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可是那张脸当真早已定格,还是顾修初见时的那个样子。
顾修失神的一瞬,忽而觉得背上一暖,身前的人正在与他整理着披风的绳结:“陛下多大了?还不知冷热?臣可真怕自己会比陛下早死一日。”
“不行,你不许死。”顾修反客为主,张开披风将人环抱在怀里:“你说过要陪着朕,长命百岁的陪着朕。”
***
永定六年,冬至前夕。
端敬亲王顾伸奉旨入京,一路上没有路驿官员相迎,更没有仪仗,住处就安排在多年不曾修缮的亲王旧邸里。
直到冬至家宴当日,才被恩准入宫拜见君王。
这是韩墨初的意思,既然他顾伸想入宫装可怜,那还不如让他当真可怜一点。
冬至那日晨朝过后,顾修没有限制顾伸在这宫中的行动。
顾修这是明摆着告诉他:你一个废人,朕根本不必对你设防。
他摇着轮车缓缓的走在宫道上,身后没有一个宫人。
就在他漫无目的之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身影就撞到了他的视线里。
今日是冬至家宴,小毓诚说好了要带着藤球在宫道上等着宁王世子入宫一道去玩的。
谁知等到一半起风了,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回去取披风,这才让他一时落了单。
“孩子,孩子。”顾伸坐在轮车上朝着正在路边追藤球的小团子招手:“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嗯?先生何事啊?”小毓诚把小藤球放在了宫道旁边,哒哒哒的朝人跑了过去。
“无事,只是看你生得可爱。”
小团子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轮车上的男人,数年的南疆生活让他比起离京那年更加孱弱,清瘦得两颊凹陷,像个没有牙齿的老人。小团子从未见过这样憔悴的人,不由得好奇道:“这位先生,您是何人啊?”
“吾乃端敬亲王顾伸,你呢?”
“我?我叫顾毓诚,是父皇给取的名字。”小毓诚如实答道。
“你就是毓诚?”顾伸双眼的喜色稍纵即逝,抬起无力的左手揉了揉小团子的发顶:“我是你三叔啊,我的傻孩子。”
“唔?三叔?我只有六皇叔。”小毓诚偏了偏头躲开了陌生人的抚摸:“你也是我父皇的兄弟么?”
“是,也不是。”顾伸看着疏离的小团子叹了口气:“我可怜的孩子,自幼没有亲父母,三叔心疼你啊。”
“你说你是我三叔就是啊!我可从来都没见过你!”小毓诚叉着腰两个腮帮气成了球状:“谁跟你说我很可怜了!我没有亲父母又怎么了,我有父皇有亚父,他们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傻孩子,他们待你好,那是因为他们心虚啊。”顾伸抬手猛地握住了小毓诚的肩膀:“你的父皇害死了你的生父,他把他逼死了,你的父皇逼死了他自己的亲哥哥。”
小毓诚双肩被人擒住,倔犟的小脾气瞬间爆发,直接钳住了顾伸的手腕恶狠狠的咬了上去,趁着顾伸吃痛的当口一把将人推开:“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一见我就开始搬弄是非?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也不信你说的话!”
“喂!你是谁啊!干嘛欺负我弟弟!”宁逸亲王世子顾毓恒远远的见了弟弟吃亏,立马急红了小脸,把怀中那只与宁王顾攸的爱犬雪花酪一模一样的卷毛狮子狗往地上一撒,朝着弟弟毓诚的方向拼命奔跑:“雪花冰!咬他!快咬他!”
被撒开的小狗得了命令,一个箭步冲到顾伸的轮车下面开始狂吠,无奈体型太小,连顾伸的鞋面也没咬穿。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是你们的叔父,谁教你你们的规矩!”顾伸摇着轮车连连后退,没有知觉的双腿让他连端正的坐姿都很难维持。
“他们的规矩都是本王教的,都是些无法无天,不知上下的混不吝。”宁逸亲王顾攸也自不远处款步走来将两个孩子一条小狗拦在身后,双手撑着顾伸轮车两侧的扶手,居高临下道:“端王殿下多担待些吧。”
“宁王,你想干什么?”顾伸无法站起,只能尽可能的挺直腰背。
“恒儿,带你弟弟去找你母妃。”顾攸回过身,嬉皮笑脸的对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见两个孩子牵着手往远处去了,又回过头来按住了顾伸的肩头:“本王想做什么?本王还想问你想做什么呢!”
