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御座离龙椅并不远,但也说不上是触手可及。不过谢玟身下的这个却好似在距离上做了手脚,离龙椅近得有些过分。
萧玄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低声道:“今早起来没见你喝药……”
小皇帝的举止已经够出格的了,谢玟光是扫一眼高琨、温瀚宇等人的脸色,就知道这些铁血帝党、当朝重臣们的心都拧成一个麻花儿了。他如果不是一个男人、且还是天子年少时的恩师,估计现在就有上前死谏的言官,非得把脑袋交代在这金殿上不可。
他抬手抵住唇,轻咳了一声,打断道:“干正事。”
萧玄谦只好移开视线。
朝中政务谢玟了解得七七八八,又与小皇帝促膝长谈良久,所以对他们当前热议之事很清楚。不多时,朝中的官员已经站成两派,慷慨激昂、唾沫飞扬,彼此气得脸红脖子粗,攻扞不休,正是为西北之患。
出人意料的是,高琨等人极力反对,反倒是那些新入朝的文士武将,对萧玄谦征平西北的意向狂热不已。这位天子是先帝的九殿下,众所周知,九殿下当时正是因为军事才能而一举被拥立为太子,他曾在一年之间清剿临南八郡、剪除逆贼党羽,更深入腹地,穿琼州、过泰岳,所过之地至今仍太平安康,千里无匪患。
“……然而陛下当初,有诸位老将军从侧翼为助,直渡曲水,成绞杀之势,才有大胜。当今我朝虽盛,跋涉千里入寒地,征游牧之族……军中积弊甚深,陛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能前往。”温瀚宇昂首辩道,“难道就无人敢为此帅?天子亲驾,足以让天下武臣羞惭撞柱而死,尔等颜面何存!”
“颜面何存!”他身后的诸臣跟随着议论起来。
“颜面岂有边界百姓重要?岂有农时春耕重要?岂有启朝国威重要?”一个面生的健硕武臣道,“末将不敢提领主帅,是因天底下最强悍无匹的主帅正在上首!玄龙纛旓立于冰雪寒地,皇恩浩荡至此,军士将领自当无有不从。一可破拥兵自重,二可解边境之患,三可夺胜扬威,势压边土……除此之外,谁能提领主帅、谁能震慑边将?温常侍您么?!”
健硕武臣身侧传来几声低低地笑。
下面吵得一团火热,谢玟见众人如此沉浸式议政,便小声跟萧玄谦道:“一直这么吵?”
萧玄谦偏头听完,低声道:“两天了。”
谢玟:“你不制止?”
萧玄谦理所当然:“为什么制止?”
谢玟:“分明你心中早有定夺。”
萧玄谦顺理成章地道:“不听他们吵架,我不好安排留守京都、监国理政之事。”
谢玟感叹:“不知高大人、温大人两位重臣,可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陛下在想什么。”
萧玄谦:“他们逾越到我有些厌烦了。”
小皇帝看起来真的被那些劝诫立后的奏折惹得不快。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的边缘,时不时往谢玟身上看一眼,两人置身事外、悄声点评。
“征平西北终究要靠你的决断,”谢玟道,“但温瀚宇这个定税之法也可行,能纠除流弊。”
萧玄谦道:“你看着,他马上要开始弹劾了。”
两人话音刚落,温瀚宇立即转过身来,抬起一本奏章由崔盛递上,高声道:“臣要弹劾谒者台谒者仆射董徽音,收受贿赂、私相勾结,借助拜官授爵之职,敲诈勒索,联结新任官员,经营党羽!”
被点到名字的董仆射立时跨出一步,俯身跪拜,向上位者澄清争辩。然而今日温瀚宇有备而来,手上有很多似是而非的证据,咄咄逼问,势不饶人。
就在董仆射冷汗津津时,一侧又迈步跨出一人,是素来沉默低调如隐形人的小冯大人冯齐钧,他躬身拱手道:“下官愿为董大人作证,太仓掾属诸人与董仆射碰面仅为巧合,绝非温大人所言,更不是结党营私。”
温瀚宇道:“难道那一日你也在现场不成?你可知他们身在何地!”
冯齐钧暂无言语的刹那,温瀚宇身后又优哉游哉地站出一人。天子宠臣沈越霄抬手道:“群玉楼嘛——风雅之地,董大人风雅得很,温常侍也别这么参他,换下官来,参他一个不守规矩、浪荡轻佻,净出入这些烟花之地。”
温瀚宇正要发作,回头看见沈越霄那张年轻潇洒、又没个正型的脸,惦记着对方身后是谁,于是负气下拜,弯腰磕到地上:“陛下!”
活像一个受欺负了的小媳妇。
这些臣子常常这样,古往今来,多得是文人墨客把君臣比作郎君美妾,弄成黏黏糊糊的男女关系,动不动就“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最经典的就是《离骚》。
谢玟就算真跟萧玄谦有点儿什么,都受不了这么肉麻的诗文作品。小皇帝倒是眼神都没多动一下,冷着脸评价决断,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争论。
萧玄谦为吸引谢玟的注意力,特意跟他道:“董徽音,你还记得吧?最近起复原职的。”
谢玟道:“记得。人很朴素老实,怎么还能去群玉楼呢?我刚刚看了半天,起复这么多旧员,怪不得你的温大人要革除此派。”
萧玄谦皱眉:“谁的?”
