向。
点滴墨色污不了活水之池,便是百千万砚的墨色,也迟早会被泉眼中洁净的泉水化去。可若是那墨色源源不断呢?
青拂曾经只想找回自己的孩子,后来她开始夺取别人的孩子。
食梦貘在初入蛊阵第一个十年中,他想他们若能逃脱出去,他愿以全部身家酬谢。
在第二个十年中,他想他们若能逃脱出去,他愿此后日日行善积德。
在第三个十年中,他想他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逃脱出去,他要不择手段的复仇!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灯已经熄灭得太久了。
那些沉沦在泥沼中的众生,已经不再渴求神明的救赎与指引。
记命笔本不该生灵,他是神明的指骨。但记命笔上,结有众生的因果。他因那些众生的心念而生。他背叛得毫不犹豫。
他们已不渴望救赎。
他们从泥沼中抓住神明的手、攀上他的身,把他拉下来,一起淹没。
一处清净的泉眼,可能化解得了这因果之疾越来越重的尘世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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