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她浑浊的眼睛忽然一亮,弯腰贴近水面:“阿丘!阿丘!你来看阿娘了吗?”
许久之后,水面仍然那样平静,波涛永远向下奔涌着。她失望地直起腰:“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地上的影子从西边慢慢转到的东边,天上的光线从明亮慢慢变成昏暗。
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水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起身。
那些是飞鸟的影子、落水的树叶、河里的鱼虾……那些都不是她的阿丘。
“阿丘、阿丘,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阿娘……”她弯腰把脸贴近水面。
“阿娘去看你吧……阿娘去看你吧……”她的脸越来越低,上半身几乎要掉下木台。
“婶子,”一只手拉住了她,那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最深邃的水潭,水潭之下,压抑着最炽烈的火焰,“该回家了。”
“我要去看阿丘……”疯妇喃喃道。
“明天吧,明天再来。”姑娘哄着她,慢慢把她带离渡口。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姑娘没有说话,带着她慢慢走回村子。
暮色的光是柔和又温暖的金橙色,渺渺炊烟从一栋栋房子上升起,年幼的孩童边互相追逐边唱着歌:“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疯妇站在村口,忽然停了停:“阿丘是不是还是冷的?阿丘会不会还在饿着?”
“婶子?”姑娘看着她问道。
“我要先回家。”疯妇说道,她好像恢复了几分清明,但转眼又重复着喃道,“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
姑娘没有说话,她把疯妇送回家,自己也慢慢走回了家。
才打开门,她就怔住了。几个陌生人正挤在不大的房子里,她认得他们,每年的河神祭都是他们主持的。
“不是还有五个月……才到河神祭吗?”
“河神老爷托梦,他功力大涨,需要喜事庆祝,以后改成一年两祭。”河神的使者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仿佛说得很艰难,却又很坚决,“原本轮到小湾村,他们凑不出人来,只献了一对金童玉女,现在已经……没了。”
“河神老爷慈悯,答应这次补上欠缺的河神夫人,就不会再怪罪。”
姑娘沉默了下来,漆黑的眼睛里,燃着幽深却又暴烈的火焰。
第二天,她搬进了一间带锁的空房子里。
第二天,疯妇抱着几件衣裳,衣裳里包着几块糕饼。
她又去了那个渡口,又在那里等了一整天。
“我的阿丘是河神老爷的金童……我的阿丘跟河神老爷享福去了……”她喃喃地说着,浑浊的眼睛既像是清醒,又像是糊涂,“阿丘不哭,阿丘不怕,阿娘来看你了,阿娘给你带了衣裳……”
她抱着旧衣与糕饼,跳进了河水里。
……
又是一年河神祭。
人们抬着送嫁的队伍,从村口一直绵延到河边。
今年的河神夫人很安静,她只问了一句话:“何息婶子呢?”
答话的人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何息是村里那个疯妇的名字。
“她跳河了。”回答的人平静而又麻木。
疯妇疯得太久,疯到人们几乎已经要忘掉她的名字,疯到人们已经没有心力去看顾她。死在河水里,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但等到答话的人抬起头时,却看到了一双仿佛在燃烧的眼睛,他在对视中感受到了痛苦,但不是因为那目中的火焰,而是他本来就有,却被刻意遗忘的痛苦。
好像那火焰,烧透了一层厚重麻木的壳,被埋葬已久的苦痛就从裂缝里钻出来!
但那苦痛是如此的鲜活,几乎要和那火焰一起燃烧起来!可是还差着点什么……还差着点什么……
……受神庇护,风调雨顺;惹神厌怒,洪旱反复……
……河神夫人是去给河神老爷做夫人的,金童玉女跟着一起去,是去河神老爷那享福的……
……信也好,不信也好,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信了,心里会好受一点……
是吗?是这样吗?
但她选择苦痛!
那双黑邃欲燃的目看着河面下巨大的阴影。
我记得你,河神。
我记得与家人生离的苦痛;我记得不能呼吸、皮肉被消化、骨骼被挤碎的苦痛;我记得魂魄沉在水底不见日光寒冷刺骨的苦痛;我记得祭品不足,洪水滔天,哀鸿遍野的苦痛!
我已死在你口中九次。
我记得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河神!有的只是河妖!
……
祭河神的小船漂向河中央,岸边的乐声既像是喜乐又像是祭乐。
小船顺着水流飘走,渐渐过了一道曲折,被山掩去了痕迹,于是再也看不见了。
祭祀已经结束,人们站在河岸,木然地吹着乐曲、唱着祭歌。对河神的祭祀已经结束,但这是送行的歌谣。
可是河面突然翻涌起来。
“水、水……快看河水!”有人惊怖地问道。
河水剧烈的翻滚着,一浪高过一浪,凶猛却毫无规律,有时两道高浪相击在一起,水花破碎落下,像一场间歇的暴雨。
“河……河神老爷发怒了!”