“本王一个废人,能做什么?”端王戏谑的勾起嘴角:“倒是宁王殿下你,这些年可当真被顾修那个狼崽子养成了一条好狗,都学会咬人了。”
顾攸丹田怒气一运,想起今日是大宴,顾伸若是鼻青脸肿的出席必然会引起轰动,只得一拳捣在了顾伸轮车的椅背上:“老三,本王警告你,陛下让你活着已经是他仁至义尽了,你若是真想自己找死,本王不介意亲自送你!”
“杀了本王?好啊,由你亲手杀了本王。你猜那些宗亲们会怎么想?还有,顾修他会怎么处置你这个好哥哥?”顾伸脸上笑意更深:“杀了你给本王偿命?还是削爵圈禁?你猜他处置你的时候会不会心疼?会不会陷入两难绝境?能用本王一条命,换这样的局面,本王乐意得很呐。”
“顾老三!”顾攸稍微压抑的怒火又被成功挑起,他恨不能这会儿就把这个碍眼的家伙亲手掐死。
顾伸的话又说得没错,他与顾修无论谁动手杀他,工笔史书朝野上下都少不得一番震动。
“宁王殿下,本王作为兄长想再劝你一句话。”顾伸似乎看出了顾攸眼神中的动摇,趁机悠悠念道:“皇家骨肉,一向情分浅薄。今日你是他的好兄长,来日你便成了肥羊。你的母族富可敌国,金银无数,他若想要时,你的那些亲族还活得成么?”
“三哥啊三哥。”顾攸忽然察觉了什么,伸手不轻不重的拍着人脸:“难怪你会输得这么惨,你当真是连我七弟的脚趾甲也不如,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么?我七弟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自己。若是他有治国所需,根本不必他开口,我母妃也会拼着全族上下食糠咽谷,散尽家财成全于他!你若有命活到那一日,就尽管看看我母妃全族会不会因此眨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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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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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父子
这一年的冬至家宴, 凡是叫得上名字的顾氏宗亲都到场了。
虽为家宴,然盛况空前。
席间,宁逸亲王顾攸的席位紧挨着端敬亲王顾伸。
顾攸向来都是胸无城府, 从不遮掩情绪之人。这一场家宴下来, 他始终对他那个病歪歪的三哥鼻子不是鼻子, 脸不是脸的。
顾伸与他说话,他充耳不闻。
顾伸与他敬酒, 他也权当看不见。
哪怕身边的宁王妃都快把他的袖子扯下来了, 他依旧无动于衷。
家宴过后,各家宗王谢恩回府。
宁王顾攸寻了个由头先行送走了母妃及妻子,拉着君王顾修讲起了傍晚之时的那桩公案。
“老三那家伙简直是不可理喻,竟敢拉着毓诚胡言乱语。他明知那孩子越长越大,正是心思敏感之时。他这不是摆明了想…”顾攸生起气来总会无意识的嘟嘴,怎么看都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反正我警告过他了,他若是再敢胡来,我当真找人把他教训一顿!”
“六哥。”顾修欲言又止。
他太了解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兄长了, 他登基之初顾攸挨着个儿的给那群谏院的老言官送棺材的事儿他还记忆犹新。
可是此次事关顾伸,连他也只能点到为止。
“七弟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若是动了他会让你为难的。”顾攸正了正腰间镶了金彩的革带,叹口气道:“今晚你和韩太傅好生问问毓诚吧,莫让这孩子与你生了嫌隙。”
宁王走后,偌大的宫廷静了下来。
君臣二人远远的舍了仪仗,相携回至了素日起居的暖阁之内。
暖阁中的小饭厅里, 圆桌上摆着三碗汤清色润的鸡汤小馄饨,外加一盘炸得脆咸焦黄的荷包蛋, 小皇子毓诚早已乖乖巧巧的坐在桌边等着他们两个了。
因为, 宫宴通常是吃不饱的。
那些用来充门面的豪华菜肴大多也都只是样子好看, 真正能填饱肚子的还是得靠吴姑姑这份朴实无华,但是心意十足的手艺。
“父皇!亚父!”小毓诚吞着口水一头扑到了两个人双腿中间:“诚儿等得都饿了!”
顾修一弯腰将毓诚抱到了自己的臂弯处:“诚儿等很久了么?”
“是啊!”小毓诚环着顾修的脖子,两条腿攀在顾修的腰上:“吴姑姑都来问我两趟要不要自己先吃了!”
