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谢玟被他的手心压住肩膀,这明明是安慰的举动,可对他而言,再轻微的力道也像是长满了刺,好似下一刻就会伤害到自己。他忍不住浮起逃跑、躲避、快点拒绝他的念头,可是咬了一下舌尖,却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赤金色的帝服被扔在床角,年轻人炽热温暖的体温沿着内衫透过来。萧玄谦的气息滚热,贴在耳畔响起:“我不会再闹了,你放心……不会疼的。”
在他说到“疼”这个字的时候,谢玟隐忍到几乎空茫的脑海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他敛回目光,明明在无光的夜里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能越过那么多年的光景,准确地想起某些不堪的旧事。
不会疼吗?
……不可能的,你最会让我疼了。
萧玄谦再次吻过来时,谢玟的心口又涌起那股被攥紧的恐惧感,他喘不过气,指骨绷得发白,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可他竟然没有抽身离开的力气,直到萧玄谦的手指抬起他的下颔,忽然触到一点冰凉的、湿润的液体。
萧玄谦的动作僵在原处,过了片刻,他慢慢地把对方的泪痕擦拭掉。谢玟也才发现,他居然能怕到掉眼泪……他冷静理智、很少露出这么软弱的一面。
“怀玉……”萧玄谦声音沙哑地道,“我把灯点上,你让我看看你。”
谢玟沉默一刹,从喉咙里挤出半句:“不要。”
这一次,萧玄谦听清了他的话语中交杂的低弱,感受到对方颤抖而冰凉的身躯,他猛地想起前几日时,对方怕得要命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来顺从我?
他自责茫然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对方好起来,对他来说,谢玟这样折磨自己比折磨他还更让人难以接受。萧玄谦掐断自己的欲念,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别害怕,不要这样。老师,我会对你好的,你不用这样,我真的会对你好……”
“萧九。”谢玟唤了他一声,“你要怎么对我好?”
萧玄谦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可立刻又愣住了。
地位权力,谢玟曾位极人臣,并不见有多么稀罕,金银珠宝,他也往往无甚兴趣,娇妻美妾更是无稽之谈,更何况他也不会给。他能给对方的实在有限,深究起来,甚至只有对他的违背和威胁,对他的……
可从一开始,萧玄谦就没什么能给他的,从始至终,谢怀玉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他可以大发慈悲地温柔以待,也有资格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只能用尽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让老师多看他一眼。
谢玟问完了这句,因恐惧而起的混沌感稍稍减轻,两人的距离分开,他便好得多了,分别的三年里,他原以为自己的后遗症已经痊愈,但真到了萧九面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被卷进旋涡中。
“还要继续吗?”谢玟的声音略有一些哭后的沙哑,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泪的,他不太清楚到底是后遗症发作吓到的,还是因为贴近对方时、时常在心中泛起被遗憾和失望刺穿的痛。
“不……”萧玄谦顿了顿,在一片静默中再次感觉到了煎熬,他低语着续了一句,“对不起。”
“是我让你过来的,不用道歉。”谢玟道,“那睡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靠在床榻内侧盖好了被子,背对着萧九躺下,既没有邀请,也没有驱逐。而萧玄谦便坐在原处,尽管周遭是一片无穷黑暗,他仿佛也能从没有光的地方望到对方似的。
萧玄谦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睡,但听呼吸声应该是还醒着,他压低声音,很轻地道:“你……还在哭吗?”
