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琼玉花间
“来人。”顾修瞧了一眼韩墨初通身素服,转身负手而立,似是不忍:“将太傅韩墨初即刻送入大理寺,等候发落!”
次日晨朝,太傅韩墨初入大理寺的消息宛如烈火爆炭,在前朝噼里啪啦的炸响开来。
除了每日列席的文武群臣,凡是能在前朝说上一点话的宗亲皇族都到了。
一向不喜韩墨初的宇诚亲王顾潮也到了。
不过他今日并不是来看韩墨初的笑话,甚至是带着替他说情的心思到场的。
这么多年来,顾潮虽说一直看不惯韩墨初这个出身江湖,满肚子坏水,癞□□身上都能抠出金豆子的年轻人。
但是他又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人,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这几下动作,当真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把大周的万里江山换了个新样。
不光是人人有饭吃,还人人有书读,再穷的农家手里都能攥着一二十两的花销,连荒山野村都种满了能换钱粮的蔬果。
他也是顾家子孙,看着自家江山繁荣昌盛他是打心眼里高兴。
此次他的侄儿顾修当真处置了他,若是再想找这么个既能治国,又能攘外的人才,就是提着两百盏水晶琉璃灯也找不见啊。
昨日他听闻消息的时候,又是抱着枕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先是骂了韩墨初一个时辰的不知好歹,胆大包天。
当朝首辅无诏出兵,坑杀当朝亲王,且连端敬亲王的尸首埋在何处都咬死了不肯告知君王。皇族之事无小事,哪怕当真顾伸罪该万死,韩墨初如此自作主张不留活口的行径就是犯了皇室大忌。
紧接着他又骂了两个时辰的君王无情。
他这个小侄儿顾修自从十五岁封王,二十一岁登基,就从没做过一件徇情之事。
这个韩墨初于他不仅有君臣之谊,还有多年的教养之恩,多少次的出生入死,多少年的兢兢业业,说把人扔大理寺就扔大理寺了。
这么些年的小狼崽子他当真是一点没有叫错,顾修不光是个小狼崽子,还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今日的晨朝之上,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满朝的文武宗亲一半是如顾潮一般心系此事,意气难平的。另一半则是单纯的想等着看顾修最终会如何决断此事。因为顾修对这件事的态度,就表明了顾修这个皇帝对顾氏宗亲的态度。
顾修自幼生在北荒养其母族云家的氏族之恩,顾氏皇族于他不过是生恩,尤其是那些不参时政连顾修的面都没见过几回的庶宗王爷,他们在封地能不能过得好,还能不能享受皇族礼遇,也全看这一回顾修的决断了。
朝堂之上的众人心里焦急着,可又谁都不想先出头。
此时此刻先行出头之人最容易在君王面前暴露自己心中所求何事,也最容易因此被君王拿捏。
就在宇诚亲王顾潮赌上了回家睡书房的代价,马上绷不住要向君王奏本之时。
宁逸亲王顾攸率先站了出来,将这件牵动着所有人神思的大事摊放在了桌面上。
“陛下,臣今日要为韩太傅请奏保本。”
顾潮在心里默默的与他这个侄儿竖起了拇指,这话由顾攸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毕竟顾攸是皇帝最在意的兄弟,从小一路厮混到大的,他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皇帝都不至于太生气。
“宁亲王,你可知韩太傅此番私自调兵出京乃是触犯国法?朕着大理寺卿严查审问,又非冤狱,无需有人讲情保本,你退下吧。”
“陛下,韩太傅此次调兵乃是事出有因。您那时昏迷不醒,若不是韩太傅当机立断,若是当真让贼人入京,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即便有错也情有可原,陛下何苦为了一个乱臣贼子,伤了忠臣之心呢?”话已出口,顾攸自然不打算退下。
“朕虽昏迷不醒,韩太傅也可在京畿将其截断,带回京中受审,断然没有就地正法,活埋坑杀的道理。朕依法将其拿问,又怎会伤及忠臣之心?”
