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他们再看那踏浪的神明,心中不由一寒。这突然出现的白衣神明方才说“要不要由着他们先进去”,他们若是进了蜃所幻化的淮水君府中,不就是进了蜃的腹中吗?
蜃妖幻化了淮水君府,他们这么多修士却没有一个看出来的,那水府的护阵更是真实无比。淮水君府是假的,他们所有的争斗与付出的代价统统都是白费,有警醒的修士虽然不甘,却明白现在能够从中逃得一命已是幸运,突然出现的白衣神明修为深不可测,看其行径分明对自己等人并无好感,再待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这些修士悄悄退到边缘,化作一道流光陡然逃走。
见漓池并未阻拦,似是懒得理会,更多的修士离开了这里。
大青蟹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很想拦下几个,但顾忌着漓池并没有阻拦,也只好憋着气,一双眼睛浮在波浪上,瞪着那一道道流光,似是准备一一记个清楚。
“你们不回去吗?掩藏身份擅离职守,不怕被发现了夺去辖域吗?”漓池道。
在淮水神君被罚之前,将各个河段与支流都交给不同的部下掌管,如今两千多年过去,有的旧部已经消亡,所掌河段亦落入他人手中,便如九曲河后来落入那喜欢生祭的河妖手中;有的离得太远,来不及赶到这里;还有的不愿前来,或是有其他顾忌,或是已经离心。如今聚集在这里的水族大妖,都是对淮水神君最忠心的旧部。
“我们自然会回去,但不是现在。”巨鳄化作一个铁甲悍将,沉声说道,“阁下手中的蜃妖可否予我等一观?”
那蜃妖幻化的淮水君府与真实的淮水君府几乎一般无二,否则也不会使他们这些神君旧部同样上当。若非真正见识过淮水君府与其护阵,是绝无法幻化成这般的。
漓池随手将蜃妖抛了过去。
蜃妖修为已被封禁,落入巨鳄掌中。
“果然是你。”巨鳄幽黄的目中冷意更沉,问道,“你曾经也是神君座下护法神,千余年前突然消失,我等还寻找了好久。如今再见面,为何却要做这等事情?”
蜃妖厌倦地开合了一下:“你杀了我吧。”
巨鳄目中森寒:“你以为我会念着旧日情谊不肯杀你吗?”
“你当然不会。”蜃妖说道,“但我什么都无法告诉你。”
巨鳄冷笑一声,正待说什么时,漓池的声音悠悠传来:“不必问了,他已经被炼做了蛊,什么都说不出的。”
“你……”巨鳄看着蜃妖震惊张目,蜃妖的修为并不差,什么样的人才能将他捉住强行炼蛊?
“是谁做的?!”
蜃妖不答,这本就是他无法说出口的事情。
巨鳄也反应过来了,他沉默片刻,又问道:“今日之事……是你自愿的吗?”
蜃妖冷笑一声,笑声苍凉中蕴含着悲意:“对如今的我来说,自愿与否又有什么区别吗?你何时这般软弱了?我若是被逼无奈的,你便会放过我吗?你放得了我吗?不怕告诉你,我的确不想杀你们,但这次以淮水君府布局的机会,也是我苦心争取来的!”
