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那……”
“至于最后的结果。”萧天柔抬起头,那双眼眸分明那么柔和,却好似直直地刺到人心里,“那是怀玉的事,我不能替他选择。我们之所以是朋友,就是因为彼此之间,总给对方留出选择的余地,这份互相关照的情谊,比男欢女爱更让我觉得珍贵。”
湄儿呼吸一顿,有些回不过神来。然而萧天柔却牵起她的手,推开门,两人并肩在荣园的回廊上看烟花。炫丽的光芒在夜空中上升,倏地炸出一片花团锦簇。萧天湄看着她的侧脸,在落下的烟花之中,湄儿忽然大声道:“长姐!”
萧天柔回过头:“啊?”
“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然而这句话淹没在了不断上升的烟花爆竹声中,萧天柔一个字也没听清,但却冲着她很温婉地笑了笑。
————
与此同时,洛都牡丹馆。
萧玄谦说只待两日,果然便只待两日,竟然履行约定地走了,只不过他人虽然离开,可书信却如雪花般飞来,车马信笺明明传送得那么慢,他却不间断地遣人送过来,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放在青玉楼下面的窗边。
那些信谢玟有的看,有的不看。他原本以为是政务军事之类的事上出了问题,要他协助解答,但看来看去,全都是倾诉衷肠——九殿下还玩弄这些乖巧温顺的字眼,拿一片仰慕之情来打动他。
谢玟看完了信,便随手烧掉,以保留字迹、不至于外泄。一直到除夕前几日,南边的消息传来,说天子处理了几桩大案,将兼并土地的地方豪强湮灭于无形,地方战战兢兢至极,连诸多世家门第都自行上表请罪,披露出来的贪污受贿、恃强凌弱、伤及民生的案子数不胜数,一时间竟然没办法回转京都,连过年都要耽搁在行宫了。
谢玟并不在意,他保留着那把金错刀,将这匕首重新带在了身边。牡丹馆一样喜庆热闹,处处皆是人间烟火,晚上跟青娘他们吃了顿饭,回到小楼里,十一坐在他和童童面前烤鱼。
十一意外地没有受到责罚,就像帝师大人说的,他隐瞒这件事是要掉脑袋的,但陛下居然未曾过问。
炭火哔剥地响着,处理干净的鲜嫩鱼肉穿在签子上,在炽热的火上冒出滋滋的声音。十一将烤好的一块吹了吹,降下温度之后才递给谢大人。
谢玟接了过来,撕下一小块给眼巴巴的童童,低声道:“你化出实体就是来混吃混喝的么?”
红头绳女孩抓着他的手,将鱼肉咬进嘴里,才舔了一下谢玟清瘦白皙的指尖,笑眯眯道:“那不然,我是来给你当闺女的么。”
谢玟道:“给我当算不上什么,你还是给萧九当吧,他属意你做继承人。”
童童刚还得意的脸迅速变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磨牙道:“谁要当他女儿?别给他脸上贴金了,这疯子没得救了,病得太严重——”
这话倒是没说错。张则张太医跟谢玟会面后,与洛都颇负盛名的郎中一起探讨了许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医不了,没救了,等死吧。
他们虽没那样说,但表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谢玟看着童童憋闷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将那些他看完、但还没来得及烧的书信从案上拿过来,在眼前的炭盆里点燃,火光时明时暗,火苗疯涨,热度上升。
十一盯着他的手,那只玉白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分外柔和,朦朦胧胧、好似一股凝聚的雾。他见到书信上属于陛下的字迹,每一封都是“怀玉亲启”,不知为什么,谢大人的名字在陛下手中书写出来,总带着一股难言的缠绵味道。
仿佛对着这两个字,也能看出写信人的心。
十一凝望了片刻,忽然道:“先生。”
谢玟抬眼看去。
“您跟……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黑衣青年喉头干涩地问。
谢玟道:“他是我的学生,曾经是。”
“就,没有别的了吗?”十一问,“就没有其他的关系了么?您……您有喜欢的人吗?”
谢玟沉默地注视着他,如果不是暗卫脸上的面具,他的视线几乎能洞穿一切,让人的心绪无法遁形。过了半晌,谢玟道:“没有别的了。”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互通心意。萧玄谦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给他看,可小皇帝的心是带刺的,是带着黑暗暴虐、带着难以治愈的偏激病症的,谢玟光是触摸,便已被其所伤,又怎么敢接过来?萧玄谦越糊涂,他就越清醒,越能清晰地认识到——强迫和伤害,如果也能冠上“爱慕”的托词,那这便不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罪名了。
谢玟只觉得,那是萧玄谦为占有欲、为空虚、为寂寞……寻找的一种谎言。
至少在三年前,他根本不爱自己。
谢玟收回视线,让火苗吞噬手中的信纸,补充道:“但我有喜欢的人。”
就算隔着面具,一旁吃鱼的童童也能看出黑衣青年的雀跃僵在脸上。她从谢玟身边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好戏似的小声嘟囔道:“小十一不要喜欢他,他是个多情又无情的人,没得心,对谁都很好。”
谢玟瞥了她一眼,童童立即住口,讪笑了一下。
“那个人,”十一迟疑地问道,“是谢童的母亲吗?”
