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母盼子归,子盼母寻……
……你既有执念,不如做一尊神明,护佑这世间的母子,莫要再遇到相同的惨事……
那位神明的话犹在她耳边徘徊,她自己大概是做不成神明了,可也不想再叫这世界的母子生受分离之苦。
青拂不舍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还是抱着她走进了村舍。
她走进男人的房子,却见院子里有一七八岁的男童在玩耍。
青拂皱紧了眉,没叫男童看见她,走进了屋子里。
正在坐月子的女人木愣愣地坐在床上,一双眼麻木呆愣。
“门外的是你儿子吗?”青拂问道。
女人点了点头。
“既然有了儿子,又为什么还要生呢?”青拂又问。
生了女儿,又护不住她,被那男人溺死。那怎么忍心还要生呢?
女人木木道:“他是我男人。”
男人要睡媳妇,媳妇会生娃娃,生了女娃娃,就丢到溪水里淹死。
她也管不了,反正,男人是要睡媳妇的。
青拂冷笑一声:“你不配做她娘!”
她抱着怀里的女婴,飘忽出了房间,眨眼就离开村子,不见了身影。
青拂入了山林,寻来兽乳喂养女婴,从今以后,她做她的娘。
不过,她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青拂抬起头,顺着另一道沾染着血色的因果线幽幽看去。
杀了她孩子的男人已经死了,可那个以青蚨虫炼制青蚨钱的修士,可还在呢!
第45章
李府之中。
漓池将目光从因果线上收回。
在他目中,世界二分,一面是如常人所见的天青地阔,一面是笼罩在茫茫大雾下的浑浑噩噩。
假象、真意,虚妄、幻真。
一面世界生机也蓬勃,死意也流转,生死依道而行,万物依理而运。
可在那大雾笼罩之下,那道也残破,那理也扭曲。有报无报,善极转恶。
漓池敛目,那如茫茫大雾一般笼罩世界的因果从他目中隐去。
因果、因果,这便是此方世界的模样!
他看过了因果线的另一端,瞧见了青拂的所为,也看入了因果线之中,瞧见了自己此前与青拂的交集。
他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妥来,却觉心中复杂难言。
在点破青拂所执虚妄之后,他曾以自身神力洗刷她身上的怨与执,试图令这饱经苦难的妇人走上一条解脱之道。
可寻子的执念散了,青拂的心气也就散了。
她如今以怨恨为执念,免去了消散之忧,却化作了心苦意执的怨戾之鬼。
因果命理、地府轮回。
前身的神明为何欲立地府、镇压因果,再鲜明不过地展现在他面前。
地府当立,但他也要仍然是他。
漓池闭目,悠长地出了一口气。
青拂有恨,凝聚执怨也属正常,可她曾受神力洗练,不该这么快就化身成为怨戾如此深重的妖鬼。
可漓池却并未能从因果线上看出什么问题。
食梦貘的梦、青拂的怨,两件事都是看似合情合理,但发展之中却又令漓池隐隐觉得有所不妥。
这些不妥令漓池生出不安。
他想要尽快查出原身的身份,虽然他能够理解原本神明的所执所愿,若有能力也愿将之完成,但他首先要确保此身能够存活下去,而他自己,也仍然是他。
他需要足以自保的实力,属于他自己的实力。
漓池垂首,看向膝上的琴。
两根七情引,一根为惧,一根为哀。在吸收了望月的哀之情后,哀弦比之惧弦更清晰凝实了几分。
在望月拨弦的一试之中,漓池已经得出了新的凝聚七情之法,只需要七情各得一根七情引便可。
惧与哀的七情引已经具备,黎枫与卫秋宁身上尚凝聚着一根爱的七情引可摘,淮水神君孟怀与余简之间有一根喜的七情引将凝未凝,若得机缘,或许也可得之。
如今所差,还有怒、憎、欲三弦。
七情引诞生条件苛刻,无法强求,只能看机缘。他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三根,已经称得上是幸运。
漓池梳理了一番,接下来他还能做的,唯有两件事,一是谋划孟怀与余简之间的因果凝聚出七情引,二是继续凝实已经获得的三根七情引。
前者只能靠他自己,后者……或许丁芹可以帮得上忙。
但漓池需要先想办法令她获得引动七情的能力才行,他自己可以凭借七情引施展,此法却是无法教授给丁芹的。
不过,水固镇中,却恰好有一位鬼神,颇善以音律引动七情……
……
水固镇中。
余简倚在井旁,一手虚虚按在琴上,另一只手停在井沿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
“你就是把这井台按出窟窿,它也奏不出乐来。”井中传出孟怀的声音。
余简手指一顿,出言道:“你被困于井下,如今有了出来的希望,自己倒是不急。”
孟怀似是在井下懒懒翻了个身:“两千多年都等了,还差这一会儿吗?那位神明不好打动,你便是在这儿愁秃了眉毛,也换不来机缘。不如修行。”
余简听得想瞪他,然而有深井相隔,余简只觉懒得费这番力气,兀自闭目盘坐。
他之前只是乍闻脱困之法,又担忧那位神明在此地待腻了离开,日后再想找有能力处理井上封印的人可就难了。
但孟怀都不急,他又急什么呢?