谢玟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捕捉到肉眼可见的醋味儿,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言论,改口哄道:“不是你的,我才是你的,行了么?”
萧玄谦满意无比,整个人愉悦得都要从脑袋上开出一朵花来了。谢玟光用眼睛看,就能感觉到他这污浊泥泞的心田里,被这区区一句话撺掇出一捧嫩芽,得意洋洋地抽枝生叶,势必要夺取他的宠爱似的。
“高琨和温瀚宇的忠心无可比拟。”萧玄谦的声音低沉冷酷,“但我也需要董徽音、需要冯齐钧。”
谢玟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终于把你的帝王制衡之术捡起来了。当初你把朝堂政局搅得一团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只顾着根除我,根本不顾这个社稷。”
他说到痛点,萧玄谦缩了回去,闷了好半天,仗着底下的群臣无人抬头,便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谢玟心中一惊,缩了几下都没躲开,小皇帝压着声耳语:“我好想让老师做我的皇后。”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就算没有什么,这样拉着手都嫌太亲近了,何况他们还真的有点儿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谢玟从未如此心虚,他修长纤瘦的手指努力逃脱着对方的笼罩,手心都要渗出冷汗了,好半天才抽出手,把御座的一侧全都让给对方,贴着另一端坐,端端正正,面无表情。
怀玉不理我。
萧玄谦心思沉抑地想着,他那朵刚抽出嫩芽的花儿登时蔫巴了。好半天才道:“我不动了,你坐回来。”
谢玟无动于衷。
底下再度吵得沸反盈天,众人早已养成口水全都消耗完、再请皇帝陛下定夺的习惯,而此刻,他们说一不二的皇帝陛下眼神正可怕得要命,周身环绕着一股酸涩的争宠气息,却还低头委屈地道:“真不动你了,我错了,不要生我的气……”
谢玟道:“我哪敢生陛下的气。陛下再这么轻佻放诞,中宫无后、膝下无子,都要怪罪我了。”
萧玄谦理亏,又想争辩,又不敢惹他,正在心底酝酿时,底下群臣便突然跪下一片,征询皇帝的裁断。
萧玄谦心烦得要命:“全杀了。”
下方噤若寒蝉。
过了半晌,高琨高侍中硬着头皮问:“陛下的意思是,无法安置的流民,全……”
萧玄谦的脸色冷得吓人,高琨也不敢多言,底下的声音一瞬寂静无比——他们都在同时意识到,在这时候出头,就算不被陛下弄死,也绝对落不到什么好。
就在落针可闻的此刻,温润如清泉的声音从皇帝身侧响起:“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三思。”
这言一落,卡着这群臣子的坎儿一下子顺畅了,诸臣连忙紧随其后,纷纷请天子收回成命。直到这时候,那些把谢玟纳入观察对象的百官们才找到机会,抬头看了谢帝师一眼。
萧玄谦的心情顷刻转阴为晴,光明正大地拍了拍谢玟的手背,以示亲密敬重,和顺地道:“好,朕该听从老师的劝谏,重作决断。”
简直稍有得意就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跟那只长毛玉狮子的脾气差不多,好一阵歹一阵的。
此次朝会所议之事甚多,直到过了晌午才退朝,敲定诸多事项后,诸臣各自离去,有喜有忧,各不相同。
谢玟两日没回谢府,也想着接童童回去住,然而还没等郭谨将谢童带到更衣的偏殿里,他刚解开扣子的官员朝服就被从后按住,绵密的布料微微煦暖,透着一股掌心的温度。
谢玟知道是谁,并不惊慌,一边继续解下盘扣腰带,一边道:“怎么,今天还没闹够?天子六岁,我能设御座听政,天子二十六岁,我能吗?”
萧玄谦从后方环抱住他,同时按住他的放在腰带上的手,声音低柔地耳语道:“征平西北,快也要三个月,我是心里想着你在这儿等我,想着跟你能有漫长岁月经营余生,才能忍住暂别。临走之前,看一眼少一眼,见一面少一面,为什么不允许我多看看你?”
谢玟道:“私下里有什么做不了?非要这么任性,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老师,”对方的声音中蕴藏着一丝笑意,不放弃地追问道,“我们什么关系,让你这么说不出口。”
谢玟听出话语中的笑意,隐隐有些耳根烧红,低头去将腰带上的佩饰卸下,什么玉扣、宫绦穗子,碰得叮当作响。佩饰一概取下后,腰带也落到地上,他反手脱了这件一品的太傅朝服,从屏风间取回常服,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情:“三个月?你的精神状态倒是尚好,但这脑子能好几时,天知地知,你知不知道?”