早就没有了。谢玟想着,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多眼泪。
“我不知道你还害怕,我以为你……”这世上所有的词汇似乎都无法形容了,他在朝堂上雷厉风行金口玉言,可到了此刻,却连一句真挚完整、能哄人开心的话语都说不出来,“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对方还是毫无回应。但这样的死寂,反而令人平静。
“每次你压抑委屈自己,对我示好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像马上就要失去你了……你明明被我锁在身边、留在枕畔,可我似乎还跟你隔着千万里远,你只是从云端下来,偶然地遇见我,随手地对我好了一次。”
他低声诉说的模样很像多年前的九殿下。
“……我想要得太多了,对么?”他问了一个没有人回答的问题,半晌又自言自语,“我要是一直沉没在黑暗里,没有人给我点过一盏烛光,那这一辈子的余生,也不会追逐着那点光芒,到了痴魔的地步。”
“要是我没有遇到……不,要是老师没有遇到我就好了。那些人有的昏庸、有的愚昧、有的懦弱……可他们都有母亲疼爱,都有人护着、有人陪伴,都会做得比我好。”
萧玄谦起身离开,他归拢了一下床帐,到最后也没点起帐前的那盏灯,但在离开之前,却还是回过头,明知道谢玟应该听不到,却忍不住低语道:“老师,明天……”
他没说完,因为谢玟明天应该也不想见他,所以只在心里说了一遍。
明天见。
———
谢玟面对感情虽然含蓄,但并不软弱。他确认自己的心,对萧九与众不同、其中确有爱的成分,他无可辩解、也不会为之恼恨,但他同样确认了另一点——他无法陪伴在这个人身边。
随后的几日,简风致充当传话筒给谢玟和沈越霄递了几回话,最近一次,小沈大人竟然连书信也不回了,而是直接口述回应,让简风致面对谢玟亲口转达。
“他说,会帮你的,但是东西要等一等才能送过来。”简风致老老实实地重复这四个字,然后将今日在京城搜罗的正经话本故事、一些西洋玩物、奇珍宝贝从怀里掏出来,一股脑儿地堆在谢玟的书案边。
“我知道了。”谢玟道,“我本来不抱希望……替我谢谢沈越霄。”
“你们到底在商量什么啊?”简风致头都晕了,“就欺负我不太识字,一开始还写信,后面直接写诗了——怎么着,你俩以文会友呢?”
“没有。”谢玟解释道,“只是你不识字,旁人总有人知道,我们聊的事不方便说。”
“那倒是,出入紫微宫天天有人翻看,要是你俩写了什么,我老早就被逮到陛下那儿了。”简风致盯着他看书,伸手蘸了蘸砚台边的墨痕,被打了一下手,猛地缩回来,“到底什么事啊,还能不告诉我?”
“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怕你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谢玟道,“紫微近卫盯你也很紧。”
“那倒是……”简风致安分守己地放弃了探知,他也知道自己的嘴虽然严,但脑子不够用,小沈大人套几句话他就把底全交了。
“对了,沈越霄说要查周家的底,查出来什么了吗?”谢玟放下笔,暂时搁在笔托上。他虽然觉得这些小玩意儿都是孩子气的玩具,但因为简风致也是好心,所以想着给面子,露出感兴趣的意思来,边问道,“他告诉你了么?”
谢玟不问还好,一提起此事,简风致的神情就变得极为复杂,他低着头想了片刻,道:“他说了,我还没信。”
“你还没信?”
“是,”简风致道,“我要等证据。”
“这几天你去沈府,就是为了这个?”
小简点了点头,他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情,道:“沈越霄说,周大人……周勉的部署、也就是周家的亲信早将满城的兵马人力、江湖人士,全都打点清楚,以做棋子。他是真有谋反之心的,只是你恰巧出现,他才中途易辙,改变方略。”
“萧玄谦将京都掌控得铁板一块,他拼死也未必能成。”谢玟忽然道。
“查抄周府之中,密牢里拿到了很多证据,只是尚未明晰,才没告诉我。”简风致继续说下去,“沈大人的意思是,我与父亲的位置便是他们透露给仇家的,至于之后的大雪相救、感恩戴德,都是他们惯用的伎俩,连宫中的文诚公公也是依照这个办法买来的人心,可小沈大人是陛下的心腹,所以……”
谢玟沉默片刻,道:“所以你不信。”
简风致也跟着默然下来,他年纪尚轻,还不是很知晓世上的爱恨情仇、恩怨利益,有多么复杂难懂。
谢玟的手指拨了一下的玩具后面能够扭动的木质翘板,这只丑陋的机关青蛙就蹦蹦蹦地跳起来,啪地跳到了简风致的脸上,少年手忙脚乱地接住,喊道:“谢大人!”
“嗯?”