不如修行,大不了度过这漫漫三万载。
余简正闭目,忽然听井中传来一声水波。他睁开眼,就听孟怀道:“有客来了。”
风过竹林,其气清冽。
白衣士人模样的神明悠悠从竹间窄道走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清澈。
水固井上原本浮散的水汽倏忽卷动,凝聚成一条盘在云中的游龙。
漓池拂袖,青石砖上落着的竹叶随风旋开,露出一块洁净的空地,洒然坐下后,略一抬头,示意道:“这是我的神使,丁芹。”既然介绍了丁芹,便也说了自己的神名。
丁芹行了个礼,抬头看着游龙与井旁抱琴的鬼神,目光中有些许好奇。
余简被她看得忽然生出些歉疚与不好意思来。
之前食梦貘的事情结束之后,神明一直没有露面,想来是并不欲与地神和赤真子打交道,然而孟怀却借着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将之透漏给了赤真子。
这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总有些利用了人家的嫌疑。
更何况,丁芹来往于水固镇中的时间也不短了,神明却在这个时候将她带来。介绍之语虽带笑意,话中却仿佛别有深意。
孟怀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大大方方地赞道:“好一个钟灵慧秀的姑娘!”
漓池一笑,清风朗月地将此事滑过,谈笑起别的。
往日漓池来此,常是要听琴的,但今日余简无心拨弦,漓池也未提,几人随性而谈,却也开怀,由天到海、自古及今,又论回琴上。
时人以古琴为贵,认为它的声音具有高雅韵味,超凡脱俗,以琴为诸般乐器之首。
余简摇头,神色间似有不赞同。
漓池转头看向他,含笑问道:“道友有不同想法?”
余简道:“简虽因琴艺高超而受后世琴师祭拜,得以在死后化身鬼神,然而并不认为琴就比其他乐器更高一筹。”
“为什么这么说?”丁芹好奇问道。
“乐器始终也只是器,乐的高低,只在于奏乐者,而不在于器。一位无心无意的奏乐者,不会因为用了古琴弹拨曲乐,就比用琵琶奏出的曲乐更高雅悦耳。我虽惯于用琴,但也并非不会其他乐器,同一首曲子,我用其他乐器奏来,也不会就比用琴奏来的差。赋予乐灵性的是奏乐者,而不是乐器。”余简答道。
“时人以古琴为贵,但在我生为人时,乐师的地位并不高,甚至可作为礼物于诸国之间转赠。今时以古琴为贵,但弹奏古琴的乐师地位难道就真的高了吗?我做说书人行走之时,也见过不知多少怀抱古琴卖艺维生的琴师。所谓以乐器分高低,在我看来,不过是以乐器自抬。”
井下孟怀插言道:“上古之时,凡人曾以琴为祭祀天地之器,故而以琴为贵,后来祭祀之礼改变,琴的地位也就落了下来。不只是琴,钟、鼓……哪一样没有被奉为祭器过?所谓高低,不过凡人捧踩自定罢了。大音希声,天地之乐,难道是以什么乐器奏出来的吗?”
丁芹若有所悟,看向余简,好奇问道:“我常听上神称赞您的琴音,您的琴音是否已经达到了大音希声的地步了呢?”
余简摇头:“惭愧,那是极高的境界,我距离那一步还远得很,如今只是到达了以琴传心、以音引情的地步。”
他见丁芹一双明眸澄净,对他的琴声多有好奇,此时久谈之后,心境疏阔,浮躁尽去,便笑问道:“你想听什么?我可试奏一曲。”
丁芹眼睛一亮,想了想后,道:“我结识了一位朋友,他出生艰险、心思简单,久困于一方,从未见过他人。他积累甚久之后,终于突破困境,然而困境之外还有困境,虽然本心不坏,但久堪磨难,难免有些善恶混沌。您可以为他奏一曲吗?”
余简思索片刻,问道:“可以更详细些的说一说吗?”
漓池在膝上敲了敲手指,道:“我来吧。”
丁芹说得是木头,他孤寂已久,因貌丑被厌弃,心性难免产生偏执,却难得本心没有恶相。
神识铺展,清冽之气霎时洒了满地,如雾蒸腾,笼了整座竹林。
青石砖地幻化了去、竹枝摇声幻化了去、青空流风幻化了去,从中央的水固井,倏忽翻腾开一片漆黑的地,土地翻开方圆十丈后,边缘便沉落了下去,浸在一潭清澈的水中。
水下升腾起盈盈磷光,点点浮到水面,破裂化出一只只闪光的腐萤,腐萤流光,天空便也暗了下去,成为一座广阔但黑暗的洞窟。
这景色虽然美丽,但气息却死寂,那美丽流转的腐萤,只是毒韵的化生,并非真正的生灵,也不存一丝半毫的生机。
可这死寂之中,却掩藏有一点生机,一直被消磨,却一直没有彻底消逝,终于在不甘的执念之中,破土生芽,长出了一株细弱的藤苗。
洞中无日月,时光不可计,然而当这株细弱的藤苗,终于将自己从深渊送上地面时,谁又能不受触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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