“陛下那时昏迷不醒,韩太傅怎知陛下何时醒来?端敬亲王屡次犯上作乱,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审的?审来审去一样要死,韩太傅将其就地正法又有何不妥?也省得陛下这样优柔寡断!”顾攸从小到大无论前朝后宫与顾修说话都是这个样子,顾修也从未对他说过什么。
他们兄弟之间,从来都是如此。
“宁王!你放肆!”顾修第一次对顾攸拍桌子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国法面前皆一视同仁,端敬亲王与朕血脉相连,韩太傅以外臣之身诛杀亲王,就是不敬之罪,任谁讲情也都是如此。”
“血脉相连?!本王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自你登基以来,端王顾伸几次三番挑衅皇权你不管,构陷亲族你不管,屯兵建庙你不管,这会儿都犯上谋逆了你还不管么?”顾攸被顾修这一句话气得眼圈都红了一半,攥着手中的象牙笏板强忍着没有扔到顾修脸上去:“韩太傅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将此贼人就地正法,陛下非但不奖,还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人拘押起来,你如此还算什么明君?!”
“陛下,臣也以为宁王此言虽然过激,可也不无道理。”眼看着这两兄弟马上就要当着一众文武的面吵出圈了,为保皇家颜面身为叔王的顾潮连忙奏本上前拦了一句:“端敬亲王谋逆属实,韩太傅也的确是情急之下,陛下看在韩太傅于国朝有功的分上,就不要苛责太严了。”
“宇诚亲王此言何意?我大周律法严明向来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否则人人都想以功造过,来日王法何存?”
“何为功,何为过?韩太傅于大周之功人人有目共睹!且不说他这些年替大周做了多少!又替陛下和太子做了多少!更何况他还是你的......”顾攸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把他已经蹦到嘴边的“爱人”二字给咽了回去。
他着实想不明白,如果今时今日韩墨初只是一个臣子,那顾修这般不肯徇私还情有可原。可韩墨初于顾修,明明就好似徐静柔于他一般。
若是同样的情形之下徐静柔替他杀了人,他别说把徐静柔送去大理寺了,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多问一句。
不知道他这个七弟是不是从圜丘祭台上摔下来撞傻了,怎么能干出这么糊涂的事情来?
他这一抓一关不要紧,来日韩墨初出来,他们又该如何相处?
那位神仙似的韩太傅,会不会愤然辞官,就那么不要他七弟了?
“韩太傅是帝师出身不假,可那又如何?如此目无王法,坑杀亲王,便是朕的亲身发妻,朕也决不能容!”顾修这一声夹带私货的狠话,非但没有让宁王顾攸明白他的暗示,反而彻底将他这个一向单纯心热的六哥惹火了。
“既然陛下这样不分好坏满心只有顾攸那个皇族败类,那我也不必做这个亲王了!”顾攸一脸悲愤的摔了手中的笏板,三下五除二的卸了自己的金冠,顶着一头散乱的发髻红着眼圈死死盯着龙椅上的君王顾修。
“宁王!你简直太放肆了!”顾修又一次当着满朝文武宗亲的面,直接掀翻了眼前的龙案:“来人,将这个疯子给朕拖出去!”
“我用不着你寻人拖我!某今日就是以下犯上,陛下只管现在就砍了...唔唔唔...”训练有素的殿前护卫在顾攸喊出不可挽回的那句话之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四个人抬着顾攸的四肢便将这位国朝最尊贵的亲王殿下抬了下去。
宁王被抬下去后,整个朝堂便炸了锅了,一群被韩墨初一手提携上位的六部臣子们也顾不得避嫌,撩袍就跪在了君王面前,言辞恳切的乞求君王能对那位对国朝有功的韩太傅网开一面。
还有两个真心崇拜韩太傅的五品小官要以头撞柱,血溅当场。
君王顾修就那么冷着一张脸,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谁的话也不肯听。
一场晨朝鸡飞狗跳,难坏了多年不问政事的宇诚亲王。
朝会刚刚散场就忙不迭的蹿到了整场朝会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康盛亲王顾江身边,旁若无人的勾人肩膀:“七哥,这可怎么办?陛下什么时候学的跟先帝一样这么翻脸不认人了?你怎么也不说句话?好歹你也是如今亲王之中年纪最长的,平日里又多有威望,怎么到了这裉节儿上你倒不说话了?”
