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但在那幻景之下,徐田对此浑然不觉。他接过碗,却并没有喝,并不是因为觉察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嫌弃简慢。现在这年头,能招待一碗水已是不易,若不是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雨,将水中咸苦尽数去了,恐怕连一碗水也难得。
徐田不喝,只是因为谨慎。他的心中仍有担忧,正想暗示提醒一下徐立也莫要入口,却见这傻小子接过碗后像渴极了似的,已经一口给喝尽了。
徐田:……
这傻小子!他瞪着眼睛看过去,徐立瞧见了却不明所以,还对他憨笑两声,道:“四叔,甜。”
徐田只觉无力,摆了摆手。
那边的屋主仿佛没看见这一场官司,抬起手臂缓缓指了靠边的两个房间,岁他们道:“今晚你们就睡这两间吧。”
徐田忙放下碗,对屋主道谢后,拉着徐立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关上门后,徐田在这只有他和徐立的房间里,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他坐在炕上,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松下来。再看徐立,他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只觉得腹中饥饿,正从背篓里翻找干粮。
徐田瞧他这样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喝道:“就知道吃!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搁!”
徐立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生气,就冲他憨笑,把才找出来的干粮递给他:“四叔,吃。”
徐田看他这样子,火气又散了,愁苦叹道:“你……唉!你怎么就不知道怕呢?怎么什么都信,什么都吃!那是能随便进口的吗?你看这都是什么地方?这一趟是什么情况?”
先是鬼打墙,又是那突然出现的奇怪先生,现在这村子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在梁国这境地各种妖魔鬼怪还少了吗?不小心这点怎么活得下来?
徐田看着徐立的懵懂样子,叹了口气:“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接过干粮胡乱咬了几口,又从箩筐里找出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个小炉子,还有几根粗糙的信香。
徐立把香炉摆好,点燃信香,虔诚地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是请附近所有神明鬼魅享用香火,莫要与他们为难,若能平安回去,必当奉上更多的供奉。等这一切念完后,才把香插进炉子里。
青灰的烟气飘忽而上,香火的味道在屋子里已经散开来,眼看就要飘出屋外。
与此同时,另一间屋内。
漓池已经看到了那间房里发生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太乱来了。”
他一拂袖,无形的神力将徐田二人的房间包裹住,那力量像风一样轻灵无形,并未引起任何动静,只是将那点刚刚飘忽而且的香火拦在屋内,半缕气息都没泄露出去。
在这种地方,没有指向的随便乱祭,引来的可不一定是什么。若是不巧,甚至可能引来成群的阴灵精魅之类的。偏偏他祭祀后,又许诺回去大祭。若是他的祭祀不能使被引来的精魅们满意,很可能就此被缠上,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他也从徐田的态度上,看出了梁国这边的问题。
卢国多信奉神庭诸神,常做供养,若在野外受困时偶遇异人异事,虽然心中也有警惕,但更易于想到并相信这是神明的指引。徐田的反应却更多的是畏惧与戒备,他似乎根本没有想过,也不相信遇到险境之时会有神明相助。在身陷险境别无他法之时,他的选择是以随身所带的香火,用近似于讨好祈求的方式来求取平安。
这就是他多年经验积累中最有效的方式。
弱者无所依,甚至不信哀祈能够获得怜悯,于是只能从自己身上,扒出一切可以有用的地方以求存活。
夜色渐深,寒露凝结。
隔壁疲惫的两人已经入睡,此间偶来的神明安坐等待。
村中寂静,莫说鸟兽,连虫鸣声都没有,唯有一户一户的灯火安静地亮着。
有一户的灯火突然熄灭了,它的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几个村民从中走出来,他们的脚步轻滑无声,等所有人走出来后,房门又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一户又一户的灯火熄灭了,一个又一个村民从房间里走出来,只剩下月和星的光芒。月光之下,照出村民们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
徐田突然惊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今晚他原本想要熬一熬的,可他实在太累了,在山中迷路了好几个时辰,又是遇到鬼打墙这类诡异的事情,他已经身心俱疲。
徐田在醒来后,只觉得一阵古怪的安静,就像他小时候玩水,整个人潜到溪水底时,那种湿凉的安静。直到他注意到身边均匀平稳呼吸声,才逐渐确认自己真的清醒。他扭头看了看,徐立正睡得香甜。
夜晚的寒气让他越躺越清醒,索性坐起来。
太静了。
除了徐立的呼吸声,没有半点别的声响。
徐田裹了裹衣服,走到窗边。
不知为什么,他在这种寂静中感到了诡异与不安,而这种朦胧的感受催逼着他,令他既恐惧又难安地走向窗边,从一处破开的窗纸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很黑,但等到眼睛慢慢适应后,就可以看清月光照耀下的大地。
徐田慢慢适应着昏暗的光线,慢慢看清外面……外面……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个又一个村民站在屋外,他们悄无声息地站着,一动不动,之前还招待他们的屋主也站在他们当中,与他们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座屋子。
徐田额上渗出大滴的汗,浑身僵冷难动,血液流淌越来越缓,带得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似乎马上就要停滞。那死寂几乎要吞没了他。
吱呀。
一声开门响打破了诡异的死寂。这声音不是从房屋外面传来的,它来自这座房子。
接着,是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屋内走到屋外。沉稳的脚步声重新带动了心跳,让僵冷的躯体重新温暖起来,等到徐田感觉自己恢复了知觉,那脚步声的主人也终于进入了他的视野。
是那位……背琴的先生?