“你不能朝着我放啊!”小简指责道。
“我没有,是它自己蹦过去的。”谢玟面不改色地道,然后又拿起一个同样丑陋得难以言喻、又花花绿绿的机关鸟,拧了一下翘板,小鸟就蹿飞到简风致的胸前,轻轻地撞了个满怀。
简风致眼睁睁地看着鸟飞过来,大声斥责道:“你看你明明就——”
“明明就是它们去找你的。”谢玟慢悠悠地打断他,颇有点强词夺理的意思,但停顿了片刻,他见简风致忘却了方才的事,便笑了一下,问他,“开心点了吗?”
简风致愣了一下,眨眨眼,反应过来后故意道:“才没有,你不会哄人的吧?”
会的。谢玟微笑不语,在心里想到,小皇帝可是很容易就哄好了,无论是伞、笛子、脾气坏的小猫,还是几张别人都看不上的棋谱,只要跟萧九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他都会很开心。
简风致把刚才的闷闷不乐抛诸脑后,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下周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崔盛,这两位大太监时常出现在殿宇外,但这个距离,伺候的人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的,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道:“我没法找张太医,就算我说是担心你,想问问你的病,也没办法见到他,张大人可是陛下的御用……”
谢玟轻轻颔首,这其实在预料之中,他并不大失望,又问:“那个冯齐钧还在递折子吗?”
“说来也怪,他突然就不再上奏了。”
“嗯。”谢玟道,“看来那些书信见效了。”
那些传递给沈越霄的书信内容中,除了一些交代叮嘱的琐碎之言,还写了很多怀念故友的言论,以及自由受缚的伤神话语,这是在他试探过后所写的,他笃定萧玄谦会派人看这些信、甚至他今日写完,内容就会被不知道哪个暗卫内官口述到御前。
但他也认为,萧九不仅不会苛责冯齐钧等人,还会批复对方的奏折,给他一个见面的机会……小皇帝最近太过自责,他言语斟酌有度,大概率不会惹他发疯的。
“书信……”简风致想不明白。
谢玟强迫症发作,把那些机关做的青蛙和鸟捡起来摆放整齐,没跟他解释,只是随意说了一句:“冯齐钧接了密旨,得偿所愿,自然就不再闹了。最迟三天,最快今晚,他就又要站在这儿把眼泪抹我身上了……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阔别三年,不知道是否有些长进?”
作者有话要说: 写虐太消耗精力了,就写这一本吧。感谢你们喜欢,完结前不看评论了,会被影响。读者们自由讨论,啵啵。
第27章 太平
次日夜,冯齐钧闻召入宫。
他此行极隐秘,比早已隐居在野的李老先生更为谨慎。冯齐钧此前已与张则私下交流过,张则对此闭口不谈,但他光是闭口不谈的态度就已经告诉冯齐钧很多事,他愈发确信谢玟未死、且此刻就在紫微宫中。况且冯齐钧随后得到了陛下批复、密折获得允准,就连夜拿着折子向张则问明了具体情况。
张太医终于松口,在他看来,陛下既然让李献见他,就并没有将帝师藏着掖着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帝师再跟朝堂惹上什么关联、为此被牵累罢了。
直到此刻悄然入宫,冯齐钧心中还回荡着张则的话语,对方说:“我诊治谢大人时,他虽受了些伤,可那伤并不至此,只是帝师被陛下留在宫闱中,恐怕心结难解,长久下去……会引出一些别的病来。”
冯齐钧当时道:“谢大人是心胸开阔、遇事冷静之人……”
“你说得对,只是,谢大人的冷静中,包含陛下吗?”