“我说话?你想让本王说什么?连宁王都给抬出去了,我们这些旁支的叔王说话有什么用?”康盛亲王顾江抱着肩膀,嫌弃的躲开了来自顾潮的搂抱:“这件事,说到底是我皇族的家事,韩墨初一个外臣敢把顾伸一个亲王就地正法,就冲这一点,陛下关他就没关错。”
“就算是没罚错,降级罚俸也就算了。谁人还能替那犯上作乱的死鬼鸣不平不成?哪儿能真把人扔到大理寺中去的?还是除了官服扔进去的。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八尺高的汉子进去,就剩一把骨头出来的有得是。那韩太傅虽说平时嘴上不饶人,但也毕竟是个文官,在那么个腌臜地方真关上十天半月,糗也糗死了。”
顾潮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韩墨初并非科举出身,除了一身官服就等于一无所有。像他这样的犯官进了大理寺,受审之时大理寺上卿是有权动刑的。
“他?文官?你见过能把一万多人填坑活埋的文官么?你见过把南诏四万贼兵活活困死在山里的文官么?你是不是忘了他永熙十八年任阵前参军随陛下出征,帐下军功数以千计,征高句丽时那玄菟城让他杀得就剩下三千多个老弱妇孺了,他文弱?”顾江冷哼一声加快了脚步,试图甩开身后这个狗皮膏药似的宇诚亲王。
“那就算他不文弱,他也是我大周的肱骨之臣吧?皇兄你也不想看着皇帝当真拿他这么难得的能臣忠臣治罪吧?”顾江抱着肩膀快走,顾潮也迈开步子追了上去:“按着今日陛下的说法,韩太傅可是斩刑的罪过啊,到时候案子判了,可就当真无力回天了呀。”
“哎呦,我的傻弟弟啊。你还真以为陛下舍得斩了他啊?”顾江连连摇头,满眼同情的看着他的顾潮那张又老又天真的脸:“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出来么?这君臣两个这样一唱一和的事儿多了。就拿上次,因为韩太傅当朝提出要陛下纳妃立后之事,陛下也是大发雷霆,还让他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表面上是罚了韩太傅不假,可从那以后还有谁敢提出要皇帝立后的事了?顾伸该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可这该死之人偏偏姓顾,要是皇帝当真亲口下旨手起刀落,你心里会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当然是杀得好啊。”顾潮依旧是一脸懵懂。
“你这么想,你能保证顾家宗亲上上下下一千余人都这么想么?”顾江狠狠白人一眼,摇摇头道。
“那照皇兄你这么说,这会儿我该做点什么?游说宗亲?”顾潮问得无比认真。
“你就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带你夫人出去散散闷,去北边看看你家大儿子也行。本王保证用不了一两个月,这事儿就平了。”
“这不成!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本王怎么可能闲的住?”顾潮对顾江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相当嗤之以鼻:“你愿意出去喝酒散心你随便,本王得找宁王合计合计去。”
顾潮走后,顾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今日其实也是来给韩墨初保本的,不过他明显要比顾攸和顾潮都聪明得多,如果顾修今日表现得没有这般狠绝他反倒会有所担心。好在朝堂之上顾修的表现与他心里料想得没错,他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准备静观其变。
与顾潮一样堪不破此事的人除了顾攸,还有负责主审此案的大理寺上卿——郭赢。