巨鳄看向周围的水族,他是他们当中修为最深、资历最长的一个,他们每一个都认识蜃妖,在神君被罚之前,他们是一同战斗的袍泽,在神君被罚之后,他们一同在淮水中互相扶持。
现在,这些由他带来的袍泽已经各个带伤,还有些已经……再也无法起来了。巨鳄身上蒸腾出杀气,幽黄色的竖瞳却愈发暗沉,他抬头看向漓池,蜃妖虽与他们有关,却并非他们捉到的。
“你们随意处置。”漓池平声道。
这蜃妖的来历他已经知晓了,蜃妖,与食梦貘同为幻梦之属。他身上有着玄清教的气息。在水固镇作乱的那只食梦貘,并不是玄清教第一个试图祭炼的蛊。
巨鳄垂眼看向掌中蜃妖,幽黄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我给你个痛快。”
“谢谢。”蜃妖说道,那声音似是不甘,却又似解脱,“你们……小心梁。”
“知道了。”巨鳄手掌收紧。
鳞甲与贝壳相击,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悲鸣,些许碎片从指缝间落下,被江水一冲,眨眼就不见了。
巨鳄没有说话,等到最后一点碎片也被江水带走后,他抬起头,对漓池郑重一揖:“此事已了,我等当回。”
说罢,很是利落地转身离去。他猜得到,漓池或许知晓是什么人将蜃妖炼做了蛊,但他同样清楚,这种事情不是他强问就能够得到答案的,他现在也未必就适合知道答案。
蜃妖的修为原本与他稍差一筹,如今却已经可以掌控嗔怒毒火,将所有人陷入其中而未有所觉。做出这样事情的人,不是他现在可以对抗的。
他现在所最该做的,是守好神君交给他的河段。
一个个水族同样离去,大青蟹一直拖到了最后,在谢过漓池的救命之恩后,却没有立即离开,一双黑眼直瞪瞪地看着漓池。
“想问什么就问吧。”漓池勾了下嘴角。
大青蟹立马憋了很久似的吐了个泡泡,问道:“您既然是神君的朋友,为什么要放那些觊觎神君府邸的人离去?”
“这个啊……”漓池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了看虚空,“他们已经深陷劫中,今日所行,来日必受果报。”
因为他们已经落入了执掌因果的神明眼中。
大青蟹一下子舒服了似的动了动钳子:“我是召湖中的蟹将军,您要是哪天去到那儿,我招待您!”
他又看向老龟,老龟并非淮水神君的旧部,他只是多年之前被孟怀随手救下得授功法,并不像他们有安稳的去处。
“你伤得太重,不好再独自修行,不如去我的召湖之中?”大青蟹问道。
“不急。”开口的却是漓池,“他身上有一段因果,若能成就,大有益处。且让他跟我一段时日。”
大青蟹看了看老龟,见老龟没有拒绝的意思,道:“也罢,你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也可去找我,我先走了。”说罢沉入江中,一路横行也不见了踪影。
这偌大的江面上,眨眼只剩下了漓池与老龟。
“尊神,”老龟又拜道,“江中还有一小妖在等我,我想先去与他说一声。”
“那个抱着只小水獭的泥鳅妖么?”漓池拂袖,江水骤然起浪,托着他与老龟不见了踪迹。
……
淮水此处河段更靠上游的一处岸边,泥鳅儿抱着一只小水獭,愁苦道:“你别哭啊,你家在哪儿呀?”
小水獭叽叽哭叫不休,小爪子推开泥鳅儿的手,拼命想从树干上回到水中。
“别去别去,那不安全!”泥鳅儿拦着它。
小水獭一口咬上他的手臂,有妖力护着,泥鳅儿不疼,任它咬着,叹气道:“我知道你妈妈在那儿啊,龟爷爷也在那儿啊。我也想去,可那儿不安全,我们去了也没用啊。乖乖呆在这儿啊,等等吧,等等他们说不定就平安回来了呢……”
小水獭也不知听懂了没,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哀叫,拼命想要回到江中。
泥鳅儿紧紧抓住它,小水獭是龟爷爷带回来的,但他知道,龟爷爷既然只带回来了小水獭,那它妈妈大概就是凶多吉少了。龟爷爷在把小水獭交给他后,就又回去了,小水獭的妈妈没能回来,但龟爷爷活了那么久,他那么厉害,应该能平安回来吧……
泥鳅儿拂着小水獭的背,在它的哀叫声中,迷茫地一声声道:“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小水獭渐渐哭得累了,趴在泥鳅儿的怀里睡着了。
泥鳅儿低低道:“要是……要是他们都回不来了,你就跟着我一起吧,我以后带着你啊。”
……
江水似乎震了一下,泥鳅儿警惕地回头看去。
“龟爷爷!”
泥鳅儿脸上的表情骤然变成了惊喜,直接扑了过来:“太好了!你没事!”
