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你们下午不是还有课业吗?”
“夫子病了,课程改日,我们都去,你一起去吗?”柳江成满眼看热闹的兴奋。
一起去便一起去吧,正好可以看看吴侯是怎样行事的。
不过,这韩刘丁家的三个人,似乎人缘不太好?这一路上他们遇到看热闹的学子可不少。
虎丘山并不高大,但吴侯庙建在山顶,要爬上去也很需要费一番体力,祭祀用的三牲只能用牛运上去。
庙中已经开始了祭祀,看热闹的人虽多,却没有打扰的。这可是给吴侯的祭祀。
等到了山顶,柳江成小声给漓池指认:“右边那个是韩生,中间那个是刘肆,最后那个是丁望。别觉得我们来看热闹冷血,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除了韩生吧,他是有点可怜可恨。不信你问其他人,他们都是惯常欺负人的。”
朱康宁点头证明,最后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年轻人紧紧盯着场中的三个人,目光幽深,慢了半拍才点头。这是个面色偏青白的年轻人,名字叫庄海,之前在酒馆里最先说韩生要给吴侯做女婿的就是他。
漓池目光从他们身上划过,并未停顿,又落回庙前小广场上跪着的三人身上。
他们脸色都难看得很,任谁被这样围观都是高兴不起来的,更何况他们正在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而烦心?若不是顾忌着这个,恐怕他们已经与周围这些看热闹的人打起来了,然而只能忍下。
祭祀过了开头,三个人分别拿着香点燃,插进香炉。然而三支香刚插进香炉,就有一阵冷风吹过,将香头吹灭。
三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又重新拿了香点燃,然而连续试了几次之后,香头都是刚插上就灭。
大殿之内,吴侯跨马提刀的神像双目含威,直直落在叩拜的人身上。在这山顶冷秋之中,三个人竟硬生生地出了一身的汗,被风一吹,都打了个寒颤。
凡人的眼睛看不见阴魂,漓池却看得清楚。那鼎的两侧分别趴着一只小鬼,一直鼓着腮帮对香头吹气。他们吹出来的是阴风,一扫就把香头的火光给扫灭了。这两个小鬼身上有着与吴侯庙中同样的香火味道,他们是吴侯的手下。
周围的许多人都收起了看热闹的模样,他们很多人虽然和这三个有摩擦不愉,但都算不上仇怨,虽然讨厌他们,却也不至于要幸灾乐祸他们的死。眼下这情况,吴侯明显是不许他们反悔的。那些庙中供奉的神女,说好听些,是受人香火供奉的神女,可实际上,也就是死去的女鬼啊。正常人谁愿意娶女鬼?活人能和女鬼在一起吗?
三个人还在不停地跪叩祭拜,以期诚心可以使吴侯改变主意。
“走吧,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朱康宁说道。他已经皱起了眉,整个人躁动不安。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想看那个结果。
柳江成同样点头:“我们该回书院了。”
“我打算逛逛吴侯庙,就不与你们一起下山了。”漓池道。
柳江成点头,上山一次不易,除了韩刘丁三人所占的主殿和小广场,吴侯庙中还有偏殿后院可逛。原本他是很乐意陪李兄一起逛一逛的,可是现在实在没了心情。
“庄海,一起走吧。”柳江成转向庄海说道。
庄海却摇了摇头:“你们先下去吧,我陪李兄逛逛。”
柳江成诧异地看着他,朱康宁却没多想,道别后就拉着他一起下山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漓池抬步欲向后殿走,见庄海面色迟疑,对他道:“我自己逛便可,你自便吧。”
庄海留在山上并不是想陪他逛逛,那只是借口而已。他是为了看那三个人的结局。
他们身上,可是牵着一条灰黑的因果线呢。
漓池径自走了,他的步子看着悠缓,却几步之后就不见了身形,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后殿。
后殿之中,一个相貌周正体格健朗的人已经在等候。他穿着一身缁衣,却扯散了领口,一手拎着个酒壶,模样散漫,但眼睛里的光却是锐利的。
“我这儿庙小,您这位神仙又是怎么被招来的?”