萧玄谦盯着他道:“只要想到你在京都等我,我就能控制好自己,老师不必担心。”
谢玟还未说话,对方便凑过来讨吻。小皇帝黏糊糊地舔着他的唇,将纤薄水润的唇瓣咬得泛红,小动物似的留个浅浅的齿痕,才低声询问:“怀玉,你要好好等我回来,我没事的,我一定、一定不会出问题,你可以相信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他倒不是不相信你,他只是等不了你。
玄龙纛(dao)旓(shao):可以理解为代表着最高统治者的旗帜,我这个称呼是架空背景改的,宋时叫金吾纛旓。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阮籍的《咏怀》
第51章 黄昏
谢玟没能回得去谢府,他还是又被留住了一晚。
层层纱幔之下,烛光晃动,夜凉如水。谢玟夜半忽然醒转,他梦到阔别十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还有闪烁的彩色霓虹灯、围棋少年班的年轻选手……而当他转过身时,眼前却是烛光细弱如豆,在帐幔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影子。
谢玟静静地待在他身边,望着对方熟悉的眉宇容貌。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他陪同着对方渡过了一个人变化最大、成长变化最快的时光。对方的依赖和需要,时而像是温暖的焰火,时而又宛若滚烫的岩浆。
谢玟总能乍然得到强烈的爱,又忽地品味到孤注一掷的绝望。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的爱与恨,大多数时候都虚幻得如同一场梦。
谢玟静寂地想着:只是这场梦气数已尽,我没有办法为你留下来,这不是容忍的问题……如果能够回家,而却不选择回去的话,我会枯死在这里的。
谢玟伸手碰了碰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连触碰对方的发丝都觉得会被刺伤。他的恶狼蜷缩在羊皮底下,尽力让自己温顺无害,他要剖去野性和暴戾,向培育他的人献上忠诚,他要抛弃保护自己的尖牙和利爪,来交换落在额发间的手。
他已经足够努力了。
谢玟略微探过头,主动地贴到对方怀中,靠着萧玄谦的胸口闭上眼,他低低地道:“对不起。”
如果童童没有诉说那个机会,他可能会留在小皇帝的身边,陪他经历余生岁月,陪他经营江山社稷……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在另一边还有父母恩师、亲朋好友,还有一整个世界。谢玟也说不出究竟小皇帝排在自己心中的哪里,也无从计较这份重量。
他的脑海混乱不堪,两世的记忆都在交错着并行,最终不可抑制地想到——倘若有来生的话。
倘若有来生……
次日清晨,萧玄谦监督他喝完了药、收拾整齐,才依依不舍地遣人将谢玟送回去。之后的数日之间,京都风起云涌,敲定征平西北的决策后,将军副将、辎重车马、粮草运输……诸多事项都要一一筹备。整个中枢如同被安上了滚动的车轮,撑持着整个庞然大物运作滚动。
启明六年二月初三,天子离京的前一夕,谢府灯火通明,沈越霄、冯齐钧两人各坐一边,将京中布防和皇帝的安排跟帝师商议了个遍,就在冯齐钧离去后,沈越霄才忽然一改正经的作风,拉住谢玟的手问道:“帝师近来有什么烦心事吗?”
谢玟心中一跳,诧异道:“你看出什么了?”
沈越霄道:“高琨和温瀚宇等人根本看不清楚形式,也不了解谢大人跟陛下的关系,绝非红尘世俗可比,你不要因为这些人……”
“不是。”谢玟道,“我不会的。”
沈越霄略略放心,但一时又觉得对方刚刚的反应不太对劲:“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些旁人而烦忧,可刚刚你这反应,分明就是被说中了,是因为什么?”
谢玟避而不答,转而询问:“小沈大人这么多年不曾娶妻,可有一个缘故?”
沈越霄被这么生硬的转移话题,倒也不恼,顺畅地答道:“我年幼时有一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毕生的妻子,只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该是我的兄弟……”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续道:“他十岁以前当女孩教养,穿裙子叫小名儿,我误会了。后来我阖家搬到了京都,六七年没见,启明三年的时候我重新见到他,他变成个男人……不是,他本来就是个男人,我们喝了一夜酒,他就告辞,提着剑追寻他的江湖去了。”
谢玟认真倾听,点点头道:“节哀。”
沈越霄:“……这有什么节哀的,又不是真的死了娘子。”
“人虽活得很好,可在你心里的那道影子却死了,不该说节哀么?”谢玟随手给他斟了半杯茶,“可有联系?”
“一年春秋,两封信吧。”沈越霄道。
谢玟挑了下眉:“这就是你的缘故?”
小沈大人讪讪地笑了一下,不知是承认还是否决,但幸好对方也没非要问下去,而是似是而非地道:“他走了,你伤心么?”
沈越霄心中颤动了一下,装得很大度地道:“我伤心什么?既然都还活着,那千里共婵娟嘛,以后就是我的好兄弟了,我自然希望他浪迹江湖、过得畅快淋漓。”
谢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道:“分别即失去,怎么会不伤心呢。”
他只是自言自语,却惹得小沈大人立马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反驳道:“你别误会,我们真是好兄弟,我自从知道他是男人之后,就没想过娶他的。以前那不是认错了么?认错的娘子难道还算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