老龟笑呵呵道:“龟爷爷已经活很久啦,还能活更久呢。”
第79章
等泥鳅儿高兴够了回过神来时,才注意到老龟身旁的白衣神明。
在梦中抽泣的小水獭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怀里,两只前爪紧紧拽着神明的袖子,把那块衣料抓得褶皱不堪,神明慢慢抚着小水獭的脊背,低垂的眉眼显得慈悯而温柔。
“这位是……”泥鳅儿不由放轻了声音,拽着老龟的手臂悄悄问道。
“这位……”老龟突然卡顿了一下,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神明。
“我名漓池。”神明的声音响起。
“这位漓池上神是神君的朋友。”老龟继续说道,“是上神救下了我。”
“神君的府邸是不是也没事了?”泥鳅儿欢欣道。
“那个啊,”老龟慢慢说道,“那个不是神君的府邸。”
“不是神君的府邸?那神君的府邸呢?”泥鳅儿问道。
“你想瞧瞧真正的淮水君府吗?”漓池忽然看着他问道。
泥鳅儿有些怯,还带着些亲近地问道:“可以吗?”
“自然。”漓池勾起嘴角,慢慢说道,“我也是为了淮水君府的库藏而来的。”
“哦……啊?!”泥鳅儿骤然瞪大了眼睛。
漓池笑了一声,袖袍一摆,带着老龟、泥鳅儿与小水獭消失不见。
等泥鳅儿再缓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到了另一段淮水河段上。泥鳅儿拉着老龟的手臂,紧张地小声道:“他、他……”
老龟拍了拍他的头,模样很是镇定。一旁的神明踏在江上,广袖流风衣摆拂浪,就像他看见神明刚出现时,眉眼冷冽地瞧着下方因贪生怒的修士们一样,但那时的神明看上去是孤高且漠然的,此时的神明却轻笑含谑,只是在逗着泥鳅儿玩而已。
老龟还记得神明之前抚着怀中小水獭时,低眉间的温柔与慈悲。
这是一位,很好的神明啊。
神明左手抱着小水獭,右手指尖捏了一个诀。大江起涌着,飞浪溅雪,一滴水珠儿迸溅出来,却没有重新落回江中。它飞落到漓池指尖,在日光下晶莹剔透。
“这就是淮水君府了。”漓池说道。
泥鳅儿抓着老龟的手臂,好奇地伸头望过去。
“藏木于林,隐水于海。汤汤大江,淮水君府可以是其中任何一滴水。”漓池手指一抬,那滴水珠便滚落入他掌心,阳光一闪,这晶莹剔透的水珠当中,似乎有一座恢弘的府邸,再一闪,又似乎不见了。
漓池手掌一翻,将水珠收了起来。
泥鳅儿紧张地拽了拽老龟:“龟爷爷,他……”他把神君的府邸收走了呀!那滴水珠,到底是不是淮水君府?
漓池垂头看着他一笑:“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淮水神君。”
长袖扶风,雾起云涌,一步之后,退散的云雾中逐渐现出竹枝的影。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中央,八卦井口沁着甘凉的水汽,一尾游龙自水汽中凝出,盘身垂首。
老龟抬头,恍惚看见了当年倚浪踏江的龙君,泥鳅儿半个身子隐在老龟身后,既是惊奇又是仰慕。
“上神这是?”孟怀问道。
漓池衣袍一拂,在井前盘膝坐下,将手中那滴水珠抛入井中:“半府库藏我已取走。此行还附带了些其他消息——在月余前,淮水下游梁隋二国交界处,有淮水君府出世。”
游龙身上猛然生出沉凝的煞气,他自是知晓,那出世的“淮水君府”绝不可能是他的府邸:“是谁利用我的名头生事?”
“神君莫急。”漓池右手在井沿的纹路上摩挲,缓缓说道,“那府邸形象真实无比,在听闻淮水君府被人围袭后,你的旧部纷纷赶来,为了护卫淮水君府,与那些修士们产生了冲突。”
游龙身上煞气愈重,沉沉威势令竹林中的风也不再摇动。
“那是个蜃妖,曾经也是神君的手下。”
小水獭忽然哼唧起来,它眼睛仍闭着,四肢挣扎摆动,像是做了噩梦。漓池停了讲述,抬起右手抚了抚小水獭的脊背。小水獭重新安静下来,前爪紧紧抱着他手臂,再次陷入了睡梦。
“他被人炼成了蛊。”漓池继续说道。他将右手重新放回井沿上,指尖描摹着井沿上的纹路。
孟怀沉默地听着,未发一语,似乎早已有了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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