谢玟怔了一下,差点被火苗烧到手,他立即松开手指,无可奈何地道:“不是。”
“我想不通,先生。”十一懊恼地道。
“我也想不通。”谢玟开玩笑道,“我长得还可以,脾气也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十一连连点头,心想你这个还可以的标准也太高了。
“他一定是眼神不好。”谢玟拍板定论,继续烧掉信封,“要不是他勾引我,我也不会……”
他话语未落,十一便立即目光锐利起来,捕捉到信息量非常大的两个字:“她勾引你!”
谢玟一本正经地逗他:“是啊,那人把我灌醉了,强行跟我发生性关系。事后还哭,说我要对他负责。”
十一僵硬住了,面具下的神情堪称精彩。
“他搂着我的腰,非要亲上来,跟我说要一辈子侍奉我,要留在我身边,永远对我好,什么都听我的。”谢玟慢条斯理地道,“你看,骗子。”
十一拧紧了眉毛,喉结滚动:“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谢玟叹息一声,轻描淡写地添油加醋:“他不仅破坏我的布局、控制我正常的交往,还叛逆可恶,伤害我的朋友,靠着我平步青云之后,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他一个人的物件,要把我的命攥在手里……”
那封诛灭权臣的名单,每一个都如约消亡在了萧玄谦的手中,他是最后一个。鲜红的字迹围绕着他,让他不得不为之齿冷、既迅速脱身、也让小皇帝如愿以偿……他那时连当面对质的力气都没有,就像是溺水的人、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折断了,他便真的沉没了下去——逃离这场有关生死、爱恨的战役。
十一攥紧衣服,意难平地道:“她怎么能这样做?!您为什么会喜爱这样一个人!”
谢玟抬起目光,火盆中蹿高的焰火不断地颤动,他意兴阑珊地笑了一下:“我又不知道他有病。”
十一呆住了。
“我既不知道他有病,也不知道他治不好。”谢玟道,“我要是早知道他治不好,我就——”
黑衣青年和红头绳的女童目光熠熠地看着他,仿佛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谢玟却突然停住,罕见地露出一点寂寞的神情,低声自语道:“我就不去可怜他了。”
楼外响起喧闹的烟花声,小姑娘们推搡飘动的欢声笑语传进耳畔。
在时强时弱、烧尽相思的火焰晃动中,谢玟终于觉得这个火盆光芒太盛,连他的眼睛都有点酸。他忽地想起成华四十年,想起那个除夕、那个雪夜,还有之后的每一日温情相伴,他想起那个尚未长成的少年,冒着一死的风险拿起宝剑,挡在他面前——
六皇子和庄妃受挫之后恼羞成怒,用了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执行她命令的刺客身手极好,又挑准了护卫单薄的时间段,闪着银光的锋刃从鞘中拔出,突来的变故惊险至极,他要杀萧九,但首要目标却是谢玟——谢先生不会武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道锋刃足以穿过人的前胸后背,足以将人钉穿。当护卫死伤过半、无能为力时,萧玄谦便拔出死人身上的剑,握住了他的手,那张年轻稚气的面容铺满沉郁的心绪,他的目光如此澄净炽热,年轻的九殿下声音微哑,跟他说:“老师,你不会有事的。”
也是这一次,谢玟才彻底领悟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他们会有自己的谋划变动,会产生偏激直接的矛盾、会刺杀暗害,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不是一拨即动、温顺无比的棋子。
萧玄谦挡在他面前,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谢玟的指尖,像是要把一辈子没能交付的热度都传递给他,九皇子偏过头望了他一眼,少年英气的眉宇溅上血,顺着眉尾滴答地蜿蜒下来,他道:“老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一把伞。”
……什么?
当时他没能明白,后来的数次回想,谢玟才弄清楚他的话中含义——你不能总是为别人遮风挡雨。
他太年轻了,受这本书原剧情的禁锢、受痛苦阴影的童年影响,他的力量还那么薄弱,这样一个孱弱不堪的幼苗,竟然跟他说,你不要遮风挡雨。
我出现在你身边,不就是为了给你遮风挡雨的么?