“那……那是什么?!”
一条头颅像屋舍那么大的巨蛇突然从河水中昂扬立起上半身,剩下的躯体隐在河水里疯狂地翻滚着,粗壮的蛇尾扫过两岸的山林,霎时山石崩裂树木摧折。
一只苍白的手从蛇腹中破出,向下一划,在刺耳的鸣响中,将蛇腹生生剖开!
嫁衣如血、目烈似火。
十世的苦痛、十世的怨戾、十世的愤怒,汇作滔天的鬼气!
你喜欢活祭是吗?
磅礴的怨煞凝结成阴云,将天空都遮蔽。
蛇腹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森冷的蛇目中燃起怒火,蛇尾一摆,便是滔天巨浪以巨大的威势狠狠拍下。
你也会生气是吗?
阴寒的鬼气寸寸弥漫,将浪涛尽数挡在外面。
巨蛇阴冷的目中显出嘲弄的神色,蛇尾又一次昂起,向着人们所在的祭祀之所砸下。人们绝望地看着那能摧山裂石的蛇尾。
弱者的苦痛不值得在意是吗?
怨煞阴云骤然降下,接触到河面,九曲河霎时开始结冰,浪涛被冻结成怪异的雕塑,冰层飞快地漫延到了巨蛇的身上,即将落下的粗壮蛇尾凝固在半空,锋利坚硬的鳞片上结着青黑之色的冰棱,反射出冰冷锋利的光。
巨蛇筋肉隆起,头颈挣破冰层,蛇腹收缩,昂首一吐,一具尚未化去的嫁衣尸身便出现在蛇口之中。蛇目中带着冰冷的恶意,蛇信用力一绞!残破的尸身落入河水中,凝聚的怨煞与鬼气霎时一散。
可那双眼里,却燃起了更炽烈的幽焰。
痛苦除了带来畏惧,还会带来愤怒!
更暴烈的怨煞霎时升起,裹着嫁衣的手腕探入河水,从河底,拔出一柄惨白的骨刃。
我一世不曾畏惧于你、两世不曾畏惧于你,三世、四世,乃至十世、一切后世无数世!我都绝不会畏惧于你!
能够忍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却不能够愤怒?!
那怨煞浸入河底,无数沉积的冤魂厉啸而起!如寒霜漫延、如烈火勃发!
从来就没有河神!从来就不需要河神!为什么要对着吞噬同族的敌人,弯腰叩拜口称神明?!
无数死在蛇口中的、死在洪水中的冤魂目戾似火,将这巨大的河妖死死缠住!
蛇妖拼命挣动着,自鳞片上发出锋利的锐气。
但畏惧已经褪去,冤魂们的厉啸似哭似笑,刻骨的怨戾死死纠缠住河妖!更大苦痛我们已经忍耐过了,为什么不能够愤怒!愤怒!愤怒!
我们苦痛,但那苦痛是鲜活的。
磅礴的鬼气凝聚于那身穿嫁衣双目欲燃的身影上,她高高举起惨白的骨刃,用力斩下!
一世苦痛所生的怨煞不足以杀掉你吗?
那就两世、三世、四世……我要亲眼看着,河神消亡!
第76章
巨蛇的头颅轰然滚落河面,冰冷的蛇血撒了满江河。
一腔蛇血祭冤魂,十世怨骨斩河妖!
那站在漫天阴云之下,一身鬼气滔天的身影,红衣鲜烈,骨刃凄白,一双黑目,幽深欲燃。
……
山间的幻景倏忽破碎,九曲河的河水仍然平静地流淌着,飞鸟掠空、银鱼乘波,几只野鹿正站在绿草茵茵的河边垂头饮水,对方才那场跨越了数百年的幻景丝毫不觉。
幻景百年,凡世一瞬,众生无所觉,除了……
漓池看向身前的河岸,那里曾经是一个渡口,也曾经是一座祭坛,只不过早已毁去了,现在只余下几方残石。
如今的残石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盘坐着的身影,面对河水,背向漓池,膝上横着那柄由鬼王十世怨骨所成的白骨刃。
那背影模糊不定,困顿而迷茫,唯有膝上的白骨刃是清晰的。虽然是才出现在那里,却又仿佛已经坐在那里许久。
“鬼王……十世身。”漓池道。
鬼王十世身,是鬼王所斩诸相中最特殊的一相。准确地说,比起相,十世身更像一道遗留下来的影子。十世身一直不清晰,是因为十世身一直未能真正斩出。
鬼王诸相中,嫁衣相怨戾最重,白骨相最为幽寂,而十世身,则是十世的苦痛、十世的不平、十世的愤怒,与十世的困顿。
无论是嫁衣相还是白骨相,在没有鬼王神识掌控时,都没有自己的意识,只能凭着本能行动。但十世身不同。
十世身虽然并未真正斩出,却拥有独立的意识,与鬼王同为一体,却又各自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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