“吴侯。”漓池偏了偏头看他,忽然一笑,自己从门口扯过一把椅子,径直经过吴侯身侧走进到殿内坐下,“路过,好奇,便进来看一眼。”
吴侯站在后殿正中央,瞧着好像只有他自己,但四周大大小小各自不同的神像里,全都是挤挤挨挨的鬼魂。
如今漓池直接坐在了大殿中线后方的正位上,倒把吴侯晾在殿中,瞧着像是他才是主人,吴侯是外来的一样。
吴侯慢慢转过身,面对漓池:“如今看过了,也该离开了。”
“可我还没看完。”漓池道。
“阁下还想看什么?”
吴侯看着散漫,可他浑身上下都是绷紧的。这里是他的庙宇,是他的地盘,可是面前这位进到他庙中许久,他却一直未能觉察出半分不妥,只当他和其他人一样是来看热闹的。
直到这位毫无烟火气的几步踏入后殿,他才觉察这也是个修行者。可哪怕已经知晓了,他现在面对面地看着这个背负琴囊的修行者,却仍然只觉得他是个普通人。
“我原本只是好奇,大劫之中,灵机混乱,你是怎么做到将此地护得如此之好的?身为鬼神,又是如何解决那些身带煞气的飞蝗的?”漓池慢慢说道。
“所以我来看看。”
漓池说得越是缓慢平静,吴侯就越是紧绷,他看不出漓池的半点底细,但那双眼却仿佛能将他看个通透。可他现在还耐得住,还能维持着那副散漫样子,只是目光越来越锐利。
殿中的气氛已经开始发生不可见的变化,就像是即将下雨前的空气,天还是亮的,可周围已经变得沉闷压人。
“我原本以为你或许是找到了解决灵机混乱的方法,如今看过,才发现不是。”漓池却好似没有觉察一般继续说着,他话题又陡然一转,“我之前曾遇到过一个扮成船家的神,他把自己的船客都摆渡成了水鬼,将他们的怨煞炼化做自己的力量。”
“你和他,似乎都会这样的方法……”
话音未落,后殿大门陡然关上。
第85章
阴风乍起,供奉在神像前的诸多灯火霎时转作幽微阴绿,吴侯身形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到了漓池身前,手中持一柄长刀,骤然劈下!
漓池安然坐在椅上,悠然道:“力量积累不易,吴侯何必如此急躁?”
他话音起时,吴侯的刀正落在他头顶一寸二分的位置,话音落时,刀光已劈落到了地面上半寸的位置,险险要劈断地砖上精致的花纹。
刀光阴绿,既劈身也斩魂,然而这一刀劈下,却浑不着力,漓池连人带椅都一动未动,吴侯却觉自己仿佛劈在空处。
面前的人丝毫无损,仍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连说话的气息都未曾乱上分毫。
吴侯一击未中,便干脆地收回了刀,刀锋紧贴着地面收回,砖石上的花纹分毫未损。
殿门仍闭着,但阴绿的灯火已恢复了正常。
“阁下为何而来?”
“路过,好奇,便进来看一眼。”漓池再答道。
吴侯皱了皱眉,手中提着酒壶直接灌了几口,嘴角溢出些酒液,也不去擦,继续问道:“阁下只是好奇而已?”
漓池点头。
“那便是我待客不周了。”吴侯幡然变了态度,扬手拍掌道,“来人!摆宴!”
殿内气氛兀的一松,灯光高起、幔帐华扬,有狡童美婢俄然而出,巧言笑语捧杯盘,瓜果酒食如流水,宴桌已摆,又起歌舞,殿顶明珠颗颗,地面大烛耀耀,虽然门窗皆合,却亮如白日。这吴侯庙的后殿,在从庄严的神殿变作阴森的鬼蜮后,眨眼又从阴森的鬼蜮变作了热闹的宴席。
吴侯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主桌上,漓池亦已落座客位。
“客人从何所来?”吴侯笑道。
“从山中来。”漓池答道。
“欲往何处?”
“兴所至之。”
“请饮美酒!”吴侯举杯,醇酒于杯中自生。
漓池饮之,赞道:“善!”
“请品佳肴!”吴侯抬臂,侍婢捧菜席而上。
漓池举箸,亦赞:“善!”
“请观歌舞!”吴侯拍掌,琴歌舞女场中起。
漓池抬眸,再赞:“善!”
宴席办了三天,不过主宾二人,然而客未离席,主未送客,宴席便一直未停。
三日后,吴侯放下了酒杯,转向漓池,问道:“客人可还满意?”