……
抱琴的神明安然走出房间,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一群诡异无声的活尸,而是一群虔诚而迷茫的信徒。他在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注视下,恬淡而坐置琴于膝。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村民们静立仿佛诡异的雕像,但他们面孔上却有青黑之色逐渐深重,神情也越发狰狞。
就在他们蠢蠢欲动的档口,一阵悠长的风忽然吹过,声如叹息。
村民们面上的青黑之色忽然褪去了许多,狰狞的神情中显露出挣扎与困苦。
为首的屋主忽然动了,他僵硬且缓慢地转身走开,所有的村民都在看着他,他们的身体都没有动,唯有脖子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向。他们的脖子僵在那个角度上,直到许久之后,才随着屋主的回来而转回。
屋主的手中捧着一个碗口破碎的粗瓷碗,其中盛着一碗净水。他走到神明近前,将这一碗净水奉上。
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净水而已,没有任何特殊珍贵的地方,但也没有之前招待他们的那三碗水中浸着阴寒之毒。若非经他手除去阴寒,徐立在饮下水的瞬间,就会倒地僵冷难动,直到慢慢死去。
漓池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这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净水,但在这样一个浸透了阴寒之毒、尸气遍布的村子里,能够寻到这样一碗净水,已是难得。
而他接受了这碗净水的供奉。
漓池扬手,空了的瓷碗平平飞落一旁的石上,在瓷碗落到石上的声音响起时,他的手指已重新落下,按在弦上,正好拨出了第一个音。
其音旷远,既松且沉,如自地底而起。一声琴音嗡鸣,几乎使人连着大地一同震动起来,脚底被震得发麻,一直震到头顶,于是头皮也发麻起来。一口气由胸口被震上喉咙,从口中散出去,等这一口浑浊的气散出去后,便不由自主激灵灵打一个颤。
怨戾与凶狠气都散去了,清明就重新显露出来,活尸们的面色不再狰狞,化作哀戚与悲苦。
但活尸之身早已僵冷,无泪可流,唯有一声声吞在喉咙下的哀苦与目中浑浊的悲戚。
琴音声声转而细微悠长,低吟如语,如慰如诉。喜、怒、哀、惧……凡身七情起,情动心动,那僵冷而长存的活尸之躯中,似乎也终于重新生出了流动的血。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趺坐下去,可那几如重新活过来的感受,始终也只是错觉而已。
他们已经死去了太久,久到苦痛与不甘所生出的怨戾,将满村枉死的人尽数化作了活尸。
僵冷苦痛,僵冷长存,而若是这僵冷之身中的温暖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干枯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那便是他们腐朽的时刻。他们注定要在这僵冷的折磨中长存。
怨戾、怨戾!在这认知再一次明确之后,苦难所造就的怨戾即将重新攀爬上那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之时,最后一声琴音悠长而起。
其声宽广轻和,如风扑过每一个村民的身上,又散入天地。那风像在抚慰,所有不平的旧事,天地都已知晓,因为神明都已看见。于是,所有的怨苦与不甘,也都被这风抚平了,散入天地了。
活尸们的面孔变得沉静而安宁。在琴声的最后尾音中,他们的躯干迅速朽去了,化作一捧洁净的灰,散入风中。院子里只剩下一具具趺坐的骨,并不恐怖,反而显得安宁解脱。
待最后一缕尾音也散去后,漓池抱琴起身,准备回到屋内,在转身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划过了一间窗上窗纸碎裂的一处。
徐田僵在那里。
“四叔?”徐立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徐田被他吓得一抖,扭头瞪他:“干什么?!”
徐立挠头憨笑:“我醒了。”
徐田喷了口气,对他伸手:“扶我一把。”
徐立哎了一声,伸手扶起徐立:“四叔,你腿怎么了?”
“蹲麻了!”徐田哼哼道。他才不是吓得僵住了,就是蹲久了而已。
“四叔你蹲那干嘛?”徐立问道。
“瞎问什么!”徐田又瞪他一眼,忍着血液重新流通的麻痒,一点一点挪到炕边坐下,皱纹深深的脸显得苍老而疲倦,“阿立啊……”
徐立哎了一声。
徐田却没有说话,他纠结住了,许久之后,才又慢慢道:“等明儿个天亮了,你对那位背琴的先生敬重些,去求求他。”
“哎……啊?”徐立原本应下,听到“求”时又茫然了,懵懂地看着徐田。敬重他懂的,可是要求什么?
徐田看他这样子,叹了一声:“算了,明天我来说,你就敬重那位先生些,叫你磕头的时候你就磕头。你听话,如果到时候治好了你的病,你娘就不会再哭了。”
徐立不太明白四叔想干什么,他也不太明白自己有什么病,但他听懂了最后半句话,连连点头应下。
徐田看他傻乐,又道:“快睡!”
徐立很听话地躺回去,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绵长缓慢。徐田却一直都没能睡着。
他并不偏执愚蠢,自然是能看懂刚刚所见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这个村子有问题,那些村民全都不是活人!若不是那位之前偶遇的背琴先生,他跟徐立今晚可能就要死在这了。
他们……可能是遇到真正的神仙了啊!
这个认知让徐田有些茫然,有些喜悦,却又因为不敢置信,而无法生出更大的欢喜。
真正的神仙。他只在小时候的传说里听到过,他们会聆听众生的心愿,也会惩戒心怀不轨的恶人,他们会接受众生的供奉,却从不强行要求祭祀,他们会庇护自己的信徒,而不是威胁恫吓……
徐田曾经是向往过期盼过这样的神仙的,但他活了将近五十年了,却从没见过,于是慢慢的,也就忘记了。人们终将知晓,故事永远只是故事而已。
可他们现在,是遇上那种传说里的神仙了吗?
徐田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还能再睡一会儿。
片刻后,徐田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一群盘坐在屋外的白骨骷髅,虽然说已经被神仙解决了,但谁能在屋外有一群白骨用空洞洞的眼眶对着的时候睡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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