冯齐钧登时怔住。
他未曾亲眼目睹一些京中泛滥的传闻,也不在乎陛下与帝师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却记得启明元年前夜、也就是陛下登基前的那一晚——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埋没于文官中不被发现的庸碌小吏。京城迎来一场轰鸣可怕的雷雨,压盖漫天的乌云几乎坠到头顶,在夜色和国丧之中,皇子中留到最后的七殿下发动宫变。
他捧着满卷的文册,蓑衣上滚落着层层雨水,在送书的途中呆立着。滂沱雨幕,七殿下的刀兵没有去动萧玄谦、而是像后来的周勉一样,拨出大部分兵力来围困住了谢府,但他与周勉的选择原因却截然不同——此刻的谢玟是货真价实的重臣,几乎权倾朝野。只要杀了他,新帝登基之事才会有变,而且谢玟不会武功,又不是簪缨世族、没有家臣家将,这是最有可能成功、也是收益最大的一项计划。
他听到恐怖的兵刃交接声,血色从谢府门前一路淌出来,惨叫和吼声被淹没在深夜里,那些摇晃的灯笼、重重撞击的甲胄,就是他记忆中的全部。冯齐钧躲在角落的草筐边,一动也不敢动,怀里的书册塞得死紧,像是一直按压进肺腑里,他浑身都在惊得冒冷汗,听到一声哀嚎冲破天际,极度痛苦和愤恨的声音突破大雨。
“谢玟——”七皇子嘶吼道,“我也被你教过,我也收过你的棋谱,我比萧九还更有悟性!你凭什么看不到我!我宁愿杀了我母妃来向你表态,可你为什么总是对我不屑一顾!谢怀玉,我不服!”
雷声骤起。
在闪电蹿过的瞬息间照亮一切,谢玟垂着眼眸,那双温雅的眉目此刻显示出一股苍白而可怕的冷酷。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带鞘的剑,剑鞘上刻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他淡淡地道:“你十七岁的时候,在重华宫打死了一只猫。”
七皇子猛然怔住,他仿佛被猛地击了一下脑子:“猫……那时、那时你不在……”
“对,我不在。”谢玟抬起眼看着他。
“那是跟着萧九的垃圾。”七皇子的脸上手上都是血,随着雨冲刷下来,“你知道吗?我们都很嫉妒他,我嫉妒他那么低贱,却如此幸运。他根本一无所有,却总能获得先生你的垂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谢玟静默地望着他,七皇子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他笑了两声,声音嘶哑:“你以为我夺走他的东西只是瞧不起他吗?也因为你!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夺走了你!在重华宫的时候,明明我才是最殷勤最顺从的那个,你凭什么只顾着同情他!”
“……猫,对,他一无所有,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一只流浪猫,居然也想照料更弱小的东西了,可惜,他们都是低贱的蝼蚁,不配跟我们竞争的蝼蚁。庄妃愚蠢、老六糊涂,这么个近在屋檐的小畜生都没能治死,反倒把他送到了你手里。”
七皇子定定地望着谢玟,他的甲胄已经充满了剑痕,却还癫狂地笑道:“那本来就是一个没人要的东西,萧玄谦也一样,你把这么个没人要的玩意儿捧到手心里,不觉得脏吗?对了……萧九相依为命的那只猫,被我在宫里剥了皮、挖掉眼睛,就在他面前……哈哈哈哈你知道萧玄谦第二天为什么没来上你的课吗?因为他为了收埋那个畜生,几乎把手都挖断了——”
七皇子上前一步,谢玟身边的近卫猛地上前一步,枪尖齐刷刷地对着他。但他却仿佛没看到一样,忽然对谢玟问:“他跪过你吗?”
谢玟沉寂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好,”七皇子扯动唇角,笑着道,“那他睡过你吗?!”
他本以为这样的侮辱足以让谢玟动怒,足以让这个高高在上、对他永远不屑一顾的谢先生勃然大怒,但并没有,谢玟的情绪似乎被冰冻结了,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在七殿下的脚下,尽是一片倒在雨中的尸体。他的声音极度嘶哑,几乎像是把毕生的怨恨都说了出来:“萧九有人生没人养,连父皇都不记得他,就这么个人,还想坐拥天下?!我只恨没有早点杀了他这个杂种!”
谢玟终于给了一点反应,他盯着对方道:“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七皇子早已歇斯底里,怒火滔天地冷笑道,“他娘跟侍卫苟合,还爬上我父皇的床,这个婊——”
他话音未落之时,谢玟抬起了手,周围谨遵命令的紫微近卫冲上前去,无数的枪尖扎入七皇子的身躯里,伤口流淌着血液,跟地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七皇子身躯下滑,半跪在地上,可还留着一口气,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谢玟伸手拔剑出鞘,走出了仆役高举的伞下,亲手将这把利器送入七皇子的胸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睁大眼睛。
对方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说得是“谢玟,你会后悔的。”,他重复了一遍,就被他曾经一心仰慕的谢先生戳穿了五脏,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