这一次他身为此案的主审,连刑部尚书都只能与他协同。君王的态度也十分明确,就是要他严审韩墨初,为其定罪。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将韩墨初与他之前所有审问过的犯官一视同仁。
晨朝过后,他即刻赶回府衙,马不停蹄的吩咐人将韩墨初从暂押的班房里提了出来。
***
大理寺正堂之上,青砖黑瓦,肃穆庄严。
两旁边精壮的差役手持棍棒挺身而立,三尺高的明台之上立着一横两竖三张大条案,上卿正座负责问案,两名少卿分列两边负责查找卷宗,协同审理。三张大条案的后方还摆着三张小桌,是给主事书记们誊录口供的地方。
上卿的正座后方,是一副历经上百年的宪章图腾。
宪章又称狴犴,乃龙之七子,形似猛虎,能辨忠奸善恶。
太!祖皇帝是以此图勉励刑狱官员,务必要分是非,懂善恶,秉公执法。
昨天夜里,韩墨初离宫之后便被熊虎亲自带队送到了这里。那时君王尚且没有明旨,故而没有一人敢与他上枷落锁,他只在大理寺正堂旁边的班房里喝了一夜的茶,还顺带着给上茶的小官差讲了两个事关宫变的典故,差点没把那小官差魂儿吓丢了。
随着上卿郭赢高喊的这一声:“带犯官。”
两旁边堂威呼喝,一句接着一句的将这声吩咐传了下去。
不多时,两个官差双手虚扶着韩墨初肩膀亦步亦趋的将此人“押”了上来。
与其说是押送,倒不如说是搀扶。
等把人押到了地方,别说是踹了人的膝窝让人跪下,就连高声呵斥都不敢。
郭赢正身坐在高堂之上,捻着下颌处三缕稀疏的髯须,眯眼打量着立在下方的韩墨初。
以往在前朝之时,他很少有这样与当朝首辅近距离接触之时,从来都只能远远的看着那一身华丽的紫衣。
这人当年可是掌握着整个朝堂的生杀大全,谁升谁降,全凭他的一句话。
为了应付每年的考绩,郭赢还不到五十岁就熬了一脑袋的白头发。
真想不到这样的权臣,也有今天。
此时堂下的韩墨初穿着一身素衣,身形修长,近乎完美的五官让人目眩,似弯非弯的嘴角,凭空给人一种不敢轻易冒犯的威严。
郭赢眯着眼睛看了许久,险些忘了自己是来问案的,于是清了清嗓子,拍了下惊堂木:“堂下犯官,你为何不跪?”
“本官无罪,为何要跪?”韩墨初的回答又短,又不给人面子。
“大胆!此处是大理寺正堂!容不得你一个犯官这般放肆!还不速速给本官跪下!”郭赢猛然摔下了手中的惊堂木,声音大的足够吓死一百多只刚出生的苍蝇。
霹雳一声惊堂木响,韩墨初原本清润的目光忽然透出了彻骨的寒凉,他平静的抬起双眸与郭赢四目相对:“你当真,要本官跪你?”
郭赢与人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的从心底打了个寒战,皱眉暗道:早知方才不喝那么多茶水,弄得现在好端端的想出小恭。
正所谓,恐惧的尽头是愤怒。
郭赢今日是奉皇命来审案的,他说什么也不能还没审出个一二三来,就先被这个犯官吓死。
“韩墨初!”郭赢捂着狂跳的心口,攥着惊堂木给自己壮胆:“你坑杀皇亲,以下犯上,一个犯官之身还敢如此嚣张!来人!将这个不知死活的犯官给本官拖下去!鞭笞五十!”
哼!大理寺的鞭子各个里面都盘了钢丝,等下一鞭子下去,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狂了!
郭赢喊了这一嗓子,堂下的差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那两个方才“押送”韩墨初上来的差官,勉勉强强挤出个笑脸,走到韩墨初跟前躬身做了个引路的手势。
“那个...这位大人...您请...”
韩墨初斜了郭赢一眼,顺着差官手指的方向,风轻云淡的走了下去。
郭赢坐在长案之后,一下一下的给自己揉着心口,气还没等喘匀便跑过来一个小官差来与他通传:“大人,大人,陛下身边的元宝公公来了!”
“元宝公公?”郭赢闻言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了出去:“元宝公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您到此处可是陛下有什么”