小毓诚过了年便满六岁了,个子也已经长到了顾修的腰间。顾修每次抱他的时候,总会暗暗的用臂弯颠颠份量,他常常在想什么时候等到这个小团子长到比他的长!枪重的时候,他也就不用再抱着他了。
“下次诚儿饿了就自己先吃。”顾修将小团子的放在了他与韩墨初中间,又将盛馄饨的小碗推到了孩子面前:“饿着肚子空等对肠胃无益。”
“我不要!诚儿就要同父皇和亚父一起用膳。”小毓诚一手把着小碗,一手提着筷著分别给两个爹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颗荷包蛋:“唔…父皇亚父请用膳。”
“小殿下果然长大了,都懂得孝悌之礼了。”韩墨初抬手抚摸着小孩子细软的发丝:“看来是读书用心了。”
“嘿嘿嘿,亚父摸得诚儿好痒啊。”毓诚缩着脖子笑得像个起了皱的小包子,小身子一歪直接靠在了韩墨初怀里:“汤好烫,亚父给我吹吹。”
“小殿下怎么越大越会撒娇了?”韩墨初拉过小孩子手边的碗,舀起一颗馄饨放在离唇不远的地方慢慢吹凉:“当真同你父皇一个样。”
一旁刚喝了两口馄饨汤的顾修眉头揪了起来,撂了勺子敛声郑重道:“子冉,你教子之时能不能不总是拿朕做比?”
“陛下是君父,子冉是臣父。君臣父子,臣不用陛下做比,用谁做比?”韩墨初温声笑言:“是不是啊,小殿下?”
“嗯!”小团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咧嘴憨笑:“诚儿是父皇的孩子,当然会跟父皇一样了。”
毓诚越是这样的没心没肺,顾修心里便越有顾虑。
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他虽是他的父皇,可是他终究不是住在这孩子心坎儿上的虫子。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现在的笑容是不是在粉饰太平。
关于毓诚的生父顾偃,顾修其实一直没有隐瞒,但也没有告诉那孩子太多。只是每年顾偃生祭之时,他都会带着毓诚前往祭拜,对那孩子说顾偃与王妃张氏才是他的亲生父母。
小团子很听话,每次都会乖乖的在灵前磕头。
多年来,顾修同顾攸顾锦一直将毓诚保护得极好。他不知道顾伸今日的话在这孩子心里究竟会埋下什么样的种子,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
顾修转念想起了多年前韩墨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陛下与殿下是亲父子,亲父子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对,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这种事情,越是遮掩,父子之间的嫌隙越大。
顾修开口问道:“父皇听你六叔说,你今日傍晚见过了三皇叔了?”
小团子闻言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可怜巴巴的朝顾修伸出小手摊开手掌:“唔…父皇亚父,诚儿知错了。诚儿不是有心要冲撞三皇叔的,亚父等等可不可以打轻一点?”
“嗯?你如何冲撞三叔了?”顾修又问道。
“是…是…他先说父皇和亚父的坏话的嘛。”小团子搓搓手心,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所以诚儿把他咬了,不过只咬了一口六皇叔就到了。”
“那端王殿下对小殿下说了陛下和臣什么坏话呢?”韩墨初将孩子的小手包在了手心里,温柔的探问着。
“他说…诚儿没有亲父母很可怜…还说父皇和亚父待诚儿好只是因为亏欠…”小团子嘴巴撅得老高老高:“还说!还说诚儿的生父是父皇害死的!所以诚儿就咬了他…”
“三皇叔这些话诚儿就不想问问父皇么?”
“父皇要我问什么啊?”小团子左右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两个爹爹眨着一双诚恳的大眼睛:“诚儿又不是傻瓜,诚儿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和亚父生下来的孩子,也不是姑姑生下来的孩子,诚儿是已故的珹亲王的孩子。那个坏人无非就是想让诚儿不喜欢父皇,同父皇离心罢了。”
“那小殿下就不艳羡那些有亲父母的孩子么?”韩墨初曲指逗了逗小团子的下巴:“若是有了亲父母在,也许就不会有人打诚儿的手心了呢?”
小毓诚认真的摇摇头:“婶母也会追着恒哥哥打他的屁股,姑姑也会让卓胜弟弟站规矩。只有亲父母才会用心管教自己的孩子。亚父不光会打诚儿的手心,也会教诚儿写字教诚儿作画,还会给诚儿做好多好玩的东西玩。父皇会抱着诚儿骑马,带诚儿荡秋千,帮诚儿做功课,还帮诚儿藏蜜饯……”
小团子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一旁的顾修也沉默了。
韩墨初脸上温柔的笑容也更加深邃:“云驰啊,诚儿说的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