漓池笑,看向吴侯,初见面时,他是个散漫浪荡的样子,劈出那一刀时看着又狠又绝,然而却收势自如,那只是留有余力的试探。一刀过后,他便做了三天热情豪爽的主家,全然不见此前目中的利光。
如今相问时的认真肃色,才又露出初见时隐在眼中的锐利果决来。
“满意。”漓池含笑。
“好!”吴侯复又举起酒杯,满饮再三,“以此赔作初时失礼之罪。”
“我今作为主家,再没有失礼之处,希望客人也不要失礼才是。”他看向漓池,目光炯炯。
随此语而落,一道规则同时降下,落到漓池身上。
漓池笑了一声。
笑可以表达很多种意思,而在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限制手段时,那便往往是惊恼反笑又或者是讥嘲轻蔑的意思。可漓池的笑不是这样。
吴侯目光炯炯地看着漓池。他一直看不透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分不清他的来意是善是恶。他一直认为对面客人修行的是十分高明的风之道,高明到足以在这灵机混乱的大劫之中,仍然可以将风运使得飘然自在难以琢磨,可在刚刚那声笑中,他仿佛窥见了光。照破满室阴暗,逼退一切魍魉。
那笑声是舒朗的。
漓池并没有在意吴侯的手段。那是一种很古老、正统,但也逐渐式微的修行方式,其名守戒。
欲想守戒,需先受戒,受戒之后,若能长久持戒不破,便可以渐渐获得一种神通能力,这种能力,便是戒规之力。当自身所受戒律可以守持到圆融无碍时,便可以主动塑造出一个戒律之约,既限制自己,也限制别人。
自身戒律守持得越好、塑造出来的戒律之约越恰当完满,神通的力量便越大。
守戒几乎是所有修行中都必须的部分,但能够将守戒修持到足以诞生这种神通能力的程度,就十分不易了。
譬如不妄语戒,便要求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以说不实之语,哪怕是玩笑也绝不可以,没有所谓的善意的谎言,也不可以说自身不能确定的想当然之语。
说了,便是破戒,此前持戒的力量便会削减许多,圆融已破,若想获得圆融无碍的力量,便要重头再来。
因为这个缘故,如今的修行者已经少有如此严格持戒的了,多以方便法门修持,在特殊情况,许可暂时离戒。譬如对于身患重症者的询问,为了不使其生出绝望等死的念头,便可以谎称其所患为轻症,使病人可以生出希望与信心,提高治愈的可能。
这样的修持法,如今就连在正统的道统传承中也难得一见,不想却在这梁国边陲之地的阴神身上见到了。
现在吴侯已经做到了一个好客主人的招待,那么漓池也就必须要成为一个善客。
但这限制对漓池来说,却等同于无——他本也没想做个恶客。
“受此款待,亦当回礼。”漓池举臂,琴便落到他膝上。
抬手,拨弦。
琴音起,吴侯身躯一震,正执着酒杯意欲再饮的手僵在空中。
后殿门窗皆闭,此时却仿佛吹进了一道洁净的风,吹散满室酒气菜香,吹散一切晦暗浑浊,吹灭了明亮的大烛,吹暗了放光的明珠,却吹得整间大殿都亮堂起来,将殿内一切珍玩宝珠都暗淡如日下萤火,似蒙尘已久——或者说,不是风吹暗了它们,而是琴音使它们显露出本来面目。
不止那些灯烛摆设、地面梁上如此,就连那些供奉殿中的神像上也都落满了灰尘,主座上的吴侯神像尤甚。那些灰尘好像混着油污一般,紧紧黏着在殿内的每一处角落。
琴音高起,吴侯双目半闭浑身紧绷,似一张即将崩断的弓,可那琴音很快就转落,如风缓流,淌过指缝、没入领口,似要沿着颈项直入胸中,将心上沉甸甸的一层旧尘吹尽。吴侯随之缓缓松了下来,紧绷的面孔舒展开。
等琴音落下后,吴侯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在殿中化作了风,初时只是柔缓的微风,但很快就变作了烈烈狂风,将那些仿佛黏在地面、摆设、神像上的灰尘被这风逐一吹散了去,只是等到吴侯这一口气散去时,那风也未能全部吹尽殿中所有的灰尘,最后仍剩下吴侯神像身上的一层灰烬附着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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