谢玟伫立在他身后,那截火热的温暖突然松开了,剩下的是身躯滑过刀锋的声音,萧九此刻虽然武功并不很强,但他天然有一股疯劲儿,落在身上的伤就像是不会痛一样,他的疯狂吓住了所有人,那一晚流淌而过的鲜血从巷尾涌出,最后一个刺客倒下,这个逃不出的狭窄小路中,只有萧玄谦站在他面前。
护卫战至力竭而亡,刺客忠心自戮。一切都那么极端和残暴,带着萧家人天生的绝不回头。而萧玄谦也是如此,他单手撑剑,虎口震裂,那双眼眸依旧如星。
而在那道视线转移过来时,涂满鲜血的长剑也立即回转方向,冲着谢玟的肩侧直刺过去——微微抬高,擦过谢玟的衣衫,将老师身后站起偷袭的刺客穿透了喉咙。
最后一击之后,那把剑顷刻间脱手,萧玄谦也倒在了谢玟的怀里。他抱着自己的老师,呼吸带着滚烫的气息,在重伤难愈、生死未卜的那一刻,萧九抓着他的衣服,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截青衫上印着他的血。
谢玟抱着他再度敲响老太医的府门时,隔着一道昏暗的提灯,老太医摇了摇头,说九殿下比上次伤得还重,说不一定能醒得过来,请谢先生立即告知陛下。他甚至有委婉地告诉对方不如准备后事的意思。
谢玟坐在不远处,他怔怔地盯着灯火下那件褪下来的、被血迹染透的衣服,忽然道:“醒得过来的。”
一定醒得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这是个愿意为你死的小骗子。
昨天看到有人在说那个玉珠细链,其实就是封面上的那个。新版app更新后点封面可以查看大图,旁边那个松柏玉簪也在文中提到过。
第38章 疾行
鲜血染透衣衫,处理过后的伤口被包裹起来。老太医尽力救治了一整夜,天将破晓时,他再度洗净双手,望向坐在床畔、几乎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开视线的谢玟。
“谢大人。”他道,“究竟如何,要看殿下的造化了。”
造化……
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告诉谢玟,如若他真有造化,在原著之中也不会沦落到那个下场,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眸光有些许怔然地靠近了床榻。
彼时的系统还没有化身为女童出现过,她语调叹息地道:“看来你得换一个人培养了。”
谢玟沉默了许久,道:“你也觉得他醒不过来吗?”
系统道:“你想让他成为主角,也要看他有没有主角的资质才行。”
谢玟近似自言自语地道:“有的。他之前受了那么多的罪,诡谲深宫、无根飘萍,也尚能活着出现在我眼前,跟在我身边才多久,怎么……怎么会……”
他没有说下去。
谢玟坐在床畔守着他,按照老太医的吩咐,一应照料,除了一个贴身的侍从协助之外,基本都是在他眼皮底下进行的。这位重华宫的皇子西席,竟能在一个并不很受宠的皇子身上抛掷下如此漫漫的精力。
老太医是值得信任的人选之一,谢玟稍微解释了一番,太医为庄妃娘娘及其子的凶狠毒辣暗暗心惊,但他来不及宽慰,却已从谢先生温和的眉眼目光中,见到一丝透骨的寒意。
老太医心中莫名想到,要是九殿下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位看似清淡疏离、实则手段莫测的宠信之臣,恐怕要掏出六皇子的五脏踩碎了才会罢休。
萧九的血止住了。他昏迷不醒,后半夜开始发热。谢玟用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滚烫一片,哪怕不间断地毛巾冷敷、灌下汤药,这热度还是在不断地升上来。九殿下烧得说胡话,仿佛有很深沉地梦魇缠绕着他,谢玟侧耳倾听,听到那双干裂的唇瓣里唤得是“娘亲。”
萧玄谦的母亲,那个早早亡故的女人。谢玟看着他颤动的眼睫,将湿润的水点在对方的唇上,心中忍不住想:倘若你泉下芳魂有知,保佑他能活下去吧。
这道思绪稍纵即逝,很快,谢玟又觉得这世上没有因果轮回,他真是糊涂了,才将希望寄予一个逝去多年的人。
人在重伤之际、意识模糊,总会呼唤之际心中最信赖、最依靠的人,而萧玄谦只唤了几声“娘亲”,随后又沉默下来,当谢玟以为他恢复安静时,对方的声音却又嘶哑无力地喃喃响起。
“……老师。”
谢玟抬起眼,将手覆盖在对方发热的手背上。
“老师……”
九殿下不停地混乱低语,梦呓中常有琐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只有这两个字讲得很清楚,等到他终于不再呼唤、不再痛苦中紧皱眉头时,谢玟却听到他喃喃道:“老师……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萧玄谦的指节绷紧,骨骼衔接处攥得发白,他的生命力不断流逝,早已陷入了昏沉当中,但却下意识地紧握住谢玟的手,温度炽热。明明不断消耗力量、拼命一搏死生不论的人是他,明明滑落深渊、快要坠进无间地狱里的人也是他,却还跟谢玟说——不要抛下我。
明明是你才是那个快要抛下一切的人。
谢玟深吸了口气,一边回握,一边轻声道:“不会的,我在你身边……敬之,我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